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10、第 10 章

　　斯隆吃完早饭回到房间，发现主卧室的门还紧闭着。他惊讶地问凯特：“先生还没有醒来？强迫渡岸者发挥力量送他往返帕洛瓦，果然很辛苦吗？”凯特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看报纸，耸耸肩，说：“那倒不至于。他们刚才已经醒了。但是先生传达了指令，不准打扰他。”
　　斯隆悚然变色，“为什么不制止他！”说着大步飞快走向卧室。
　　凯特一个箭步拦住他，小声说：“你想想他的心情吧！一直克制感情等到她成年，刚订婚未婚妻就被放逐。整整半年，先生在焦虑和担忧中忍受痛苦，现在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了。”
　　“你忘记我们第一次完成正圆时的情形？失控到没法收场！”斯隆神情紧张，“先生刚刚过度使用他的古血之力，现在是完成正圆的最差时机！再次陷入圣眠怎么办？”他推开不知所措的凯特，撞开主卧室的门。
　　梅蒂雅一声惊叫，白银将军撑起上身怒视他。斯隆用他刻板的声音说：“抱歉，先生，和您的心情相比，我首先要考虑您的安全。请克制自己。”他不容阿方索抗议，转脸对梅蒂雅说：“梅妮你也一样！最近对先生来说比较特殊，万一再次陷入圣眠，后果难以预料。”
　　“再次圣眠？”梅蒂雅惊疑地看着未婚夫的后背，“我不在的时候，你又陷入圣眠？第四次？”
　　“还有第五次！”斯隆不客气地揭发真相。
　　“阿方索……”梅蒂雅不寒而颤。古血后裔们过度使用自己的力量，会骤然陷入假死状态，就像身体里有根保险丝突然烧断，他们身体功能停止。圣眠的时间有长有短，梅蒂雅的外祖父经历的最长一次圣眠长达二十五个月。圣眠期间他们不吃不喝，甚至感觉不到呼吸，只要古血依然流动，他们就不会死。当他们醒来的时候，那根保险丝会升级，他们的力量也是。
　　但有些人再也醒不来。
　　“你两次冲破新的极限？你到底……对路斯卡家做了什么？”
　　正在穿衬衣的阿方索冷冷地对斯隆说：“出去！”
　　斯隆关上门的时候，阿方索转身伸手搭在梅蒂雅肩上，轻轻揉捏她绷紧的肩膀，温柔地说：“世上已经没有路斯卡家。”
　　梅蒂雅能感到自己的脸失去血色，脸颊变僵硬。“蓝公爵的家族，有九十四名成员。”
　　“曾经有。”阿方索纠正她。
　　“不要告诉我，你把他们全部……”
　　“没有。”她的未婚夫耐心地说，“有三十七个变成我们的家人。还有四十多个散落到其他家族。”
　　“数学告诉我，这加起来不等于九十四。”梅蒂雅颤声说完，忽然觉得不应该问，她还没有准备好听答案。
　　阿方索知道她没有准备好，因此他只是笑了笑，亲吻她冰凉的脸庞，没有回答。“结婚礼服衣料早就送到，裁缝一直等着你去选款式、量尺寸。”他说着又倒在床上，“凯特会陪你去。”
　　“你呢？”梅蒂雅小心翼翼地问。
　　他闭着眼睛，皱眉说：“你真不愧是渡岸者伊莱达的血脉，昨晚在两个世界、两个时间之间跳跃，丝毫不受影响。我有点累了。和你在一起，也许真要陷入圣眠。现在圣眠的话，那些曾经姓路斯卡的家伙们，会不老实的。”一说完，他就睡着。
　　梅蒂雅吞了吞口水，明白斯隆为什么大惊小怪。梅蒂雅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不是圣眠——
　　圣眠到底是利是弊，圣眠的长短对能力有多大影响，古血后裔们也很难说清。有些古血后裔终生未经历过圣眠，依然很强。那种人被称为无限者，身上没有保险丝，力量如同没有上限。梅蒂雅至今尚未经历过圣眠，阿什隆特家的人对她充满期待。但她自己对此没有过分的期待，一切顺其自然。
　　身边这个男人，五次圣眠，每次都醒来了……梅蒂雅看着阿方索，轻抚他的脸颊，感受他皮肤下流动的古血之力。初次抚摸他的脸颊是三年前，手心里的男人，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她在他额头上印一个吻，留下他独自安睡。
