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1、彼岸

　　整个漫长的雨季里，只有母亲葬礼那天没有下雨。
　　梅蒂雅带了黑色雨伞却派不上用场，撑开为墓碑前的花束遮阳，希望它们不要枯萎得太快。
　　参加葬礼的人原本不多，这时候只剩下她。远处观望的那三个黑衣人，终于走过来。
　　梅蒂雅早就注意到这三个奇怪的凭吊者。他们来得很早，很年轻，黑色套装裁剪做工一流，这些特征和母亲所有的朋友都不同。梅蒂雅一直等着看他们会有什么举动。
　　前面的一男一女并肩走到梅蒂雅面前，步伐利落，表情严肃。梅蒂雅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盯着后面的年轻人——他有一头深色短发，墨镜由始至终没有摘下。
　　“节哀。”年轻女子把白玫瑰交在梅蒂雅手里，她身边的同伴们低头看着墓碑，像是为死者默哀。梅蒂雅道谢之后等着他们说明来意。
　　“伊莱达·克劳瑟，1973-2008，挚爱的母亲。”年轻女子一字一句念出来，评价说：“墓志铭太普通了，不符合她的风格。”
　　如果妈妈知道自己一去不返，会哈哈笑着留下一句非同凡响的墓志铭，可是她走得太匆忙。梅蒂雅的嘴巴扁了扁，又快要哭出来。年轻女子递给她一张纸巾，她道谢之后接过来擦干眼角。
　　“过了一个月才下葬，很不寻常。”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的青年，有着艺术家的气质，可是显然不擅于和人交谈，一开口就提出如此奇怪的问题：“是发现晚了，还是……”
　　“不是。”对话开始向讨厌的方向进行。没有人知道伊莱达在下葬之前一直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梅蒂雅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她几乎片刻不离地守护在妈妈身边，等待她从沉睡中醒来。直到她不再相信妈妈能够再次睁开眼睛。
　　梅蒂雅警惕地打量他们，问：“你们是谁？”
　　年轻女子微笑，“回答之前我想问，你知不知道你是谁。或者应该从她开始说起——”她指着墓碑，问：“你知不知道伊莱达·阿什隆特是谁？”
　　梅蒂雅低头攥紧她给的纸巾，一切都明白了。“你们是阿什隆特。”
　　“触知的感应能力不错。”年轻女子和长发男相视而笑，“我们是你母亲出生的家族阿什隆特家的成员。伊莱达告诉过你，关于我们的事情吗？”
　　“她说你们是一群性格恶劣的超人。”梅蒂雅将纸巾揉成一团，再次打量这三个年轻人。
　　她十七岁，他们稍大一些，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样子。他们没有戴面罩、披斗篷，也没有夸张的肌肉，更不像浑身携带神奇装备。他们就这样堂堂地走在阳光下，看起来与别人没有不同。
　　但他们的确不同，他们是阿什隆特。梅蒂雅无法判断，这三个人是能在弹指间让整个墓园燃烧，还是能挥挥手将她送上月球。妈妈曾经说过，力量与年纪没有关系。
　　梅蒂雅保持与他们的距离，冷冷地问：“真是言出必行的家族，在我妈妈有生之年没有丝毫眷顾。现在来假惺惺有什么意义？”
　　“别误会。”长发男无情地说，“和家族断绝关系的女人，在离开家门的那天就等同死了。我们是来找你。”
　　梅蒂雅退后一步，充满敌意地看着这三个人，摇头说：“你们走吧。我不想和阿什隆特家发生任何关系。”
　　“否则？”
　　“现在我们只是陌生人，如果强迫我，会变成敌人。”
　　陌生人们似乎对这少女说出的“敌人”二字不以为意，相互看了一眼，露出轻视的笑意。
　　他们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妈妈说，有些人能在面对面的第一时间，看穿对方的全部能力。这三人都没有这种能力。梅蒂雅飞快地盘算，是假装弱一点比较好，还是吓退他们更好。
　　“阿什隆特会让你卷入身不由己的漩涡。”妈妈不止一次这样说。
　　生命中的每一件事情都不能由自己决定。若是畏惧这个充满普通人的世界，想要寻找同伴而和他们在一起，只会让你跳进另一个陷阱。不如独自活着。像提防普通人的世界一样，提防阿什隆特。不，你要比提防普通人的世界更努力地、拼命抗拒他们！
　　长发男的嘴角浮起冷笑,“梅蒂雅·克劳瑟，让我们看看与你为敌的后果，怎么样？”梅蒂雅来不及抗议，只见年轻女人拿着针筒向她刺来。天知道针筒里无色的液体是什么。“你疯了吗？”梅蒂雅大叫一声，侧身躲闪。
　　就算不躲闪，也没有关系——针筒在女人手中消失了。梅蒂雅没打算一开始就展示这种能力，只是出于本能，但来不及后悔了。
　　戴墨镜的年轻人一直交叠双臂旁观，此时终于喃喃着“有意思”，挥手制止他的同伴们。“这就是传闻中的归无之力？”他摘下墨镜更加仔细地打量梅蒂雅，茶色眼睛透着一抹清亮的金光，像打磨过的琥珀。“这就是伊莱达擅自活化血统的果实……”
