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旧事》土堆大人

12、拾贰

　　翌日，阿玄醒来后发现已近午时，李嬷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纳鞋底，并没有扰她。

　　阿玄静静躺了一会，起来时看见枕边有只绿油油的蒲草小猪。她笑了，应该是昨天收拾时掉在了床上。

　　小猪折得很细致，阿玄又端详一遍，突然觉得不对劲：蒲草三两天就会干枯开裂，为什么这只小猪，油亮得就像刚刚才折出来？

　　就在她惊奇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叩门声，席媛脆软的声音轻轻叫着：“阿玄！”

　　阿玄把小猪塞在枕头下面，立刻起了床。

　　席媛进门后，在小屋子里走了一遍，皱着眉头问：“母亲怎么让你住在耳房里？”

　　阿玄轻松答道：“是我自己选的。夫人她头疼，我住在外面省的扰她。”

　　席媛也不懂，为什么母亲要阿玄陪着说说话，就非得住到合欢苑，只好安慰她说：“等过两天母亲风痛好了，你就快回青阮居来。”

　　阿玄点点头，陪她去给谢宛瑜请安。

　　谢宛瑜系着抹额躺在床上，特意说起了惜敬斋。出了“鬼火”这种事，她本来是连提也不想再提的。可是一个富丽堂皇的院子，缺了块屋顶杵在那里，也实在不像样。

　　她记得阿玄说过自己会修房子，就顺水推舟，把善后工作交给了她。不过有一样，外面的人绝不许进到侯府里来，府里的十来个丫头嬷嬷，倒是可以任她差遣。

　　惜敬斋修好的那天，突然下起了冰雹。

　　阿玄去合欢苑回禀过谢宛瑜，正以为交完差的时候，宜香却在边上说：“夫人，很快就到新年了，府里以后喜事又多。既然大小姐这么能干，为什么不让她把府里的旧屋子都翻新一遍？”

　　阿玄默默地看了眼宜香。宜香转着眼仁扬眉笑的样子，和谢宛瑜简直一模一样，依旧是瞧好戏般地，等着她如何回答？

　　谢宛瑜听后也笑了，她很喜欢这个主意。新颜换旧貌，苦苦等上十几年，不就是为了这个？

　　她慢慢转过身，石青棉袍上纤长的白狐毛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笑眯眯地问道：“阿玄，你看怎么样？”

　　“没问题。”阿玄答得很爽快。

　　七天前，当她第一次迈进惜敬斋的时候，就知道里面不会有玉针。但还是仔细地检查了每个角落，甚至敲遍了每一块砖，确定没有暗格存在。

　　蹊跷也正在于此。

　　阿玄清楚地记得，当晚谢宛瑜跑出来后，叫着让宜香进去拿的东西，只有裙子和首饰。不过后来宜香并没有进去，而是带着谢宛瑜去了佛堂。

　　第二天早上，嬷嬷丫头们把惜敬斋里的东西搬回了合欢苑。宜香替阿玄梳妆时，她留意到了那只两尺宽，蝶彩镶金边的大首饰盒。

　　住在合欢苑的那几天，趁着谢宛瑜去佛堂时。她也曾潜进内室，打开首饰盒仔细找过，里面并没有玉针。

　　东西不在惜敬斋里？阿玄就要名正言顺地，在整座侯府里都找个遍。而宜香提出的这个主意，就像在瞌睡时，刚好有人给她递了个枕头。

　　没看见阿玄吃瘪的样子，宜香有点失望。

　　敲定这件事后，阿玄在一片“悉悉簌簌”的响声中，回到了青阮居。天气渐寒，屋子里点起了瑞碳的暖炉。她进屋后关好门，放下东西去炉子上烘手。

　　陈嬷嬷笑孜孜地赶过来，用棉帕子轻轻擦去她肩上的水渍。

　　这位陈嬷嬷，就是当初在佛堂里，收下阿玄五两银子的那位。现在作为谢宛瑜的耳目，和她们住在一起。

　　陈嬷嬷虽然是谢宛瑜的心腹，却也不拒绝和银子交好，对于这位大方的大小姐，她向来也是有求必应。

　　阿玄的手暖了，对候着的陈嬷嬷说：“我看见香草在收拾偏厦，你去帮帮她。”

　　等她走后，阿玄进了内室。

　　天色晦暗，席媛面前点着几盏灯，正在绣架前面绣花，边上摆了个南瓜铜手炉。头也不抬地问道：“我听见窗棂上响个不停，是下雪了吗？”

　　阿玄用手揉着眼睛说：“是冰雹。”

　　席媛眼不离针，极慢地逐字说道：“这个时候下冰雹，对庄稼可不好。”

　　阿玄不喜欢她耗费心神，整天绣什么吉祥草挂帘。伸手捂住布面上黄澄澄的草叶说：“让香草帮你绣，要不我送出去给绣娘。”

