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旧事》土堆大人

1、壹

　　九月的安京城里，街头巷尾都萦绕着甜蜜的桂花香气，入眼是点点的橙黄。

　　在城中最热闹的定门大街尽头，有栋硬木搭建的茶楼，门楣上刻着两个字：竹溪。辰时刚过，一位青衫书生来到茶馆门外，从随身带的木箱里拿出许多字画挂好。

　　他才忙完这些，身边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书生不得不一而再地去打招呼：“大徐来啦……”“汪老来啦……”

　　很快，竹溪茶馆附近的空地就被瓜分一空。卖书的，卖笔砚文具的，卖鸟的，相面的，卖点心馄饨的……各种摊头越来越多，拉出去的队伍也越来越长。

　　半个时辰之后，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热闹非凡的市场，熙熙攘攘地一眼望不到头，聚集了安京城里三分之一商贩的‘竹家市’，正是此处。

　　竹溪茶馆旁市而立，茶馆二楼的右侧有个丈宽的露台，被浓密的竹子遮挡得严严实实。

　　露台上摆着一张藤椅，上面躺着一位身穿绯色衣裳的女孩。她眼上覆着一张极轻薄的白纱，一手举着话本，另一只手不时伸进身边的素麻纸袋里，摸出焦香油润的桂花栗子，捏出一声声的脆响。

　　竹枝轻摆，鸟儿的叫声忽然都停了下来。

　　女孩身后，通向屋子里的门帘被人掀起，一个白净的少年走到她身边，随手放下行囊后，笑眯眯地说：“阿玄，你好自在。”

　　沈玄悠悠地从躺椅上坐起，覆面的白纱落入手心，露出了一张资仪天出的容颜，特别是那双流光潋滟的眼眸，竟比笼罩在她身侧的秋阳还要明媚。

　　她合上话本，用雨滴般清润的声音问道：“小羽，你怎么回来了？”

　　一个月前，鲁天运带着飞羽去了落叶岭，按照往年的惯例，起码要到年尾才能回来。

　　飞羽伸手拿了几颗栗子，有些无奈地说：“刚到落叶岭，师父就收到了一封急信，又让我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阿玄觉得，那也比自己从没去过要好。

　　她小时候眼睛受过伤，八岁前抱着药罐子度日。后来虽然好了一些，却也算不得痊愈。白天虽然无碍，到了黑夜里她就是个瞎子，因为眼疾也从来不敢流泪。

　　阿玄在泰渊深山里住了十几年，连山门都没出过，就不要说远行了。这次师父终于许她来安京城，去落叶岭却又只带飞羽，说是让她镇守竹溪。

　　可是竹溪在这里已有十年，鲁老板善拳脚又仁义的名声在外，一个月来连只滋事的苍蝇也没见过，她每天只好看看话本。

　　想到这里，阿玄嘟着嘴说：“只能待在茶馆不能出去玩，跟在山里有什么区别？……”

　　飞羽跃上阑干，悬着脚坐下，拨开竹叶朝热闹的地方看去，朗声说道：“这里还不错啊，有吃有喝还有八卦听。”

　　“什么八卦？”阿玄只听见闹哄哄的一团，而飞羽不同，他天生听力过人。

　　飞羽指着一个白胡子老头，“那个叫汪老的，说皇帝近来圣体违和，不久前招金业寺方丈入宫祈愿问天，结果四个儿子里面，只有平江王命格最为高广丰泽，有益龙瑞，大家都在说这次招他进京，多半会立为太子。”

　　“这个不好玩，还有别的吗？”

　　飞羽看向远处，动了动耳朵，“这个你肯定喜欢，泰丰楼从义县运了三百坛罗浮春佳酿，不日抵京。”

　　阿玄确实喜欢这个。为了替她治眼睛，庄子里的沈先生从小哄着她喝酒，那些陪伴过她的清奇佳酿里，罗浮春也是让人难忘的一种。

　　飞羽看着她眼里冒出来的光彩，无奈地笑笑，“师姐能别净想着玩吗？师父让我回来替你守着茶馆，不过你也躲不了清闲。”

　　听见自己也有事情要做，阿玄更高兴了：“师父要我做什么？”

　　飞羽从胸前掏出一张薄绢递给她，“他让你去定西侯府里，把这样东西找出来。”

　　阿玄微微一愣，接过去后却没有打开看，脸上的笑容，如水面的雾气般顷刻散去，皱着眉说：“怎么是去媛媛家里拿东西啊？”