　　年轻女人摊开手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抬起头问梅蒂雅：“如果控制不当，我的手是不是也会消失？”口气中充满冷静的质询，没有惊奇也没有畏惧。梅蒂雅反倒愣了一下。
　　在梅蒂雅·克劳瑟十七年的生命中，唯有母亲不畏惧她的力量。她很难想象在众人面前，使用这种力量而不引起骚动是什么样的。原来同类能够如此自然而然地接受眼前情况。
　　可惜是在如此不友好的气氛下见面。
　　“会的。”梅蒂雅恶狠狠瞪着他们，咬牙说，“不仅是手，整个人也会消失无踪。赶快走吧。别来打扰我。”
　　“杀人很简单，但绝大多数人做不到。”戴墨镜的年轻人又把他的墨镜戴好，“至少自律这件事，伊莱达把你教得很好。你能让容纳万人的大楼消失，但不可能伤害其中的一个人。”
　　梅蒂雅不知道他是怎么对她了如指掌，也许他的力量能够轻易看穿她。妈妈也有这种力量，碰一下就看穿一个人的全部历史。但他并没有碰到梅蒂雅。“你们到底来做什么？”梅蒂雅开始沉不住气。
　　长发男用平稳的声音说：“家族出了一点状况，需要所有成员聚集起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早就从阿什隆特家脱离了。”
　　年轻女人漠然道：“只是换了一个姓氏。拥有古血的你们，永远无法跟阿什隆特彻底划清界限。”长发男无视她们的插嘴，接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说：“蓝公爵路斯卡家和我们进入交战状态。阿什隆特的白银将军谢世了。”
　　原来如此。罕见的古血之战，的确让人头疼。梅蒂雅双臂交叉在胸前，皱紧眉头。
　　年轻女人这时候终于想到自我介绍：“我是凯特·阿什隆特。看来，不需要向你解释，你也明白现状严峻。”
　　“我母亲喜欢分享经验，不喜欢保守秘密。”梅蒂雅仍然警惕地和她保持距离。
　　母亲常说，隐瞒不可能解决问题，伪装成普通人并不会真正变成普通人。正视力量才能了解力量、正确地使用力量。
　　“我们自称为古血后裔，拥有奇异的力量。”母亲在梅蒂雅小时候，常常讲这些床头故事。
　　我们的血脉来自极其遥远、古老的种族，起源只剩下神话传说。或许那些神话其实是真的，可惜今时今日，它们真正的含义已不得而知。
　　最初出现的六人，白银将军、蓝公爵、翡翠夫人、朱砂女皇、紫罗兰骑士和黑刺客，分散在六个不同的地方，建立自己的家族。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血统变异又产生十三条新血脉，从原本家族中独立，开创新姓氏。十九个家族稳定地繁衍，直至今日。
　　“如果你还在古血后裔的世界里，也有资格建立自己的家族。你的能力前所未有。”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口气似乎为女儿感到骄傲。
　　每个家族当中有一个重中之重的角色，家族领袖。他们最重要的责任是寻找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古血后裔，壮大自己的家族，丰富家内血统。血统活跃的家族之中，可能既有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美男子，也有黄皮肤黑眼睛的亚洲少女。
　　只有一家之长有权决定古血后裔能否皈依自己的家族，或者驱逐他们。对于驱逐了母亲的阿什隆特白银将军，母亲刻意不提，梅蒂雅一无所知。原来他也死了，死于蓝公爵之手。
　　家族与家族之间发生血斗的情况很少。母亲说过，为了防止争斗导致珍贵的血统灭绝，十九个家族无一例外接受约束，承诺不会互相伤害。唯有一个原因，时常引发摩擦：家族之间争夺强大的成员。
　　蓝公爵……梅蒂雅好像听母亲说过，这是偏向于精神控制的家族，他们喜欢搜罗具有催眠、意念力以及一切与意念相关的古血。和着眼于物质系的阿什隆特家矛盾很少，但作为敌人来说，非常危险。
　　梅蒂雅的脸孔冷下来：“我不会随便伤人，但也不想惹麻烦。”
　　“你需要朋友。”凯特的表情依旧平静。长发男则自顾自地说：“还需要你的另一半。没有配偶的阿什隆特是不完整的半圆，和适当的古血后裔相伴，能让我们的力量在最大限度释放。”
　　“就像你们两个。”梅蒂雅似笑非笑地斜睨他和凯特。
　　“不错。”他们毫不羞赧地承认，甚至很骄傲，“阿什隆特都是成对的。”
　　这句格言让梅蒂雅莞尔。万事万物都是成对的——母亲最喜欢的一句话。创世之初，一切都是被成对造出来，光明黑暗，雄性雌性，男人女人，爱与恨，成功与失败，生与死。甚至世界本身，也和万事万物一样也有它的配偶，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你们也相信‘世界是成对的’吗？”梅蒂雅忍不住问。“你们也相信，帕洛瓦存在？”
