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11、第 11 章

　　时间已晚，他的父亲去巡视边境，尚未回城。迦兰王后仍在等着迎接儿子。
　　看到尤里狄斯特身边的女人时，王后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带这女人来？”她把梅蒂雅当作了希莉雅，责备的目光望向儿子。“王子去巡查各地政绩，却跑到艾尔尼妲绑架他们的王后吗？”
　　“事情并非您所想。请为她准备食物和房间。”尤里狄斯特说完去做他自己的事情。
　　“你要我怎么对待这个女人呢？”王后瞪着眼睛问。
　　“当做艾尔尼妲的公主，希莉雅王后的妹妹。”他简洁地回答。
　　他们的态度和对话都有些奇怪。但梅蒂雅也有自己心烦的事情，没有特别去关注他们的心情。
　　她浑浑噩噩地跟在侍女身后，在陌生的宫殿中转来转去，最后来到一个独立的房间。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方位，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待遇，然而有热水澡和热的食物已然应该感恩。盘子撤去之后，没人再理会她。梅蒂雅心想这是应该睡觉的信号，乏力地倒在床上。
　　那个世界的两周，帕洛瓦的四个月……倘若不是四个月而是四十年、四百年后，在这里认识的人也变成历史，要面对的是举目无亲的局面。她这样安慰自己，心情却无法好起来。
　　阿方索不知会怎么做。
　　比起自己，她更关心的是这件事。她的手脚依然冰冷，好像那白银雕像冰冷的触感还没消失。
　　梅蒂雅见过他把陶瓷杯变成水晶玻璃，也会把木质象棋变成石质，看厌了石质再换成钢的。把铁盒变成纸盒折叠，需要的时候再展开变成铁的，或者按照一时的喜好变成木的、金的。他从不收拾打碎的盘子，变成水，直接用抹布擦干净，而抹布是他用手里的报纸转化的。
　　以梅蒂雅的知识来看，石墨变成钻石、玻璃变成水晶尚可理解，但毫无关联的材质仅凭他的心意就随心所欲地转化，始终不可思议。每次她发问，阿方索都会回答：“让东西消失到一点灰尘都找不出来，在我看来同样不可思议。”
　　她的能力的确更加可怕，但是她恪守她的古血誓言，从来没有让一个生命消失。他把十一个人变成了银像。她的未婚夫几时变成这样的人？梅蒂雅怀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入睡。
　　第二天，离开莉斯奇雅的感觉才真正变清晰。
　　手工编织的毯子，烛台，木质水盆架，微弱燃烧的炉火……她在自然光里醒来，缓缓打量室内陈设。这里是帕洛瓦。昨天她是归无者梅蒂雅，今天在这里，她是艾尔尼妲公主。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暂时别去想另一个世界的事。
　　但是作为艾尔尼妲公主，不受欢迎的感觉更加明显——所有人对她怀着冷冰冰的敌意。她察觉到，自己置身于一个不会让她好过的地方。她从一名年轻女官的口中得知这房间也曾住过她的姐姐。如果是希莉雅住过的房间，总会留下她的痕迹吧？梅蒂雅四处触摸。
　　希莉雅在这里有过轻松快乐的时刻：书写台上留着她看到珍稀书籍时的喜悦，长椅上，她和另一个人愉快地畅谈。那个人也许是尤里狄斯特——希莉雅残留的情绪重叠，更加强烈的恐慌使得那些愉快的痕迹模糊不清。
　　在门和窗上，梅蒂雅碰触到了姐姐试图逃走的记忆。遭到囚禁？梅蒂雅吃了一惊。她尝试推门，发现从外面锁上。她有点生气：当她是犯人吗？
　　她还没有发更大的脾气时，门开了，尤里狄斯特走进来，带来她的早餐。“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他说着和她一起坐下，认真看着她不高兴地大口吃起来。