　　凯特送她去裁缝店时，发现梅蒂雅异常沉默，坐在后座低头摆弄她的衣料。凯特试着偷窥她的内心，但她的心中只有一股情绪，没有任何想法。她在走神。
　　手里的衣料是早就选好的奶白色，柔软的绸缎，金线提花。伊莱达在世的时候，从不曾为女儿的婚礼煞费苦心，她总觉得那件事还早得很。只有一次，她在广告上看到那块高级绸缎，说：“如果你结婚的时候穿这样一件婚纱，肯定很美。”
　　现在她确实要穿这样一件婚纱。妈妈若还活着，会怎么想？“路斯卡家的人，到底怎么样了？”梅蒂雅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凯特。那些人里，有白银将军的敌人，也有母亲的朋友，比如噬谎者琳赛。至少是母亲曾经的朋友。
　　凯特沉默了一会儿，说：“想想先生对你的爱有多强烈，把那强烈的程度翻倍，就是他对付你的敌人时的态度。”
　　“我本来没有敌人。”梅蒂雅小声说着，想起了十七岁的自己，那个没有听从母亲忠告的少女。
　　凯特装作没有听到她的话，故作轻松地说：“现在再也没人敢嘲笑‘银发阿什隆特’家的白银将军没有银发。他用自己的方式，给‘白银’做了新说明。”
　　梅蒂雅没听懂。此后阿什隆特家再也没有人对她解释，阿方索到底为白银将军添了什么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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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裁缝说两周之后可以试穿成品。她是梅蒂雅在裁缝店当学徒时的师傅，看着心爱的弟子将要穿上她亲手做的婚纱，她忍不住唏嘘：“你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恒心。明明学的又快又好，可是蛋糕店、裁缝店，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留住你。婚姻不一样，要好好用恒心去珍惜。”梅蒂雅把这当做她的祝福，拥抱她。
　　两周当中还有很多事，重新挑选婚礼用花、桌布、餐巾、餐具，更换请柬……她的未婚夫一如既往地绷着脸，看不出喜欢还是极度厌恶。但他全程都陪着她，应该不会是讨厌。
　　“哈恩家竟然偃旗息鼓，有点奇怪。”
　　梅蒂雅挑选餐桌摆花的时候，斯隆低声与阿方索交谈。“翡翠夫人自始至终没有站在我们这边。诺琳娜的事，她至今不置一词。但是复制者下落不明。”
　　阿方索像往常一样，看着他的未婚妻不说话。“梅妮！”他召唤怀抱捧花的梅蒂雅到身边。
　　“好看吗？”梅蒂雅拿着紫白两色的花球，征求他的意见。阿方索随意嗯一声，揽着准新娘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说：“如果你一不小心又被人推入时空的夹缝，一定要怀抱强烈的信念到你姐姐的身边。”
　　梅蒂雅愣住。
　　“渡岸者的身边，会有她们来往两个世界的‘门’。你姐姐是隐性者，不能正确打开‘门’，但她试过很多次。她不知道如何迈过去，但它们存在。你上一次到她身边，不是偶然。”
　　“我不会再去了。我要一直留在你身边。”梅蒂雅回答时非常肯定。
　　如果她又离开，阿方索会变成什么样？还有多少恐怖的事情会发生？
　　“我是说万一。”阿方索温柔地紧抱她，“哈恩的所有能力，我都可以设法处理，只有这一件事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答应我。”
　　“好的，我答应。”梅蒂雅在他怀中伸开手臂揽住他的脖子，“那么你也要答应我，要尽快带我回来——不要去想别的事，只要带我回来，就够了。”
　　斯隆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打算对她的要求提出异议，但阿方索使个眼色，他就什么也没说。