　　“当然。”那一对阿什隆特异口同声地回答。墨镜男子虽然没有说话，但在他们肯定的同一时刻点了点头。
　　凯特的话和母亲所说的相差无几：“世上每个生命、每种力量都是成对的，所有的古血后裔都有伴侣。找到这个伴侣长相厮守，能够将古血的力量最大化。”
　　梅蒂雅注视她说话时的嘴唇，好像又能听见母亲的声音。
　　但是每次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就露出她特有的狡黠的微笑，“梅妮，他们都弄错了。”伊莱达·克劳瑟又不由自主使用了睥睨世界的口吻，摇动她满头的银色长发。三十五岁的她，长发依然浓密亮泽，随时随地散发出白金色的光，仿佛她体内有颗自带的太阳，时时刻刻照亮它们。“这个秘密是我偶然发现的——莉斯奇雅的孩子，应该去帕洛瓦寻找真正的另一半，那才是真正的正圆。”
　　梅蒂雅对这狂想嗤之以鼻，“怎么可能！帕洛瓦只是个传说而已。”她竟然对她那不可思议的母亲，说出如此缺乏想象力的话。在伊莱达·克劳瑟的人生里，根本没有不可能。
　　想起这件事，梅蒂雅低下头望着母亲的墓碑，长长地叹息。
　　“我不需要。”她抬起头，冷淡地注视自己的双手，“这种力量……你们看到了。我根本不想，也不应该变得更强。”
　　三位访客不约而同陷入沉默。梅蒂雅觉得，他们对她的话多少有些认同——一个能够让任何东西消失的女孩，如果她太强大，后果无法预料。
　　梅蒂雅笑了笑，挥手说：“别再来了。”
　　“等一下！”凯特从手包里取出一张请柬，硬塞到梅蒂雅手中，说：“新任白银将军要举行一场生日宴会，同时向其他家族宣告他的继承。”
　　不等梅蒂雅回绝，她善意地补充说：“梅蒂雅，现在是网络时代，除非你能将自己留在世界上的全部痕迹归无，否则不可能隐藏太久。我们能找到你，别人也能。”梅蒂雅瑟缩了一下，凯特又说：“白银将军和伊莱达死后，阿什隆特的直系后代，只剩下你和你姐姐。新任白银不希望你们两人发生意外。到我们这里来吧，至少可以相互保护，避开路斯卡的暗杀。”
　　姐姐……他们连她也查到了。梅蒂雅的心向下沉，没有拆开请柬，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儿，忽地抬起头紧盯戴墨镜的年轻人：“你就是新的白银将军？没有银发。你是获得前代将军认可后加入家族的古血后裔。”
　　年轻人绷着脸承认：“我是白银将军阿方索·阿什隆特。”
　　梅蒂雅把请柬丢回他怀里，摇头说：“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如果路斯卡家找上我，就让他们试试看吧。”
　　年轻女子和长发男想要说什么，被阿方索打个手势制止了。年轻女子还是嚷出了声：“至少告诉我们，你姐姐在哪儿？”
　　“你们想干什么？”梅蒂雅已经转身走开几步，这时停下脚。
　　长发男不慌不忙地说：“一个月前，差不多和伊莱达死亡同时，她也不见了。太巧了。你有线索吗？”
　　梅蒂雅的眉头皱得更紧。“你们连隐性者都不肯放过？”
　　凯特沉着地说：“古血只会沉睡，不会消失。隐性者可能终生像普通人一样，也可能在特定的时候爆发力量。对蓝公爵来说，她是威胁。如果我们不找到她，她的处境会比你更危险。”
　　梅蒂雅冷冷地瞪着她，片刻之后说：“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
　　“死了？”凯特和长发男显出惊诧和失望的神色。
　　“不。”梅蒂雅带着嘲弄的微笑，说：“姐姐的力量爆发了——她继承了母亲的能力。”
　　“继承了伊莱达的力量，那么她是……渡岸者？她去了……帕洛瓦？！”
　　梅蒂雅对三个惊愕的人笑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莉斯奇雅和帕洛瓦——成对出现的世界。这个世界被那边的人称为“莉斯奇雅”，是一个阴性世界。和莉斯奇雅一起出现的阳性世界叫做“帕洛瓦”。两个世界用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和鸣，相依相伴了许多许多年，人类无法准确知道有多漫长。这是母亲所讲的故事中，梅蒂雅最喜欢的一个。
　　她是最近才确信：那个世界不是传说。
　　帕洛瓦，和莉斯奇雅成对的世界，存在于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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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间隔太久没写，前文已经忘了……从头看的时候顺便改了改。2018.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