　　“看来已经发现门锁的事。”王子微微一笑，“不怕饭菜中有毒吗？”
　　“我不会中毒。”梅蒂雅没说大话。归无的能力绝非徒有虚名，她能够将食物中的毒素消除，即使它们进入体内，她仍然可以消除。
　　尤里狄斯特对此一无所知，因而不以为然。“梅妮，你听我说。艾尔尼妲和我们并非友好邻邦。我们曾经开战，就在很近的过去。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但你——你拒绝了我的友谊卷轴，在这里还是会被视为敌国公主。门锁只是其中一样，如果你走出这房间，将以间谍罪遭到囚禁。”
　　“啊？现在还不算囚禁吗？”梅蒂雅一边吃一边表达真实的疑惑而不是揶揄。
　　尤里狄斯特笑了笑，“如果你答应我，绝不去探听、不去看不该看的东西，绝不试图乱走乱撞，不自拿主意逃走，我允许你出外走动。”
　　梅蒂雅的唇边绽开一个无声的、轻蔑的笑。
　　他的担忧是多么微不足道。和她的烦恼相比，不要说迦兰人来为难她，就算整个帕洛瓦想囚禁她，也不值得一提。
　　“以你对我的了解，我会探听什么呢？”梅蒂雅叹了口气，“信不信由你——我对你的国家根本不感兴趣，对我姐姐的国家也一样。我根本不知道你的王城在地图上什么位置，让我逃走？逃去哪里？”
　　尤里狄斯特为她的回答愣住。
　　迦兰是疆域最辽阔的国家。安璐特城是世上最繁华、宏大的都城，这一个城市的规模就超过不计其数的城邦小国。迦兰宫廷是各国间谍处心积虑要进入却难以成功的禁地。而王宫内院，她所在的房间，是多少刺客费尽心机也无法到达之处。
　　可是她毫不在乎。
　　看着她闷不作声吃完早餐，尤里狄斯特慢悠悠地问：“那个世界出了什么事？”
　　梅蒂雅说不出话。
　　“上一次你也是不情愿地来到帕洛瓦，但这次更加沮丧。”尤里狄斯特问：“出了什么事？”
　　突兀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梅蒂雅急忙用手背去擦拭，可惜没用。
　　“我不知道。”她一边用手背抹眼泪，一边哽咽着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爱他，可是现在心很混乱，乱到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她索性伏在床边大哭起来。
　　尤里狄斯特没法从她的话里找出头绪，只能看得出她很伤心。她哭泣时满头的金发颤抖，亿万丝哀伤在同时闪耀，害得他也莫名难过。
　　王子轻抚那些轻颤的金丝，柔声说：“别哭。是那个男人让你伤心？欢喜地和他一起回到莉斯奇雅，却被他伤害了吗？那就忘记他。”
　　她用力摇头，脸仍然埋在被单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别哭。”尤里狄斯特坐到她旁边，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和后背，想不出其他方法安慰她。听到动静转过脸时，他看见侍女们瞠目结舌的表情。
　　她们按照王子的吩咐，为梅蒂雅找来几件衣服——她那纸一样薄的长裙没法抵御初冬的迦兰天气。一进门，她们就看见稀罕的一幕：王子在安慰女人。多少公主名媛祈求他的目光，他看也不看一眼，却在那金发公主的床边温言软语安慰她。
　　尤里狄斯特招手让她们进来，然后轻拍梅蒂雅的肩膀说：“先换上厚衣服再哭吧。”说完站起身，把她留给惊愕的侍女们。
　　走出房间没几步，他看见母亲朝这边来。王后严厉地问：“迦兰宫廷里的规矩，你有没有给她讲清楚？”尤里狄斯特随便回答：“嗯。”
　　“后果也说明白了？”王后铿锵有力地说：“触犯我的规矩，我不会因为她虚有公主的头衔，就轻易饶过。”
　　“再说吧。”尤里狄斯特淡淡地回答。
