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爱上了一个死太监》林婉荷

4、声声慢

　　殷扶雪从慈宁殿里出来，本想继续回昌意殿待着，却又觉得闷得慌。她是想出去逛逛，可上林苑是万万再去不得了，跟悦意商量：“咱们回去也是闷头睡觉没意思，刚用了膳有些积食，不如就顺着宫道走走，全做消食了。”

　　悦意本来还有点犹豫，可是想起午间郡主确实是多吃了两块甜糕，心里也没了计较，只好应了她的话：“那奴婢陪着郡主一起走走。”

　　说来也奇怪，老天爷似乎是故意和她捉弄呢，昨儿她罚跪也是这样的一个午后，可日头却比今天毒辣多了。

　　偶有和风阵阵，微拂在脸上，很是舒坦。顺着红墙走着，一路经过了寿康宫等太妃住所，穿过祥顺门便是妃嫔们住的六宫了。比起那天康宁长公主的发难，殷扶雪觉得那帮妃嫔可是友善多了，想到这里，她也就不再害怕会突然遇到谁。

　　檐头铜铃叮咚，远远儿的她瞧见一个明晃晃的影子从一座宫院里出来，一群人簇拥着他过来。殷扶雪探头看看，这里仿佛是翊坤宫的地界，可那个人又是谁呢？

　　她脚步慢了下来，眯着眼睛望过去，只见那人穿着月白色行蟒袍子，身量颀长，想来应该是哪位朝中的大人。

　　因隔的远，故看不真切，只觉他周身贵气天成，仿佛很熟悉。也许是太子么？不，太子她方才刚在慈宁宫见过，穿的是紫色的衣裳，再说也没道理会从翊坤宫里出来。

　　殷扶雪心里揣着疑问，倒也没细琢磨。可是等那人渐渐走近了，她才看明白了他身上的服色，还有腰间昭示权力的鸾带，和那块东厂的牙牌。

　　视线转移到他的五官上，一张温笑的脸乍然入眼，五官精致如上好的美玉。满宫太监里，敢问有哪个能有他这份样貌，这份气度的？

　　“臣给郡主请安，郡主怎么往这里来了？”他一贯的语气和笑容，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殷扶雪还记着他昨日不肯出言相助的仇，虽然也知道几分原因，到底拿捏不准他是出于维护她不好说情呢，还是懒得为她得罪长公主。总之，殷扶雪对秦无生的成见可是愈发深了，这个人的心思总是看不透。

　　“哦，我方才午膳有些积食，正出来消食呢。又遇见掌印了，还真是巧呢。”她客气的笑了笑，举止得体，还刻意往后退了半步，免得又碰上康宁长公主，让她吃醋误会。

　　她这点动作自然是尽收秦无生眼底的，他也大约明白昨日殷扶雪恼他隔岸观火，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不会为多余的事出手，更何况这个身份特殊的女人了。但说到底，那事也是由他而起，秦无生虽杀人从来不啰嗦，可更是个恩怨分明额人。他不愿意自己身上无端的欠了人情。

　　“臣听闻今日市集上有邻国来的杂耍团，郡主若是觉得无聊，臣可以带郡主出宫逛逛，全当消遣。”

　　殷扶雪刚要开口拒绝，却又听秦无生淡淡开口：“据闻康宁长公主过会子会去慈宁宫陪太后说话，郡主恐怕免不得要跟长公主打个照面儿了。”

　　殷扶雪倒不是害怕康宁长公主，只是讨厌，乍然碰面少不得会有麻烦，她如今到底是寄人篱下，自然是麻烦来了能躲就躲。

　　她方才不还在想么，遇见谁也比遇见康宁长公主强！既如此，横竖都是躲，不如顺带消遣一下时间，不为别的，便是出宫透口气都成。想到这里，殷扶雪点了点头，露出一笑来：“那就有劳厂臣了？”

　　她答应也是在意料之中，秦无生一作揖，“这是臣的本份。回头臣会着人回禀皇上一声儿，郡主不必有后顾之忧，臣正要出宫，跟臣一道儿就是了。”

　　殷扶雪没再说话，倒是悦意拉了拉她的袖子，跟在她身边一边走着一边低声问着：“郡主…咱们就跟着他出宫了？”

　　殷扶雪点了点头：“那可不，不跟着他，咱俩怎么出去逛？”

　　悦意有些迟疑：“郡主，不能吧，这…”她的步子慢下来，等着悦意说下半句，悦意又压了压声音：“这太监可不是什么好人呐！”