　　她和定西侯府的小姐席媛从小相识，是实打实的手帕交，这个任务让阿玄觉得很不解。

　　一个圆脸的姑娘走过来，飞羽叫声“阿姜姐姐”。阿姜笑笑，对阿玄说：“刚才来了个丫头，说定西侯府的小姐请你过府一叙。”

　　听说席媛急着要见她，阿玄立刻收好那张薄绢，起身和阿姜一起离开了。

　　飞羽跳下阑干，躺在竹椅上，随手拿起搁在边上的话本看了看，已经翻得有些毛糙的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云公子的《心头宠》。

　　他脸上蓦地一烫，赶紧又扔了回去，吃着栗子听听四面八方传来的闲话。

　　竹林沙沙摇成一片，平地起风。

　　阿玄骑着黑马‘葡萄’来到定西侯府，往日禁闭的侯府大门，今天居然是开着的。

　　见她落马，台阶上候着的丫头躬身行礼道：“请姑娘跟我来。”而她伸手引的路，并不是通往席媛所住的青阮居，阿玄问她：“是媛媛叫你来的吗？”

　　她摇摇头，“是夫人让我来的。”

　　阿玄没想到，原来是席媛的母亲，温国夫人谢宛瑜想要见她。她没有再多问，跟着丫头进了内院，侯府的建造恢弘大气，可见它往日的显赫风范，眼下却因缺乏人气而显得格外空寂。

　　十余年前定西侯席木山战死沙场。阿玄也曾听席媛说过，她爹与母亲情深似海。侯爷战亡，谢宛瑜病了很久，痊愈后闭门不出，终日待在佛堂里。

　　是以，席媛才会在山上的普生庵里，一直待到及笄才回来。阿玄与席媛相识在七年前，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非常投缘，相伴着在孤寂的深山中长大，亲如姐妹。

　　侯夫人所住的“惜敬斋”，阿玄是第一次来，与侯府别处不同，这里堪称富丽堂皇。

　　内室里的谢宛瑜，靠在紫檀木的贵妃榻上，身后垫着金线绣的蟒枕。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秀目微阖神情倦怠，眼角有几条浅褶从敷粉下显露出来。

　　婢女看见阿玄进门，走近榻边极轻的唤了声‘夫人’。

　　阿玄在侯夫人面前停下，恭敬地行礼。

　　谢宛瑜搭着婢女的手缓缓坐起，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姑娘。沈玄虽与席媛交好，她也多是耳闻，极少有碰面的机会。

　　阿玄抬起头，毫不羞怯地对着她笑了笑，一身绯色长裙将她衬托得如一支娉婷的荷。从阑花窗里照进来的光线，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相映成辉，令人炫目。

　　谢宛瑜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暗想如果自家女儿也有这般姿色该多好？她脸上带着一片慈爱，不紧不慢地说：“沈姑娘，今天叫你来，其实是有事想和你商量。”

　　阿玄有些意外，“夫人请说。”

　　谢宛瑜看起来忧心忡忡，“沈姑娘可曾听说过，平江王入京的事？”

　　阿玄想起了飞羽在露台上听到的八卦：皇帝龙体欠安，招祥瑞的平江王入京。这和定西侯府有什么关系呢？

　　谢宛瑜见她发愣，猜想一个姑娘家应该不会留意这种传闻，耐心地和她解释：“因为是皇上的急招，平江王已经在路上了，不久后就会抵达安京。”

　　阿玄向来不爱猜谜，于是直接问道：“夫人需要沈玄做什么？”

　　谢宛瑜用纤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菩提手串，慢慢地说：“其实媛儿与平江王，早年曾有过婚约。”

　　阿玄想了想，“我从没听媛媛提起。”

　　“那是因为我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为了不让媛儿困扰，就没有同她说。”谢宛瑜解释道。

　　这婚约一直是谢宛瑜的忧心所在。

　　平江王从小没有母亲照顾，在皇宫里饱受排挤，长成了一副胆小懦弱的个性。九岁时又因做错一件事而惹怒谨帝，小小年纪就被送去了贫瘠的平江，这些年几乎被人遗忘。

　　他离开安京已逾十年。谢宛瑜本以为这桩婚事也会烟消云散。却不想赵岂云从席媛回府开始，每逢佳节，人虽来不了京城，礼数却是一点都不差，俨然就是姑爷的身份。

　　而谢宛瑜心定的女婿，是隽王赵硕。隽王的母亲是权倾后宫的肖贵妃，在众人眼里更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自从平江王要返京的消息传出来后，这件事便梗在谢宛瑜的心头。好在有人给她出了个主意：认个义女暗渡陈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