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13、第 13 章

　　尤里狄斯特回到自己的房间，反复回想宴会厅中的景象，无法安静休息。
　　作为父亲的后宫一员？父王到底在想什么！帕洛瓦有些国君拥有庞大后宫和众多女人，但迦兰不是那样的国家。迦兰自从神代开始，严格奉行一夫一妻，王与王子们不能例外。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唯一的女性，因为这是一生一次、不可变更的选择。迦兰人可以理解王子抢夺别国王后，但绝不会理解王对婚姻不忠——城外的王令石碑大道，还伫立着祖先留下的法令呢。父王会失去王位，他不会那么做的。
　　可是尤里狄斯特又想起来：迦兰史上最令人羞于提起的昏君，只有一位王后，但是在王宫中明目张胆地供养情人。为了和她在一起，不惜践踏她的尊严，在她的家门前挂上红刺玫，从此成为专属王一人的名妓。父亲要让梅妮变成那样的后宫成员吗？太可耻了！
　　尤里狄斯特焦躁地辗转反侧，反复想起父亲做过的荒唐事。一件又一件，本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结果他真去做了。那个混蛋父亲，就算只是一时间灵光晃过，他也会对自己突发奇想的主意产生兴趣，继而试着去实践。
　　迟早会发生糟糕的事。她也会像她姐姐希莉雅，提起迦兰时充满憎恨。与其那样，还不如送她尽早回艾尔尼妲。必须尽快。
　　可是要她离开……王子想到这里，不知不觉紧锁眉头，站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希莉雅必定庆幸妹妹脱离虎口，阻止梅妮踏上迦兰的土地。倘若梅蒂雅等待的那个男人迟迟不现身，用不了一年，艾尔尼妲的拉斐格王就积极发动全世界的贵族来追求她。
　　不，不需要拉斐格动员，也不需要一年，她身边就会挤满仰慕者。然后拉斐格和希莉雅将为她挑选一个合适的贵族青年，一位王子，乃至一位王，总之绝不是迦兰人。
　　真可恶！艾尔尼妲人为她做过什么？她在帕洛瓦认识的每一个字，都是他教的。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一大半来自他。话说回来，希莉雅当初也是一样，是他倾力为她提供关于帕洛瓦的一切常识，看着她一天天变得更加渊博璀璨。妹妹不像姐姐擅长学习，他这一回倾注更多心血，到头来，艾尔尼妲人又要夺走她！
　　联翩的思绪害尤里狄斯特心烦意乱，眼角扫到房间里的花——含苞数日的白色山茶，今夜悄然绽放一朵。层层叠叠的花瓣中央隐藏着金丝花蕊，静静地沐浴月光。
　　王子顿时欣喜，伸手抚摸新鲜的花瓣，小心翼翼选择适当位置，连枝剪下。这朵名为“梅蒂雅”的山茶花，想要立刻送给她，顺便和她谈谈，怎样能够安全地在迦兰王宫住下去。
　　他忽然明白自己的想法。他一直在紧逼梅蒂雅，要她说出到底怎样抉择，可是从来没有问自己，他的内心希望她怎样决定去留。
　　她在的这短短几十天，他每天都惬意。他想要她留下来，想要她在眼前鲜活地微笑、和他谈天，想要她的姐姐定期写信来往。
　　他不是因为大臣们反对而烦恼，而是因为他们要逼她离开。他也不是因为她有可能一辈子赖在安璐特而发愁，而是担心找不到足够的理由长长久久地留着她。
　　只要她愿意留下，他总能找到理由。
　　尤里狄斯特走到梅蒂雅的房门前，发现门缝中透出灯光。侍女不在，她们听命于王后，一直很怠慢公主。
　　梅蒂雅也不在。睡袍丢在床上，桌上的木盒原本盛放她今夜佩戴的珠宝，此刻空着。也就是说她离开宴会厅之后，没有换装，穿着礼服，带着首饰去往别处。
　　这么晚了会去哪里？尤里狄斯特忽然无法遏止颤抖，手里的白山茶跌落在地。父亲！他飞快地大步跑向塔特王的房间。
　　“千万不要！”他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让我看到那景象！”