　　在那个世界承受了伤痛，又被抛弃到这个世界，连她那样对各种事情满不在乎的人，也无法克制地哭起来。那颤抖的泪眼让人心疼还来不及，怎能开口恐吓她？
　　王后带着怀疑的目光观察她儿子和不受欢迎的公主，没有说什么。
　　过了两天，王后发现对梅蒂雅公主的担心基本是多余的。这位公主有沉重心事，几乎整天躺在床上，恹恹地不肯动弹。
　　又过了几天，王后让人装作忘记锁公主的房门，看她是否借机四处窥探。但梅蒂雅公主根本没有靠近房门，一整天也只起身一次，在床边坐了几分钟，又被她的悲伤压垮，沉重地叹息着倒在床上没起来。
　　迦兰王后看不下去了：“这算是什么公主？有气无力像只病猫，在别人的宫廷里表现得如同废物，完全不顾及艾尔尼妲的形象。倘若是我迦兰的公主，真想用几个巴掌帮她打起精神。”她身边的女官也都嘲笑说：“想不到艾尔尼妲王后那样的女人，会有这样的孪生姐妹。”
　　梅蒂雅对她房间外的事情不感兴趣，就算她们当面嘲笑她，她也置若罔闻。有一次迦兰王后带着她的侍女们去探望梅蒂雅，实则是去挖苦她，但立刻就发现她们的举动根本没有意义，公主根本没集中注意听她们的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废物公主。迦兰王后满心轻蔑，却发现：她儿子在赶制一份卷轴，新的友谊卷轴。制作一个精美卷轴通常需要几天，为了节约时间，他写得非常匆忙，有些地方的书法潦草。
　　为了让那个废物公主尽快得到友人的待遇。迦兰王后大怒，撕毁他的卷轴，气呼呼地说：“尽快把她弄走！迦兰宫廷只欢迎世上最优秀的贵族。我们国家的税金，不替别的国家养废物。”
　　迦兰并不缺钱，但梅蒂雅必须在外交上有用处，才值得投资。尤里狄斯特不能违抗母亲的逐客令，一边想办法一边走到梅蒂雅的房间。她在看到他的时候，精神会稍微好一点，但他们没有再谈过她如此消沉的原因。
　　这天梅蒂雅的目光清亮，似乎经历了漫长的煎熬之后，她终于找到打起精神的方法。尤里狄斯特庆幸她的情绪看起来比较好，这样他就不会因为不忍心，又一次将谈话推后。
　　“梅妮，你有什么打算？”他柔声问完，用低柔的声音补充，“我们的国土上，已经很久没有艾尔尼妲公主光临。自从上次战争结束，迦兰人对艾尔尼妲人怀着不同的态度，你的存在已经引起激烈的争议。”
　　梅蒂雅的大眼睛中充满好奇，尤里狄斯特不想对那双眼睛说谎。他坐在她身边，郑重其事地说：“有人建议我将你当作人质扣押，同艾尔尼妲交换我们损失的一块领土。也有人建议杀死你，把尸体送给你姐姐和姐夫。”
　　他看着梅蒂雅惊讶的脸孔，微笑说：“你知道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我想问，你自己是怎么打算？来到迦兰的土地上，你打算做什么？”
　　梅蒂雅想了想，说：“我没有打算到迦兰，大概是出了意外。我应该到姐姐身边才对，就像上一回。”
　　“你想去艾尔尼妲？”
　　梅蒂雅犹豫地说：“可是，如果他像上一回，从我降临的地方出现……我去了遥远的异国，他就找不到我。”
　　尤里狄斯特对她犹豫不决的态度不太满意，缓缓地说：“我只能为你做一次决定。”
　　梅蒂雅想来想去，眉头越拧越紧。尤里狄斯特看得出来，两种选择都让她极度为难。
　　“这里有什么地方，能够看到我们那晚见面的地点吗？”她问。
　　她第二次出现的地方是通往安璐特城的主干道。王宫里有一道开放的走廊，正对着那条道路。“那个人，还会出现在那里？”尤里狄斯特几乎立刻就能猜到她的心思。
　　“如果他来的话，也许是在那里。”她轻声地回答，然后抬起头，眼里充满期待：“可以让我不时去那里看看吗？“
　　“梅妮……”尤里狄斯特不知该怎么跟她说，迦兰王后下了逐客令。
