《紫红》零团子

238、（二百三十八） 福报

　　自展昭住进契丹皇宫疗养，那德仪公主赵颖便日日探望，从不缺席。哪怕偶尔因大腹便便身子不爽利，也会遣贴身侍婢云秀前来问候，日子长了，宫中难免多了些闲言碎语。
　　紫瑾虽不会太把那已嫁做人妇的德仪公主当回事，但对方过分殷勤着实叫他觉得膈应。一如今日还未进屋，他就见云秀匆匆忙忙离开，走时神情闪烁，叫人禁不住浮想联翩、疑窦丛生。
　　入到房内，见展昭正坐在桌边写些什么，紫瑾不用看都知道定是又在那抄经文。说来也怪，进宫后展昭跟魔怔了似的，只要得空就一遍遍抄经，边抄边念特别虔诚的那种。
　　紫瑾自不信这世间有什么神佛，平日百无聊赖，便随了展昭的愿听之任之。然此刻展昭竟只披了件单薄长衫就在那里聚精会神落笔，这无疑迫使他沉了脸。
　　疾取下衣架上氅衣，紫瑾如旋风过境，三并两步将人由后裹住。他责备道：“你是不是觉得伤已养得大好，所以浑不在意又折腾上了？！我昨儿个问过医婆，她说你的毒只解了表面，要想将脏腑内的余毒彻底根除，起码还得静养月余，她要我好好盯着你。看来，她确是比我更了解你这个病患。近来温度骤降，你穿成这样，是想引风寒入体吗？”
　　展昭不着痕迹拨开箍在肩头的手：“屋里烧着火盆，不冷。”
　　“冷不冷，把手给我，摸一摸就知道了。”
　　展昭拢紧氅衣，淡淡一声“没必要”，又提笔继续誊写起来。
　　紫瑾自讨没趣，也不气馁，转而径直去抓手探温。没成想展昭早有预料，抬眼冷冷瞪他一眼，正色道：“我要抄经，没空招待你。你若想呆着，就坐到一旁饮茶不要出声；若嫌无聊，出门左转，麻烦离宫到汉城帮我走一趟，我这用来抄经的绢布不多了。”
　　紫瑾险些被口水噎到，忍不住咋舌：“展昭，我发觉你最近越来越爱支使我了。现在居然让我出去跑腿买布？”
　　“你不愿就算了。”
　　面对展昭一派清冷，紫瑾剑眉高挑，神思电转，戏谑道：“倒也没有不愿。你能支使我干这干那，那是把我当自己人，我高兴还来不及。跑腿是小事，只是我实在不懂，你没事天天抄这些晦涩的梵经到底有什么用？”说着随手欲从桌上拿起一方抄满经书的布卷端看。
　　展昭抢先一步不着痕迹出手隔阻，他边整理边道：“不过是想积些福报，没有旁的。”
　　“福报？”紫瑾像是听了个笑话，忍不住呵笑出声，“你这样的人还要积福报？似你这般殚精竭虑为天下谋福祉，百姓间有口皆碑，你还愁自己没有福报？”
　　展昭幽幽叹息：“无论江湖庙堂都逃不过刀口舔血。我杀孽太重，功过相抵，只怕剩不下什么。”
　　“你积福报做什么？”紫瑾好奇问。
　　“佛祖说，只要福报够多，人死后便能去往极乐世界。那里不复诸苦，但享自在，无病无灾，无欲无求，是一片超脱轮回外的净土。信仰诸生莫不神向往之。”
　　“好好的说什么死。”紫瑾不愉地哼了声，忍不住嘲讽，“不过是佛陀编织出来的谎言，这世间哪有净土？！想要极乐还不简单？顺应本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凭本事把它拿到手，这岂不比积你那莫须有的福报更靠谱？”
　　展昭突然沉默，唯有那双盯视着紫瑾的黑瞳平添一股十分复杂的情绪流转，叫人觉得心思深沉。良久他才哂笑一声：“如你这般为所欲为，倒也是另一种极乐。只是你快乐了，旁人又如何？你又有没有想过，你的快乐兴许是筑在旁人痛苦之上的？”
　　“旁人是苦是乐，与我何干？我又不是救世佛陀，无需普度众生。”紫瑾桀骜了神情仰首款款而谈，可瞟到展昭眉眼低垂，立刻自省又说了对方不爱听的话，连忙急转话风道，“不过，这世间我虽什么都瞧不上，偏偏在乎你一个。正所谓近朱者赤，以你这悲天悯人的性格，只怕我也只能投你所好努力当个好人了。”
　　本以为这话展昭兴许爱听，谁想说完展昭表情更冷淡了，径自收拾完经卷意兴阑珊地往床榻走去，下逐客令道：“我倦了，想歇会儿。你走吧。”
　　紫瑾其实很受不得展昭如此待他，若是从前，早按捺不住暴脾气起冲突了。可如今展昭伤病缠身，沈腰顦顇，他终是怜惜之心胜过了自我，厚着一张脸皮把所有的冷言冷语都“笑纳”了。他陪上笑脸，“不忙歇下。你不是一直叨念要见那个救了你的合欢宗哑俘吗？瞅瞅，为了你一句话，我可是想方设法把他给你弄来了。”
　　紫瑾忙把人唤进来。
　　哑俘一路往里走一路张望，待见了展昭，不复前两次急切热忱，竟一改常态畏缩着伏地叩首。
　　展昭从不喜人跪自己，但人是紫瑾带来的，他不知对方何意便也未动。
　　紫瑾道：“这小子幸运，算是勉强赢得了那场猎人游戏的头名。不过依着可汗的意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有意想将这厮充入奴籍。现在我把他讨要过来，放是不能轻易放走的，我寻思着你身边缺人照顾，让他给你当贴身奴仆，可好？”
　　展昭原本怕紫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下暗手，才以救命之恩为名头讨人以保其命，倒没想过将人留在身边。如今紫瑾这么说，他一时也不好反驳，心里想着先把人留下，待有机会再遣到安全的地方安置。