　　深夜的王宫静得令人心惊。尤里狄斯特跑到宫中的池塘旁，耳边传来错乱的脚步，像有人慌不择路。纤灵的身影飞快地移动，好像完全没注意前方有池塘，一脚踩空跌了进去。“梅妮！”他立刻叫起来，跳入及膝的水中去救她。
　　为了王后喜欢的红色小鱼在冬季仍能活跃，池塘引入温泉水。这个寒冷的夜晚，池上飘荡一层白雾。白茫茫的水汽中，梅蒂雅狼狈地撑起身子，呼吸依然急促，眼里水汪汪的。扯断的项链还在向下滑落珍珠。湿衣服被夜风一吹，她无法克制地颤抖。
　　尤里狄斯特一阵心痛，张开双臂抱住她。她呜咽着蜷缩在他怀里。
　　别哭？不对，这种时候怎能夺去她哭的权利。没事了？怎么可能没事！尤里狄斯特不知道该说什么，紧紧抱着她，想就这样把她保护在他的羽翼下，想抱着她直到她冰冷颤抖的身体变得温暖柔软。“有我在。”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怕，我在这儿。”
　　“尤里狄斯特，我……伤害了你父王。怎么办？”她哆嗦着，听不出语气里是害怕还是懊悔。王子怔了怔。这句话和他想的刚好相反，他怀疑梅蒂雅用错语法。“你？”
　　她紧接着说：“没有死，晕过去而已。可能会有程度不明的失忆。”她抬起小脸，抓着胸襟的手还在颤抖，“他突然扑过来……唉，我来不及想……入城道路的那些石碑上，怎样规定处罚？”
　　尤里狄斯特气得脸色发紫，脑子嗡嗡响。
　　她险些遭到玷污，捍卫自己的尊严还要担心因此受罚。他抱起她，迈步走出这个湿漉漉的池塘。“没人可以伤害你。”
　　第二天，尤里狄斯特邀请梅蒂雅参加雄狮厅的会议。
　　雄狮厅是迦兰王和王子处理政务、接待外国使节的会议厅，梅蒂雅从没有去过。她忐忑不安地走进去，隐约知道叫她来和昨晚的事情一定有关。
　　塔特王不在场，据说醉酒之后头疼，卧床休息。
　　比王座低五个台阶、位于王座正前方的宽大扶手椅，是尤里狄斯特的座位。他威严地端坐，当众发布王子的庇护令。
　　“从此刻起——梅蒂雅公主处于我的保护之下，我对她的安全和行动负责。她想留多久都可以，直到她告辞之前，冒犯和伤害她的行为，将由我惩罚。同样，她犯下的过错，我也会为她分担责任。”
　　站立在雄狮厅中的大臣们没有一人感到意外。从他们两人相处的情况来推测，这种事情是迟早的。但这份庇护令的时机太凑巧了，恰好是塔特王归来之后，他们不得不问清楚：“如果冒犯公主的人是王和王后呢？”
　　尤里狄斯特沉着脸说：“一切违反王令石碑的行为，无论出自何人，都应受到惩罚。”大臣们便心知肚明了。但还是尽他们的责任，提请王子三思。毕竟他是尤里狄斯特，曾经为了一个女人，让迦兰陷入战火。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为另一个女人搞到父子反目。
　　“王子，您知道王的寝宫昨晚发生什么事吗？整扇门凭空消失。不是拆卸，是消失，宫中再也找不到它们的痕迹，就好像那里从来没有门。是公主做的吗？如果是拥有这等力量的女人，谁能预测她的危害？”
　　“比那更可怕的是，王的记忆也消失了，完全不记得昨晚宴会和后来的事情——这是醉酒能够解释的情况吗？就算真要加强保护，受保护的人应该是塔特王才对。”
　　“这种时候，王子庇护那公主，容易引发人们对塔特王产生不必要的臆测。请暂缓发布庇护令。”
　　“从莉斯奇雅来的神子，有时候也会带来灾难。那位公主是带着惊叫和大哭降临这个世界——看起来不是吉兆。请王子慎重处理，以免为迦兰带来新的灾难。”
　　他们毫不避讳同样站在会议厅里的梅蒂雅。
　　尤里狄斯特托腮看着忐忑不安的公主，想到她水淋淋的脸庞，仿佛他深爱的希莉雅受伤害。“梅蒂雅公主，你过来！”尤里狄斯特招手唤她上前。
　　她走到他座位前的时候，尤里狄斯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向前扯。她站立不稳，跌坐在他腿上，尤里狄斯特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深深地吻下去。“王子！”大臣们惊呼起来。