　　王后的黑名单不是请她回家去，而是要她流落安璐特的街头自食其力，或者沦落到王城的监狱里被当作犯人囚禁。尤里狄斯特无法想象，眼前如同白雪的肌肤蒙上灰尘，阳光般的金发里纠缠污秽。他原本想，如果她能给自己找到强硬的理由，让迦兰王后无法小觑，她就可以一直留在他的视线里。可是现在尤里狄斯特想起来，梅妮从来不是一个强硬的人。
　　“他找不到我的话，会有麻烦。”梅蒂雅自顾自地说，“我必须要留在这里。”
　　“麻烦？”尤里狄斯特不解。
　　梅蒂雅不知道怎么向他说明情况，索性用他能够理解的说法，苦笑道：“他是来自莉斯奇雅的神，能造成毁灭。如果他找不到我……他的力量会引发更多不幸。”
　　“你的未婚夫，是这种男人？”尤里狄斯特想起一面之缘的黑衣男子，似乎的确不是一个善意的人。“莉斯奇雅的子民，真有毁灭世界的力量？”他还是不太相信。
　　梅蒂雅用力点头。
　　“可是梅妮你很娇弱。”他不假思索地用了“娇弱”这个词，换来梅蒂雅浅浅一笑。
　　“那条道路上有很多石碑，看起来全是一个样子。”她说。
　　尤里狄斯特为她释疑：“那是迦兰的王令，让即将进入安璐特的人知道什么样的行为在迦兰是绝对禁止的，并且向他们宣告触犯王令要付出的代价。”
　　“我在石碑上，做了记号。”
　　尤里狄斯特这才大惊失色：“那个巨大的镂空，是你干的？！”
　　数日来，安璐特的城民们议论纷纷，不知道石碑上出现的空洞是什么意思。它看起来像是有意义的符号，但他们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也有人怀疑，那块石碑上记载的法令，被上天谴责，应该废止。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重要的石碑。”梅蒂雅道歉之后央求，“可以别把它换掉吗？阿方索来到的话，看见那个符号就知道没有找错地方。”
　　尤里狄斯特木然点头，“留着它，在旁边重新树立另一块新碑宣告法令就行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还是不敢相信，纤细彷如无骨的双手能有那么惊人的能力。不过……
　　尤里狄斯特的心里晃过一个侥幸的念头：用这理由去回复母亲，梅妮就仍能留在王宫里。
　　梅蒂雅真诚地递给他感激的目光，又说：“请你写信告诉我姐姐，让她知道我回来了。”
　　“好的。”尤里狄斯特的心为这提议怦怦跳了几下。
　　他给希莉雅写过信，情书，诗歌，更多时候是两国之间的文书。想到希莉雅会触摸他的笔迹，就算不需要王子亲笔书写的文书，他也抢过来做。但她从来没有回复，情书和诗歌石沉大海，连外交文书也不予理会，交给大臣回复。
　　这一次应该会例外。尤里狄斯特提笔时有些忐忑，不知希莉雅会如何回信。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妹妹流落在迦兰的宫廷里，一定会大惊失色，担心他伤害梅蒂雅吧？在希莉雅心里，他是个阴险残忍的男人。
　　“你要给她附一封信吗？”尤里狄斯特带着期待望向梅蒂雅，公主当下知道他希望她美言几句。“看来还是很在乎姐姐，怕被她厌恶。”梅蒂雅一语道破他的心思。她好像总是敢于把心里话说出来，让他难堪也全然不觉。
　　她微笑着写了几句话，用尤里狄斯特看不懂的文字。他自认为懂得世上所有语言文字，却从未见过她用的这一种。
　　“用这种文字，姐姐就知道这的确是我的亲笔。”梅蒂雅说。
　　尤里狄斯特向母后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志：梅蒂雅要留下。他也把石碑和那个男人的事告诉母亲，换来王后猜疑的眼神。
　　“世上会有那样的力量？”王后半信半疑，但没有继续坚持赶走梅蒂雅。毕竟来自莉斯奇雅的子民，的确是一种非同凡响的存在，王后不愿冒险激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