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行》旦川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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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雪人凝神沉思内疚神明的同时，听到另一个声音，同样愧悔地说着，“对不起，不要生气，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错了，请原谅我，原谅我……”随着那越来越低哑的声线，天色也越来越阴沉，灰色的海水渐渐沉凝为黑灰色……云雾迷漫，隐约看见一团黑影，好奇靠近，费力看清一个男孩身形瘦削的轮廓，以及他坐着的那只暗灰色的苹果。是笑笑！她不禁喊道：“笑笑！”
　　笑笑疑疑滞滞侧过头来，望向小雪人，“嗯？”了一声，放下刚要递到嘴边的酒瓶子，迷迷愣愣喊了声“小雪人……”复又举起酒瓶子，猛地喝了一大口。
　　“笑笑……你怎么了？”见到笑笑这副模样，小雪人觉得自己说话像喉咙卡住了一般困难。
　　“我爸死了……以后我都没爸爸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像画在面具罩子上一样。
　　小雪人知道他很悲痛，但无法体会他悲痛的程度，因为她是一个连爸爸都没有的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悲悯地望着他……好久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现在要去哪儿？”
　　笑笑扶着靠在脚边的酒瓶子，低头回答：“回家。”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前方，曼声长叹，“除了回家，还能去哪儿呢，城市本来就不给乡下人活路，更何况是海啸呢。”
　　“是……”小雪人点头，紧抿唇线，叹讲，“在海啸面前，城市人同样没有活路，大家都一样。”
　　“一样？小雪人，你怎么会觉得一样？难道你没有觉得不公平吗？怎么会一样呢！乡下人怎么会和城里人一样呢！”笑笑愤懑地点燃了一根香烟，烟头火光熠然明灭，烟圈游漫散开，他情绪激动地痛诉，“资源不对等的社会，你怎么会说大家都一样呢？海啸来了，有钱人可以去更好的地方避难，而穷人只能哪里来哪里去，没有谁会竭尽全力地帮我关心我带我逃命。我一心想立足城市，努力想活得像个城里人，却依然一无所有，只能逃回乡下，继续做一个痛苦挣扎的穷人。这几年，我受够了资本碾压，看透了世界的丑陋，以为努力就可以改变人生，但事实是我的努力只是白费力气……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长串烟圈，“你知道吗，除了物质资源社会资源，好的基因也是资源。我很丑很矮很瘦，家境贫寒，这注定不会被女生喜欢，就算人的使命是繁衍后代，但我的出生并不意味着拥有繁衍后代的资格……光这一件事，就让我绝望到宁可堕落地死掉！穷人的努力有什么用呢？根本没用！更何况那些拥有富足资源的人都在摆烂，我为什么要努力呢，努力就会拥有和他们一样的资源吗？不会。努力就能让爸爸起死回生吗？不会……”他哽咽落泪，“如果爸爸的基因资源能更好些，他就不会得癌症……如果我的境况好一些，就能带他治病，他就不会走得那么快……而我以后也可能得和他一样的病，同样地死掉……”他将烟头丢进海里，烟头叹着气，“嗞——”地一声熄灭了，他继续喃喃咄咄道，“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他得了绝症，知道自己没救了，也害怕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害怕拖累我……而主动放弃了生命。他这辈子已经活得够苦够惨的了，偏偏还得了绝症。这个世界简直不给穷人活路……我没有爸爸了，往后我都没有爸爸了……”他用手背揩拭脸上的泪水，可泪水根本止不住，“我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就算回乡下，也只是等死罢了。”
　　“笑笑……”小雪人跟着落泪，说不出安慰的话。
　　他又点燃一根香烟，愧恨无地道：“最让我痛恨自己的是，我懂事太晚了，我太愚蠢太可恨了！我一直怨恨爸爸，以为他不爱我，觉得他爱我就不会和妈妈离婚，觉得他后来瘫痪都是他应有的报应，以至于我不想看见他，躲着他……”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崩溃大喊，“天啊！我怎么会那样猜忌爸爸啊！”继而像定住一般，沉默……一根香烟燃烬烫手，他才猛地浑身一抽，松开烟头，迷迷怔怔道，“直到他死了，我才明白，他并不是因为不爱我而离婚，而是因为他自身的原因，仿佛早知道自己会瘫痪会得绝症，而不愿意拖累我妈……当然也有外界原因，社会原因，别人对于他的原因，而我当然也是其中一部分的原因，他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可我之前愚蠢，一直把自己当做了主要原因，觉得他是不爱我不在乎我而离婚，以为爸爸讨厌我针对我……直到他死了，才知道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为了不拖累我，放弃了生命……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恶人！”
　　他说的话，给了小雪人很大的启发，她安慰道：“其实大家都一样……”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刚刚笑笑就不满地反驳了她这么说，顿了顿，赶紧解释，“你不要太自责……我的意思是，人们都会因为自己的痛苦而专注于自己的痛苦，痛苦像围墙挡住了人们的眼睛，而看不到别人的痛苦。这是人的狭隘天性，所有人都一样。”与此同时想到雕塑妈妈，觉得自己对雕塑妈妈的痛苦也一直视而不见，只是她竟从没想过雕塑妈妈的痛苦，因为从没看见……不，看见过，只是并没意识到，也就不知道雕塑妈妈是怎样痛苦地活着。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内心翻涌……恍然大悟道，“我们从前犯的错，都是因为太过于专注自己，而没能关注到别人的内心。每个人潜意识里都害怕自己受伤，过于防御保护自己，而总是无意识地伤害了别人。这是人的天性，我们应当觉察到这一点，才能改变思维，提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世界才会变得更和谐美好。往大的角度上说，人们也就不会不再考虑战争带来的严重后果，不会觉得战争只不过是随便打一下，有人死有人伤罢了，却能获得荣誉和利益的事情。”
　　“你关心战争吗？我才不关心，穷人没资格关心那些国际大事，不然只会刺激到我，让我更愤怒更绝望。”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小雪人很无奈，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都白说了，但还是忍不住说，“我觉得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愚蠢的一方总会先伤害到别人，这世界总是聪明人慈悲的人，在兼容狭隘愚蠢的人，国与国之间也一样。”
　　“你怎么会想这些？我完全不想。我只希望我爸能活过来，我要跟他道歉。你知道吗，我爸在养老院每天都要唱一遍的三首歌是《父亲》，《母亲》，《父母》，然后，我才知道，原来爸爸做了爸爸，也依然是个孩子啊，他会思念他的父亲母亲……可我从前一直不知道，觉得自己是他的孩子，他就得无条件关心我爱我不能伤害我，就像你说的，我看不见他的内心和痛苦……他也并不让我看见他的痛苦，隐藏得那么深，痛苦地活着，甚至被折磨出了绝症。他一定是急着去见他的父母了吧，我真希望来世能做他的爸爸，好好照顾他……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尤其是瘫痪之后，一定很希望他的父母能陪伴照顾他吧……可是……”笑笑流着眼泪，说不出话，良久，低垂着头，问，“小雪人，这世界太让人绝望了，活着太痛苦了，你说……这世界会变得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