　　礼服做好的那天，阿方索一早就离开家。他紧锁眉头，显然遇到了十万火急的情况。凯特和斯隆跟他一起出门。梅蒂雅一直等，他的事情好像总做不完。直到裁缝店快要下班，她决定自己去。
　　阿方索不建议她单独出门。但她是白银的归无者，她的力量能保障她出门的自由。
　　宽敞的试衣间布置如同客厅，沙发、茶几、杂志一应俱全，四壁装满镜子。婚纱合身，效果是意料之中的美好，无限延伸的镜像中，映出无数个美丽的新娘。
　　意料之外的是，镜中突然出现另一个身影。看到她穿礼服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渡岸者诺琳娜。“很漂亮。”她面孔麻木，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看到镜中梅蒂雅诧异的神情，诺琳娜挥挥手说：“圣眠的好处。我醒来之后，出现瞬间移动的能力。”说话间她的身影突然移动到梅蒂雅身后。
　　“你知道我的能力是消除吗？”梅蒂雅看着镜中的诺琳娜，坦诚而无敌意地说，“我可以让你消失，也可以留下你而消除你的能力。”
　　诺琳娜沉默地摇头，“梅蒂雅·阿什隆特，我知道你的古血誓言——不使用归无之力抹杀生命。你杀不了任何人。你不会消除我的古血之力。”
　　她带着讥讽笑了一下，“你的力量强大得过分了，就像核弹，只能作为‘威胁’，不能随心所欲‘使用’。如果你真的使用，也会毁掉自己和白银——整个古血后裔的世界都知道，失去古血之力会变成兰开斯特·路斯卡那样，毫无尊严地喘息苟活。使用一次，让我们知道你是什么，就是你的限度。如果你敢再一次造成那种惨剧，全世界的古血后裔将以你为敌，以阿什隆特家为敌，直到将你、将可能繁衍出同样血统的白银家全部消灭。”
　　梅蒂雅心平气和地说：“你也没法下手伤害我。如果能做到，上一次就得逞了。何必要挑起阿什隆特和哈恩两家的矛盾呢？”
　　“那时候我不恨你。”诺琳娜哀怨地说，“现在我恨你。”
　　恨？梅蒂雅稍微地吃了一惊。诺琳娜从手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梅蒂雅手边的圆茶几上。
　　是一尊银像，一尺多高，造型是一个奔跑的女人，栩栩如生。纯银雕像上，只有她的眼睛是瑰丽的蓝宝石。“这是？”梅蒂雅拿在手中端详，不解地看着诺琳娜。
　　“莎伦·路斯卡。我的朋友。”诺琳娜说。梅蒂雅手中的银像掉落在地。
　　“我们这些在家族内出生、成长的人，从小就熟识。”诺琳娜飞快地把它拾起来，像是怕它被摔疼，轻柔地摩挲它的表面。“这样的雕像有十一个。”她望向梅蒂雅的时候，眼中有可怕的空虚。“最大的那个是蓝公爵，跟真人一样高大。白银将军没有用重构的力量把他缩微。”
　　梅蒂雅无法发出声音，也无法掩饰自己惊骇的表情。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人们不再嘲笑阿方索·阿什隆特是没有银发的白银将军。”诺琳娜捧着手里的银像说，“白银将军不再需要银发——他用敌人的银像为自己扬名。”
　　“他不会这么做。”梅蒂雅发出微弱的质疑。
　　“莎伦根本没有做任何针对你或是阿什隆特家的事。”诺琳娜的声音哀伤，“蓝公爵指使兰开斯特杀死前代白银将军，根本是他们的私人恩怨。两个家族为此纷争已经够愚蠢了，阿方索竟然把事情演变到这地步，不可饶恕。”
　　“我不相信。”梅蒂雅在震惊之中，质疑显得很无力。“阿方索发过誓……”
　　“原本不应该落到这地步。”诺琳娜的腔调像海涛般波动，“在你对兰开斯特使用归无之力前，所有的矛盾都有办法解决！是你激怒他的母亲，让事情再也无法挽回。你和阿方索都不可饶恕！”
　　梅蒂雅动了动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报复你们两个人的方法，只要一个就够了。”诺琳娜再次抓住梅蒂雅的肩膀，“这一次我不会犯愚蠢的错误。我也会为自己在帕洛瓦找一处栖身之所，绝不会和你在同一个时间、地点。阿方索休想再威胁我和我的家族。”