　　自从她搬回来以后，几乎每天都要这么说上几回。席媛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停了手，把针插在布团上，慢慢问道：“明天你不是要去平江王府赴宴，衣裳首饰准备过了吗？”

　　阿玄松开手捂着刺绣的手说：“你不去我也不愿意去。”

　　席媛拿起南瓜手炉递给她，笑着说：“王爷又没有请我。上次他来的时候家里正乱，你还没告诉我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玄早就想清楚了，这是媛媛自己的事，也要由她自己来决定，只缺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她认真答道：“王爷人很好，但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我觉得他也不喜欢我。”

　　她的这个回答让席媛有些担心，“那你和母亲说过了吗？”

　　阿玄把手炉还给她，起来去倒了杯水喝，“这件事不用我说，夫人也会明白的。”

　　席媛的目光，落在阿玄握着杯子的手上，那些深深浅浅的褐色疤痕，在轻摇的烛光下像神秘的图腾。

　　不知为什么，自从惜敬斋走水那晚以后，她觉得阿玄好像变了：沉默的时候多，活泼的时候少，连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明白。

　　她自己爱藏着心思，也不会强求别人坦白，只等着阿玄自己来告诉她。

　　北风刮了整夜，融化的冰雹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冰壳。用过早饭，阿玄着手去检查各处的院子，陈嬷嬷捧着簿子和笔，颠颠地跟在她身后。

　　陈嬷嬷在府里专管着库房，修惜敬斋多出来的木料青砖，阿玄都任由她去处置，也算得了不少好处。今天早上，突然听阿玄说还要接着翻新整座侯府，简直让她有点合不拢嘴。

　　忙了一个早上，她们走完了所有的院子。

　　阿玄捧着簿子，站在荷花池边的西想园里，陈嬷嬷从屋后急匆匆走出来，大声地说：“这里还好，只坏了两扇合窗。”

　　阿玄提笔在浅黄的麻纸上记下来，随口问道：“嬷嬷，这园子比合欢苑要强得多，夫人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陈嬷嬷拍拍衣襟上沾到的蛛网，堆着笑容说：“也许这院子里，有夫人不愿想起的伤心事。”

　　阿玄合上簿子问：“嬷嬷知道什么吗？”

　　陈嬷嬷露出了歉疚的神情，“只要是奴婢知道的，肯定都会告诉大小姐。我入府十年也算是个老人，那些旧事却从来没听说过。”

　　阿玄觉得有些奇怪，“府里的这些人，都没有见过侯爷？”

　　陈嬷嬷立刻接口说：“可不是，我来的时候夫人还病着呢，过了一年多才下的床。”

　　阿玄沉默片刻，正打算要走，突然看见宜香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站在月亮门外。院子里都是湿嗒嗒的枯枝烂叶，她怕污了脚上的缠枝莲绣鞋。

　　见阿玄看着她，宜香没好气地说：“夫人叫你去合欢苑里用午膳！”说完也不等她，转身顾自走了。

　　陈嬷嬷走到阿玄身边，睇着她的脸色，悄悄地说：“不过是个丫头！大小姐别跟她一般见识，以前夫人凡事都要靠她操持，如今有大小姐这般能干的，她心里自是不服气。”

　　阿玄把纸笔交给她，淡淡地说：“嬷嬷先回去吧，告诉媛媛我去合欢苑了。”

　　合欢苑的小花厅里，谢宛瑜穿着杏红的襦袄，坐在圆桌边等阿玄。见阿玄进门她面露微笑，看到那双疤痕遍布的手时，又不免叹气，指着圆凳让她坐下。

　　桌上只摆着清粥小菜和几样点心，谢宛瑜解释道：“晚上要去平江王府赴宴，中午便吃得简单些，省得逆了胃气。”

　　阿玄坐下来，跑了一上午她早就饿了，举筷先吃起了点心。

　　谢宛瑜本来只是垂手坐着，见她吃得香，也忍不住动了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说：“阿玄，知道去王府该做什么吗？”

　　阿玄停下来看着她，“知道，打听出平江王想做什么。不过既然他既无权势又无根基，夫人何必如此担心？”

　　谢宛瑜想了想，“我原来也觉得他翻不出什么花样。不过后来有人对我说，赵岂云惦记着这门亲事，还能跑到安京来，已经很不一般，细想想倒也对。

　　阿玄听见她说“有人”，便看向了一边站着的宜香。不知道该不该怀疑，这智慧的言论是出自她的口中？

　　宜香别过脸不看她，阿玄的目光回到谢宛瑜身上，接着问道：“所以，夫人觉得平江王身后有高人在指点他？”

　　侯夫人脸上明摆地写着“孺子可教”。

　　她欣慰地点着头说：“应该是这样。金业寺的净彗法师十年未出寺门，一朝出山，单点了赵岂云来说，这位高人的面子真大。”

　　阿玄试着问：“夫人以为这高人是谁？”

　　谢宛瑜摩挲着手里的帕子，眼神停留在空气中，慢慢地摇了摇头，“阿玄，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今晚去王府赴宴，正是难得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