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行》旦川之花

203、203

　　是谁在哭？那哀恸的哭声，让她听了竟感到害怕，担心那声音会是魔鬼把她吃掉！迟疑，停步，揣测那哭泣的到底是魔鬼还是怪兽。理智提醒她，这世界并没什么魔鬼什么怪兽；同情心对她说，那只是一个悲伤的可怜人；好奇心告诉她，除了人还有谁会发出人类才有的哭声呢，不稀奇；冷静也沉声说，那哭声响亮有力，绝非一个生病的人；傲慢撇撇嘴冷笑道，又没有死，有什么好哭的，一个大男人就这点哭的本事？她驱散内心的恐惧和胆怯，想要一探究竟的心驱使她大步狂奔！跑完整条街道，一座巨大到好像挨着天的高山，挡住了她的去路。无路可走的她回头看，身后竟是一片荒芜的灰色，脚下的街道也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枯黄的荒草地……那哭声也消失了……四野无人，时间好像真空般停滞了。这是哪里？她正惊疑打探四周时，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嘈杂声，吓得她转身拔腿起飞！一气跑了数百米，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原来是无数碎裂成大大小小的岩石块儿，正从山体表面坠落……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声后，她又听到了和开始相同的哭声。
　　“你……在哭？”她好奇望向大山。
　　那哭声戛然而止，惊骇道：“你听见我哭了？”说话声宏亮又沉厚，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听见了啊，那你为什么哭啊？”她很习惯性地问道，就好像平常人们看见谁哭，总会先问一句：你为什么哭啊？
　　大山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惊叹：“总算有人听见我的哭声了，每天无数人从我面前经过，可从来都没谁听见过，你是第一个！”
　　“是吗？”小雪人不以为意，觉得这并没什么。
　　“总算有人知道我的悲伤了！我又高兴又想哭。”大山一边笑着一边流泪，巨大的身躯又抖落无数岩石小碎块儿。
　　在那岩石碎块纷纷坠落如瀑布之后的山脚处，小雪人赫然看见裸裎的岩石上，呈现出一张巨大的悲伤的沧桑的脸。
　　“你的脸看上去好悲伤啊！”小雪人感到难过。
　　“你是第一个看见我脸孔的人，很抱歉让你看了感到难过。我孤独地活着，活太久了……烈日晒得我发焦，寒风吹得我发抖，暴雨浇得我发晕，冰雪冻得我发僵，岁月腐蚀我，自然衰老我，我又悲伤又绝望！难以承受到心灵崩溃身体崩裂！可人们看不见我的痛苦，对我的存在习以为常，他们说一座山不管是荒还是长，都是它本来的模样。他们对我漠不关心，却把所有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能遮挡风雨，为他们带来鸿福好运。他们以为我的存在就是为他们承受、付出和牺牲，永无止境地掠夺我仅有的东西。他们砍伐我，敲打我，勘探我，挖掘我……现在我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可他们不知道我的疼痛和绝望……我大声哭泣，可他们听不见！我好想回家，可我没有去处，因为我根本没有家，我只能在这里。我好羡慕那些悲伤时想回家，也有家可回的人……”
　　听他说这些，小雪人惊愕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幽幽讲道：“我也没家，从来也不想回家，不管悲伤还是绝望。”她从小的愿望就是离开家，然后永远都不再回去，所以，她不能理解大山想回家的想法，推测道，“从前你一定是有家的吧？”连大山都想回家，可世上还有谁像她一样根本就没有回家的念头呢？
　　“很久很久以前有，那时我只是一粒尘埃，从父母的身上掉下来……现在我变成一座巨大的山，却再也回不去了，我真希望我一直都只是尘埃，可以随着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从前我以为变得巨大就是好的理想，而努力让自己变得巨大，可代价就是去不了任何地方！还要默默承受、付出和牺牲，哪怕最后付出所有，被掠夺得一干二净，也不会有谁说对我说一句真心的感谢话，更不会有谁真心记得我。他们只会盲目羡慕我的巨大，盲目赞美我推崇我，说要像高山一样强大，能抗压，有责任，有担当，奋力抗争，不抱怨，坚强勇敢，志向远大。难道一座山的宿命就本该如此吗？况且，他们哪里是因崇拜我而活着呢，他们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掩饰他们想要有车有房有钱有权有势之心的虚饰之词。这世界怎么会是这样呢，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小雪人一脸茫然，此前，她从不知道一座山，竟然要承受得比她多这么多！原来变得巨大而有用，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大山的渴求竟然只是能回家，而她呢，她的渴求是什么？她不知道。又怎会知道世界为什么是这样呢？此刻，她心里只有哀伤，一哀伤就只想退缩放弃，这世界让她感到万般无奈，唯有悲伤时，可以从心理上实现抬高自己并得到满足的目的。即，想悲伤就悲伤的自由，想退缩放弃就退缩放弃的掌控感。她想，或许她的渴求就是：想怎么悲伤就怎么悲伤，不需要害怕被谁鄙视和嘲笑。虽然她也知道这个渴求并不如渴求一个蛋糕，可现在她根本就不想要蛋糕，她只想悲伤，况且连人人都崇拜的大山都在悲伤着……她单纯地为自己悲伤着，并不想抱怨什么，从小她就知道抱怨没用，她只是对这个世界感到困惑和无奈而单纯地悲伤着……她沉浸在悲伤里，无所谓世界是怎样的，自己是怎样的，无所谓要怎么活，要成为怎样的人，反正连大山都后悔变得巨大和有用了，况且她的人生也不会变得更好了……她悲伤到崩溃，痛哭流涕起来！
　　大山沉默地看着她，任由她痛哭，直到她哭到跌坐在地上，才赶紧伸出巨大的手，将她扶住。她靠着他的手掌继续痛哭，那巨大的手掌，将她整个人都抓在了手里。她边哭边讲：“巨人，我好悲伤啊。我要怎么办呢？为什么我们这么悲伤和绝望呢？如果可以不悲伤不绝望多好啊，我都哭得不想再哭了，活着光是哭这一件事，都把我折腾坏了……”
　　“小雪人，虽然你悲伤和绝望，虽然变得巨大和有用的我，也同样悲伤和绝望，但，你还是要有目标和追求啊，不然活着就太漫长煎熬啦。”
　　“可我不知道要怎么活着，反正不都是悲伤和绝望吗。”
　　“表面上看是一样的，但其实有目标有追求的悲伤和绝望会不一样。”
　　“不一样？”小雪人显然不懂话里的深意。
　　“一粒尘埃的悲哀和一个巨人的悲哀是不一样的，你现在肯定不能懂我说的意思。唔……那你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要成为怎样的人，反正都是悲伤和绝望，要么就是疾病和死亡，不是吗？我只想这样一直流泪到死亡，无所谓以后怎样了……我才不想成为什么巨人……”她哭得昏天暗地到脑子也坏掉一般，而说出自暴自弃的话来。
　　“你无所谓成为什么样的人，也就无所谓怎样地活着。真的要麻木不仁吗？”
　　“我只感到悲伤和绝望，但我并不想悲伤和绝望地活着。我不想麻木不仁，我也想变得巨大和有用。我要像你一样活着吗？变得巨大而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