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行》旦川之花

209、209

　　冷漠的愚蠢的……冷漠的愚蠢的……小雪人恼恨至极，不能原谅那个冷漠的！愚蠢的！自己，却又不能不接受这个卑劣的自己。因为这就是她啊，她就是这样的啊，如果要厌恶自己到不能接受，那只能放弃生命。要活下去的话，就得面对事实，接受自己，并努力让自己变好，好到比想象中的自己还要好。道理她都知道，但具体要怎样做呢？好难！无边无际的迷茫感铺天盖地袭来，她无助到快窒息，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变得更好了，而惨淡地过完这一生。
　　她渴求能继续接受传统正规的学校教育，但知道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记得离开学校前，雕塑妈妈笃定无比地对她说，“你十年之内都没有读书的命了，我找算命的给你算过了。这是上天注定的事情，是你的命。你还是去找工作吧，早点进社会说不定能闯出点名堂来，那么多大老板都是白手起家，读书也不是唯一的出路……”当时，她站着听妈妈说着，委屈得掉泪，一个字都无法说。等妈妈说完，她带着脑袋和身体都仿佛中了子弹的自己，回到房间里无声痛哭。她不喜欢钱，没想过去做买卖，她的理想是考上最好的大学，将来做记者或是大学老师。可是！可是！雕塑妈妈因为迷信，就不让她 读书了，希望她去做生意赚大钱，好像赚大钱比读书更容易。她固然知道妈妈的荒谬，但也只能接受这个决定，妈妈不会再负担她的学费，况且她本来就拖累妈妈这么多年，早点离开，离开……才能减轻妈妈的负担吧。妈妈最喜欢钱，也非常缺钱，总抱怨钱不够用，埋怨她花掉的钱，还总说：如果没有你，我早就买更大的房子住了，一个人自由自在，就是因为你，要天天照顾你，你简直就是来讨债的！我这辈子被你害死了！面对妈妈的狂轰滥炸，她从来没有辩驳过，能辩驳什么呢？怎么辩驳呢？只能沉默，沉默才能避免自己不被打，一旦张口就会被妈妈拳打脚踢。钱，她花了妈妈多少钱呢？每年的学费，生活费，好像就没有了。她没有生大病到住医院，没有穿过新衣服新鞋子，没有旅游过，没有吃过高级零食，也从来没有玩具……所以，她花了妈妈多少钱呢？应该没有很多，但愿她将来还得起。不过，妈妈说抚养一个孩子得付出巨大的精力，是钱买不到的，如果按钱来算，她根本就还不起！反正她欠妈妈一条命，欠妈妈一大笔无法偿还的钱！妈妈觉得自己非常善良和伟大，她总说：除了我，谁会要你呢？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到时候你还多少钱给我都是应该的。要不是我收养你，你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早就死了……若真的早就死了，那才好呢！她不懂为什么妈妈是这样的，而自己的命运又为什么是这样的，但她总试图找理由让自己舒坦些，她想：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好妈妈，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在学校读书，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完整家庭，不是每个孩子都不被虐.待，不是每个人都活得轻松简单……既然如此，这就是她的命，她必须得接受和承受，抱怨和愤怒没用。她早坦然接受这样的命运，不然也活不到现在，而现在，现在她比从前更坦然！之前，她觉得自己不能和那些幸运的人相比，一比就崩溃，觉得自己超级可怜，但现在她见过了，那么多比她更苦难的人，而感到自己其实也是个幸运的人！和刚才那盲人相比，她何等幸运！盲人即便看不见，却也还是活着，而且看年纪，比她两个十八岁还有多。她对他肃然起敬！看不见意味着什么？黑暗。活着的体验是什么？艰难。而她身体健全，没脸再抱怨命运不公。
　　在深深自责之后，她豁然感到一种生命力上的激荡，明白自己是幸运儿的喜悦，在脸上荡漾开。这张许久没有表情的脸，以及这许久缺乏力量的身体，仿佛长久蜷缩着的虫蛹正暗中长出翅膀，欲破茧振翅而飞，憧憬着那即将到来的明媚春天。啊！春天就要来了！冬天已经这么久了，春天就快到了吧，春天总会来的……我要去往春天，去未来的无数个春天啊！谢谢你，我小小的身体，如果没有你，我哪里还能活着呢。只愿往后，我能照顾好你，我们就能一起好好活下去！我一定会成为更好的人，决不能甘于世俗和平庸，不，我要接受自己可能一辈子世俗和平庸，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让自己卓越的资本，我不漂亮不天才，如此平凡普通……但，我一定一定一定会努力活下去！再不要气馁和抱怨啦，再不要悲伤流泪啦，能活着是多好的事啊，我的确是一个很幸运的人啊！不然我怎么会明白这些呢！并不是所有人都幸运地有这种觉悟啊！啊，我可真是个奇葩，每天的想法可以轮换变转得这么快，别人也是这样的吗？她真好奇啊！
　　她望向四周，此时她正置身在热闹的步行街，店铺林立，行人往来如河流，喧闹嘈杂声中，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对她说：“姐姐，买份报纸吧。”
　　“哦？”她低头愣了一下，继而一边摸出口袋里的零钱，问，“多少钱？”她不想让眼前这个十岁左右，穿着单薄的男孩失望。
　　“五毛钱。给。”男孩迫不及待地递过报纸给她，又飞快接走了五毛钱，笑着说了声，“谢谢姐姐。”
　　“等一下。小朋友，请问你的报纸是从哪里进货的啊？”她也想以卖报纸营生。
　　“火车站。”小男孩瞪着一双大眼睛，又接着说，“每天早上我和妈妈都去火车站进货，然后拿到步行街来卖。”
　　“火车站哪里？”
　　“火车站那个铁门的后面，从铁门进去左转……”小男孩急得挠了挠耳朵，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你去那里问吧，那里的人都知道。我得去卖报纸了，再见了。”
　　“哦，谢谢你啊，小朋友。再见。”她笑着朝他招手道别。
　　看着小男孩走远的背影，她想到自己十岁时，还在学校上学……于是，心里的那个问题，好像变得没那么强烈了，她一直想找那些比自己年长的人问：您在我这个年纪时是怎样的？在做什么？过得怎样？她想问了之后，以获得某种慰藉，如果大家都过得一样不好，那么世界其实很公平，她也就能让自己心平气和地活下去，但如果大家过得比她好，她……她能羡慕嫉妒恨吗？和卖报纸的十岁小男孩相比，她已经够幸运的了。况且，说不定那男孩也是妈妈捡来的呢……幸好小男孩没有问她：“姐姐，你在我这个年纪时，是怎样的呢？在做什么？过得怎样？”那她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所以，她能这样去问那些比她年长的人吗？不问了不问了，不妥啊！纵然人有千千万万，但答案其实显而易见的就三种：比你好，不如你，和你一样。并不是非问不可才知道答案，所以，并没有问的必要啊。心里的一个问题就这么猛然想通了，她暗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