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37、第 37 章

　　王后安静地走进来，不动声色地注视自己的儿子。黎明已经来到，可王子的房间里没拉开窗帘，灯也熄灭了，十分阴暗。尤里狄斯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黑暗中一座冰雕，散发出阴冷的气息。“尤里狄斯特。”
　　王子抬起彻夜未眠的疲惫面孔，眼睛通红。王后无视儿子的凄惨神色，铿锵有力地说：“我说过，你的决定应该得到尊重，但若是你的婚礼又失败，令迦兰变成笑话，我有我的决定。”
　　尤里狄斯特没能跟上母亲的思维，但还是记得起当时的对话，于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母亲原本就不支持希莉雅成为王子妃。在王后心中，希莉雅就是害死勒克蕾雅公主的真凶，只不过没有证据。王后绝不接受杀女凶手成为儿子的爱妻。但她也不忍心强行掐断儿子的苦恋。
　　“这场婚礼，我一开始就不支持，最好不要有。可绝对不是以今天这种丢脸的方式取消。”王后瞪着黑暗中的儿子，一字一句地说：“婚礼要继续——既然梅蒂雅自愿代替她姐姐，那就代替希莉雅成为新娘好了。”
　　尤里狄斯特一动未动，好像无法确定这荒唐的发言是不是幻觉。“母后！”他试着发声，打碎幻觉的困扰。
　　“婚礼照常举行。你和梅蒂雅结婚。”王后冷静地又说一次。“我们要同艾尔尼妲联姻，而不是一边丢脸一边打仗，再次为国家带来灾祸。”
　　“母后！”尤里狄斯特这次听清楚了，浑身颤抖着站起身，大声抗议：“我绝不和对我做出这种事的女人结婚！希莉雅就在国境上，只要突袭胜利，就能带她回到安璐特——”
　　“啪”的耳光打在王子脸上，尤里狄斯特身子一侧，踉跄跌坐在长椅上。王后的脸色将曙光吓得不敢溜进窗口。
　　“这次就是你的婚礼，尤里狄斯特。别再让我多说一次。”王后宣布完毕，大步走出王子的房间。
　　沙露卡没有跟随王后的脚步，而是扶起震惊无法动弹的王子，检视他挨打的脸。“王子，为了迦兰，接受你的命运吧。”女官长柔声安慰，“你也喜欢梅蒂雅公主，不是吗？”
　　“喜欢和爱怎么能一样！而她，甚至不喜欢我！”尤里狄斯特愤愤地站起身，咬牙切齿，“梅蒂雅在迦兰的国土上，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王子的责任，是按照王令石碑的规定惩罚辱蔑王家的行为，不是妥协和姑息！”
　　“别说气话了。”沙露卡温柔地轻抚王子气得发抖的肩膀，“打了她一下，就舍不得打第二下，王子能判她死刑、看她死掉吗？”
　　尤里狄斯特哑口无言，向沙露卡投去求助的目光：“拜托你劝说我母后。迦兰的国婚上更换新娘，实在太草率了！”
　　“不是草率，是王后长久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沙露卡的语气也开始严肃，“王子，你是个聪明的人，应该知道，两国敌对的恶果绝不仅仅是粮食危机。如果发生第二次战争，结局只会更糟。请你和梅蒂雅公主结婚。这是迦兰王子的责任！”
　　“你转告我母后，我要给梅蒂雅的绝不会是一场婚礼，而是让她痛苦不已的悔恨。”王子为了表示他坚定的态度，当即让人把梅蒂雅带到自己面前。
　　昏睡中的梅蒂雅被两名侍女摇醒，在她们的挟持下，蹒跚地来到王子面前。她的面容苍白无血色，像一朵花正在枯竭。
　　“你明明知道我多爱希莉雅，多渴望她。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不惜一切代价。我为这场婚礼，赌上我的名誉、我的人生。”尤里狄斯特疲惫地望着她，“如果她和我在一起，我一定让她幸福。如果你成为我的妹妹，我一定会让你成为全世界最高贵快乐的公主。你明知道我绝对会做到，还是要和我做对——因为我阻挠你和你的未婚夫在一起，所以报复我，不让我和我所爱的女人一起吗？”
　　梅蒂雅很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的确是明明知道。”她昏昏沉沉地说，“你不择手段想要的幸福，和我姐姐的幸福相比，我更想成全后者……因为后者更值得。你赌上你的人生去破坏希莉雅的婚姻，而我可以为了让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赌上我的性命。”
　　他们沉默了一刻。梅蒂雅问：“现在要杀死我了吗？”
　　“很想，可惜不能那么做。”尤里狄斯特咬牙切齿地说，“你姐姐带着军队屯集在国境上。为了同她成婚而开战，我在所不惜。为了你，让我迦兰的士兵流血，不值得。可是，你别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我不会杀你，但你要承受愚弄我的代价。”
　　他站起身，半拖半拽着她走到外面的露台。“你不是说，在你眼里，王子只是一个男人吗？今天我告诉你，王子和男人的差别在何处。你以后要好好记住，愚弄王子是让一个国家受辱。”
　　梅蒂雅被他拖着走到露台边沿，看到下方的广场上跪着许多人，是她姐姐带来的侍从和卫队。尤里狄斯特一挥手，成队的刽子手砍下第一排人头。
　　“不！”梅蒂雅跪倒惊呼时，尤里狄斯特再度抬起手，毫不迟疑地挥下去。