　　梅蒂雅抓着她的手，只要一瞬间，她就能够将诺琳娜的能力归无。但是她没法说服自己那样做。“渡岸者并非只有你一个，帕洛瓦也有。无论你做了什么，阿方索会和我重聚。”她对诺琳娜说，“挑起白银对翡翠仇恨的人，将是你。阿方索会知道你做了什么。”
　　这个房间会留下她们的痕迹，阿方索会弄清楚未婚妻失踪时发生的事。梅蒂雅希望她的对手再认真考虑一次，错误的决定会让她们之间不再是复仇故事，而是一段新仇恨的开始。
　　诺琳娜也明白，放开梅蒂雅的肩膀，向后退了几步。梅蒂雅以为她改变主意，但诺琳娜冲梅蒂雅冷笑了一下。“我希望他知道。”诺琳娜说，“我希望他浪费今生今世去寻找带回你的方法，就像我徒劳寻找转变莎伦的方法——这样他才会知道什么是绝望。”
　　时间的裂缝中涌起风，再度将梅蒂雅卷入其中。诺琳娜的力量变强了……梅蒂雅发现自己低估了她，经历过圣眠的渡岸者，不需要接触就将人送往帕洛瓦。
　　无路可退了。
　　裂缝像扇贝一开一合，她的双脚踏着结实的地面。周围一片漆黑，没有上一次那令人惊恐的耳鸣。梅蒂雅不敢动，也不知道这是帕洛瓦，还是更糟——仅仅是时空的夹缝，一无所有。
　　僵立片刻，她看到光。夜空中数不尽的星辉。不远处有城池，黑色的、坚固的轮廓，灯火在城上闪耀。道路很宽阔，平坦，两边伫立着成排的巨大石碑。梅蒂雅摸黑摸索，借着月光看出石碑上雕刻的是迦兰文字。
　　帕洛瓦。诺琳娜又一次放逐了她。可是迦兰？这里怎么会有渡岸者留下的门？
　　梅蒂雅的丝绸礼服挡不住寒风，她冷得直哆嗦却顽强而努力地打量周围。要把这里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她来时的门，阿方索来找她时，一定是从这里出现，就像他上一次出现在夜穹舞台。
　　她在最近的石碑上做记号，用消除的能力毫不费力就将石碑对穿，留下硕大的M型空槽。
　　不能一直在这里等待，她该去哪里呢？梅蒂雅冻得快要哭出来。远处有很多闪亮的灯火靠近，梅蒂雅猜是夜晚的行人，打算向他们求助。但她猜错了一点点，他们不是行人，是一队持着火把的骑士。
　　路过她的身边时，他们惊诧地停了下来。
　　“梅妮？”尤里狄斯特从他们当中驱马上前，俯视衣衫单薄的佳人，“是你吗？”
　　梅蒂雅松了口气。
　　“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满脸惊奇，跳下马，把斗篷披在她冻僵的肩上。
　　“有点一言难尽。”她委屈地笑笑，“这是哪里？”
　　王子犹自惊异地端详她在火把下冻僵的脸，还有比火把更闪亮的满头金发。看了片刻，他伸手指着远处黑色的宏伟城市，说：“那是迦兰的都城安璐特。”
　　“你的国家？”梅蒂雅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姐姐在这里吗？”
　　“怎么会。”王子露出淡淡的失望，“你姐姐当然在艾尔尼妲。你呢？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梅蒂雅叹息。尤里狄斯特看着垂头丧气的公主，重新跨上马，向她伸出手。“上来吧，别在这里挨冻。”
　　梅蒂雅握住他的手，觉得他很温暖，有力的手腕让人感到安心。她踏着他让出的马镫，坐在他身前，问：“现在是什么时候？距我离开，过了多久？”她离开的时候是卢蓓卡岛的仲夏，但此时的温度显然错过不止一个季节。
　　“四个月。北方刚入冬。”尤里狄斯特抱紧她，可她还是冷得直哆嗦。她的整个肩膀露在外面，衣服遮住的部分也没有防寒效果，衣料薄得如同一层纸，却像月光般闪耀，纵然迦兰有最好的织工，也没人能做出如此精妙的作品。
　　金发公主裹着月光降临，可尤里狄斯特由衷希望是另一个人，如果在他怀中的是另一个拥有同样容貌的女性，和他一起驰入安璐特的城门，走入宫门，那将是何等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