　　梅蒂雅本能地挣扎一下，嘴唇离开他的唇，惊诧地凝视他。尤里狄斯特镇定地回望着她，紧拥她的身体不放开。
　　两人之间是只有他们能够察觉的微小距离，在大臣们眼中，他们仍然紧紧依偎在一起。
　　柔软的嘴唇，温暖的身体……一模一样的容颜。但是希莉雅不会如此乖巧顺从，一定会挣脱，咬伤他，就算他能够忍受疼痛不肯放手，她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挣脱。尤里狄斯特忽然感到心酸，将怀中的人推远一些。
　　他抬起头时，大臣们尴尬地别过脸。
　　“带着哭喊降临怎么了？我、你们、帕洛瓦的每个人，谁不是呢？”尤里狄斯特冷冰冰地说完，大臣们知道继续抗议也不会有效，纷纷寻找理由告退。
　　让人脸红的新传言迅速在安璐特传开。“我们那位不苟言笑的王子，当着所有大臣的面！”“王子让那女人一起坐在他的北极星之位？也就是说——艾尔尼妲公主要成为我们的王子妃？”
　　“为什么不推开？”尤里狄斯特事后有点懊悔自己的莽撞。
　　“王子是想帮助我。”梅蒂雅安然地说，“嘴唇接触的刹那就明白了，不是真正的亲吻，仅仅是皮肤接触而已。如果推开，你会在大臣面前难以收场。”
　　尤里狄斯特的脸色变得冷硬，“我是迦兰王子，永远有收场的办法。”
　　梅蒂雅温柔地看着他，握住他的手叹口气。美丽的眼，柔和的表情让他的心软了。
　　他闯的祸并不是总有收场的办法。她知道他只是逞强。尤里狄斯特长叹一声，但只是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不清楚叹息要表达什么情绪。他避开梅蒂雅的眼睛，仰靠在长椅的靠背上，双眼盯住天花板。
　　坐在他身边的梅蒂雅选择同样的姿势，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精美的绘画。
　　“王子，你为什么要吻我？应该还有其他的方法。”
　　尤里狄斯特将头一偏，她的侧脸立刻映入眼帘。不宽不窄的额头，精致的鼻梁，柔软细密的长睫毛。感受到他的目光，梅蒂雅转过脸，一对青绿色的眼睛水汪汪地盯住他。尤里狄斯特忍不住伸出手，托起她的下颌。
　　“那是他们期待看到的结果。表面上是讨厌你的态度，但他们希望我和你在一起，结束迦兰和艾尔尼妲的敌对。那些狡猾的家伙——庇护令没法敷衍他们，他们要激将我，看到更明白无误的结果。”王子无所谓地笑了笑，“一个符合他们期待的举动，可以省略很多争辩。”
　　她牛奶般的脸颊透出粉红色，避开他的手指，淡淡地说：“不要对我说出于政治的考虑。”
　　尤里狄斯特愣了一会儿，哀怨地说：“你和希莉雅一模一样。”他细细端详她的眉眼，低沉地说：“看到你微笑就像看到她欢喜，因为你哭泣而心疼她的泪颜。可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不是她。有时候看着你，真是一种折磨。也许吻一下，就能打碎混乱的幻想——我突然冒出这种傻念头。对不起……在那种场合，冒犯了你。不论如何，我希望你在安璐特的日子能安全快乐。这是我对你姐姐的承诺。”
　　梅蒂雅的双手摆弄金发，不再看尤里狄斯特，沉默地盯着天花板，虽然那地方没什么值得一看再看的东西。
　　“梅妮，我不管来自莉斯奇雅的人有什么样的力量——这里是帕洛瓦，是迦兰，是王的国家，不是神明的。”尤里狄斯特叮嘱她，“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来找我，让我用帕洛瓦的方法解决。”
　　“谢谢。”她轻声说，似乎声音稍大一点点，就会破坏此时此刻一些特别的东西。“这里是你的家，他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王。我会控制自己，尽量避免同类的事，不给你惹麻烦。”
　　“没关系。”尤里狄斯特像被她的声音魅惑，轻柔的声调里带着浅浅的愉悦：“我很擅长处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