　　“多谢，劳你费心了。”
　　紫瑾没等展昭道谢完，突然大步上前勾住其腰身，将人带到怀里。
　　展昭心下暗恼，用力挣了挣，没挣开，反被紫瑾趁隙搂得更紧。
　　紫瑾将下巴搁在展昭肩头，暧昧地蹭着脸颊，“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跟我还需要道谢吗？你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哪怕是要我的人，我也愿意都给你。”
　　听到这话，原本还欲挣脱的展昭突然不动了，而是幽幽问道：“那如果我要的是你的命呢？”
　　紫瑾略一愣怔，他能感觉展昭的手攀到了他身体的重要部位。他心知肚明，如果展昭对他心存杀念，凭着此刻自己完全敞开要害，说不得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可他就是有种莫名的自信，他知道展昭不会杀他，也没有理由杀他。于是他老神在在口花花道：“展昭，你还要我说多少次？我的心一直落在你身上，我的命自然早就是你的了。我对你毫无保留。那你呢？什么时候你才能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我？”
　　“那得问你了。什么时候完成我们之间的交易，什么时候你就能心愿达成。”
　　“行，这话我虽不爱听，但你胜在坦诚。放心，为了我自身的幸福，我也会抓紧时间完成对你的许诺。”
　　刚松劲，展昭便见隙挣脱出去。紫瑾看着自己双臂还呈环抱姿势，但怀里已空荡荡了，既感无奈又失落。只是他已占过便宜不好再得寸进尺，只得讪讪摊了摊手，认命出宫买布去了。
　　紫瑾一走，展昭整个人就有些绷不住，瘫坐床头。他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想提神，这才惊觉那哑俘还匍匐着跪在地上。
　　“起来吧。”他随口说了声，却发觉哑俘始终没动。于是他走过去，亲自将人扶起，恳切道：“在我这儿无需跪拜，你随意便好。”
　　许是那哑俘起身太急，突然踉跄了下，展昭一个没扶稳，被对方扑了个满怀。
　　展昭想到对方曾强吻自己，就懊恼不该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还是不要太随意，注意自己的分寸。”一把将人推开，展昭气鼓鼓地拂袖指着门外，“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来。也别让任何人进来。”
　　哑俘满脸茫然，好像听不懂话似的。展昭以为对方许是不懂汉话，正打算用蹩脚的契丹语再说一遍，谁想那哑俘突然又像听懂了，转身走了出去。
　　展昭望着对方颓丧的背影，又生出些愧疚。不管如何，对方曾为救他挨了一箭，如今也不知伤势如何，为奴为仆不算，还要受自己颐指气使的坏脾气，实在有些情理不通了。展昭想道歉，转念又怕给对方不必要的绮想，左右纠结下心想还是算了。
　　展昭取了几卷已经抄录好的经卷来到火盆边，一卷卷慢慢放入引燃。看着经卷一点一点烧成灰飞，他表情无半点不舍，反而淡淡露出一抹温透人心的宽慰。
　　他自言自语道：“玉堂，如今你我阴阳相隔，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只能寄托这些经文为你积攒福报，送你去往极乐。我们应该不会再相见了，我想我死后是去不了那里的。你的死，我难辞其咎，所以我没有资格向你求得那声原谅。我只望你能忘了我，忘了我们之间的过往，在那个祥和无垢的世界真正亨以永恒。”
　　眼中柔情不减，眼神却随着话意转变愈发凌厉。
　　“你放心，我不会饶了那些害过你的人。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必须付出代价。我信佛，就是因为佛道讲究因果，我笃信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不急，我已经把网撒下去了，等布局完成，一个也跑不了。我会让他们知道，他们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处心积虑害你性命。”
　　随着经卷被火苗蚕食，火盆里的火舌舞得更猛烈了。偶有灰飞扬起，迷蒙了眼，引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殊不知，同时流下的还有心头的泣血。
　　玉堂……我想你了……。
　　听说九幽阴寒，不知与这阳间的凌冽相比到底哪个更胜一筹？
　　好冷……玉堂，冷……。
　　缓缓依坐墙边，慢慢蜷起身子，将自己抱成一团。
　　就在兀自沉浸于无边无际的哀戚，门外突然响起争执之声。
　　“让开，你是哪个？别堵着门，我找展昭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