　　“住手！”梅蒂雅用力大喊的瞬间，刽子手们手中的刀全部无影无踪。“尤里，快住手！他们什么也没做！”她扶着露台的边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带泪的目光像打量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对，他们什么也没做。”尤里狄斯特的声音仿佛冰冻，“他们的不幸，就是追随你——艾尔尼妲的梅蒂雅公主，你的愚蠢，你的不计后果、恣意妄为，都要由你的子民承担后果！”
　　尤里狄斯特冷着脸向下方示意，立刻有一组新的闪亮刀具递到刽子手们的手中。“同样的事情你可以重复多少次呢？”他不顾她的哀求，下令继续行刑。
　　刀具还未挥动，就消失在刽子手们的手中。刽子手们开始感到惊异和惶惑，茫然无措地等待王子的决定。露台上的王子再一次赐给他们新的刀具。
　　“尤里狄斯特，别这么做……”梅蒂雅伏在露台的边沿哭泣，刀具还未到刽子手们手中，就化为空气。
　　“刀还有很多。”尤里狄斯特冷酷无情地说，“如果想救他们，就像对你姐姐所做的，让他们也消失，从我眼前逃走！”说罢他又示意送来新的砍刀。
　　刽子手们开始向他们各自信奉的神明祈祷，然后提起刀，不自信地挥下去。有些刀消失了，有些头颅落在尘埃里。
　　“已经不行了吗？”尤里狄斯特鄙夷地看着伏在扶栏上颤抖抽泣的女人，拍了拍手，又有整队的行刑者带着刀走到广场里，每人找到一个牺牲品。他向他们挥手，一片雪亮的刀光挥下去，刀消失了一半。那些仍留着刀的刽子手没有迟疑，立刻对着尚未死掉的受刑者挥动大刀。广场上一片死寂，再没有生还者。
　　“你的奇迹结束了？”尤里狄斯特看着一动不动的公主，揪着她的长发让她露出脸孔。
　　她的面孔苍白，目光涣散，脸颊上有两道带着血的泪痕。尤里狄斯特吓了一跳，只见她的口鼻中也流出血来。
　　“梅蒂雅？”他捧住她的头，试探她的气息。
　　她已经没有呼吸。
　　尤里狄斯特的心脏停顿了一拍，失声大叫：“梅蒂雅！”他觉得一定是弄错了，她怎么可能会死呢？
　　可是她一动不动。尤里狄斯特慌忙去找她的脉搏。她的体温还在，但皮肤之下的血液和器官都在说：她死了。
　　尤里狄斯特捧着她的脸，双手沾上她的鲜血，禁不住心慌意乱，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大喊：“梅妮！”
　　他已经决定不杀她，她怎么能又一次和他做对？绝不能让她得逞。王子抬起头，红着眼睛大喊：“御医！马上找御医来！”他的嘶吼吓坏很多人，可是没有惊醒紧闭双目的公主。
　　宫女们用清水泼梅蒂雅的脸，用辛辣的植物在她鼻端刺激，用温水浸泡她的身体，总之一切救治昏厥的法子都用在她身上，没有用。公主的健康状况本来就时好时坏，不止一次徘徊在死亡边缘。这回她没能扛住，众人其实并不意外。
　　只有王子毫无心理准备。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以为她迟早会好起来，因此忽视了太多危险的迹象。
　　侍女们洗净梅蒂雅的身体，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她的脸色本来就苍白，此时倒没有看着更怪。奇怪的是她的肌肤保持着弹性，体温很低，但也不像死者那么冰凉。她躺在床上的确像平常睡熟的样子。“公主、公主！”露蒂抱着梅蒂雅的脚痛哭起来。
　　御医记得温格尔商人说，他们的奇药可以起死回生，于是再次抱着碰运气的心情招来温格尔商人。
　　来的还是那个青年密恩·麦托尼，他带着很多种药水，但看到梅蒂雅公主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打开木匣。没有那种必要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跪在她的床边，伤心欲绝的神态令人费解。
　　尤里狄斯特怀抱最后的希望问：“她还能醒来吗？”
　　青年商人抬起眼睛看王子的时候，无法掩饰仇恨的目光。“现在只有伊莱达能够赐予她生命，凡人无法让她睁开眼睛。”他说完亲吻她的手臂，眼中落下泪水。落在白色床单上的泪痕，很快变成淡淡的蓝色。
　　尤里狄斯特心思飘忽，没空去注意商人。
　　凡人无法让她睁开眼睛。即使他是迦兰的王子，能以一句话夺走千万人的生命，也看不到她的青绿色眼睛了……尤里狄斯特颓然跌坐在椅子中。
　　房间里还是昨晚留下的一片狼藉，墙角的碎花盆和土壤之间，白山茶的新苗还带着绿意。他想过，种子发芽的时候他们就和解了。可是新苗已经这么高，他们一次也没有向对方微笑。
　　“王子，可以把那些花苗赏赐给我吗？”青年商人恢复了平静，躬身请求时，口气中还是带着他特有的不卑不亢，“梅蒂雅……果然不是适合迦兰栽种的品种。请让我带回温格尔吧。”
　　尤里狄斯特听得朦朦胧胧不太明白，恍惚之间点头同意了，回神想明白的时候，商人已经不在房间里，花苗也消失无踪。
　　王子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房间——窗台上还有最后一盆，他留给自己的，但是已经很久不记得去关照。它在宫女们的照顾下顽强地长高。
　　他伸出手指轻触那几片可爱的绿叶。
　　像她的眼睛一样的绿色。
　　这是他最后的幸存的“梅蒂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