　　悦意普普通通一句话，却惹得殷扶雪没忍住笑出了声。忙拿帕子捂住嘴，拍了拍悦意的手让她安心：“不打紧的，我有分寸。”诚然，殷扶雪也认为这秦无生不是什么好人，但她自问没得罪过这活阎王，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倒是能够借着他的由头出去逛一逛就很趁意。

　　走在前面的秦无生听到殷扶雪方才的笑声，淡淡开口：“臣听说今儿夜里有灯会，一路挑了几里。过会子臣吩咐底下人给郡主备车，正好可以去看看那灯会。”

　　殷扶雪自然同意：“多谢掌印费心了。”

　　路过司礼监，早有车马备着。这里离后宫远，皇帝也特别恩许了他可以乘车出入宫禁，说来说去这也算他众多恩宠之一了，可见秦无生此人权力之大。

　　到了车前，少监何康成就已经恭敬的候着了：“干爹。”

　　太监都是些没根儿的人，手里头有些许权柄的太监都时兴认个儿子，自然秦无生也不在话下。只不过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好在何康成此人很有眼力见，办事情也利索，在秦无生看来仅仅是用着趁手而已。

　　“奴才给璇玑郡主请安，郡主万福！”何康成见着殷扶雪不免有些意外，干爹什么时候跟这璇玑郡主走近了？

　　殷扶雪颔首：“何少监有礼了。”

　　秦无生侧身让过，比了比手，“郡主且上车吧，过会子就要出宫了。”

　　殷扶雪应了声好，就由着悦意搀她上去。何康成眼瞧着不免疑惑，怎么，干爹是要带璇玑郡主出宫么？

　　待殷扶雪上了车，秦无生冷冷开口：“你今儿怎么了？还愣着作甚？”

　　闻得干爹发话，何康成立马收起心思，伺候秦无生上车，随即又跟悦意一左一右的跟着车马往隆昌门去。

　　殷扶雪跟秦无生坐在马车里，里头宽敞，但也免不了两人要对坐着。周遭的空气似乎有些凝固，为了活泛活泛气氛，她找了个话头：“掌印素日里是在司礼监住么？还是您在外头置办了宅子？”

　　闻得她说话，秦无生也不得不搭腔儿，“蒙皇上体恤，给臣在京城东和街赐了套宅院。不过臣去的次数很少，多在宫里头宿着。”

　　她唔了一声，“那倒是可惜了。我听闻宫里稍微有点头脸的太监都会置办宅子，或许也会有几房家眷，怎么，掌印没有么？”

　　她话问出口才觉得似乎有点不太合宜，她好像管的也太多了吧？一个太监有没有娶家眷哪里轮得着她置喙？

　　果然，这次秦无生没有接这话茬儿，而是闭了眼睛，似乎在养神。只见他身上的月白华服一丝褶皱也无，膝澜上的海水江崖纹很是精致。

　　忽然，殷扶雪注意到了他手中捏着的一串碧玉念珠，上面还悬着一个佛头塔。怎么，杀人不眨眼的九千岁也需要求佛祖庇佑么？真是有意思。

　　过了半晌无声，只听车外何康成的声音传来：“回干爹，今儿隆昌门当值的是太子爷的人，多少有些麻烦，一会儿子去料理就是。”

　　东厂与司礼监在这紫禁城里可谓是横着行走，就问朝野内外的官员，有哪一个见了他秦无生不是恭敬老实的？倒是太子，他似乎不想轻易招惹。

　　是了，他的权力虽大，即便皇帝仰赖，也到底是皇家的奴才。遇见太子，他不也要恭敬的称一声殿下么？

　　秦无生没有回应，除了白日里在主子跟前行走时会使谗言媚语邀宠，离开主子，他就又拿出那副阎罗王的款儿来，轻易不开口。

　　没过多久他们的车马就到了隆昌门，虽有皇帝的恩旨，可以许秦无生带着殷扶雪出宫透气，但到底不好大张旗鼓。宫门前的羽林卫例行盘查，往常遇见东厂车马都是要立即放行的，可今天当值的守门头子陈默是太子的部下，自然也没有贴着东厂的必要。

　　“里头是什么人？可有出宫行牌？”羽林卫按例盘查。

　　何康成抽出腰间牙牌，上面刻着司礼监三个大字：“司礼监办事，陈军门可安心了。”

　　陈默也常跟司礼监东厂等衙门打交道，知道何康成不是小人物，他能够伺候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位。但到底还是要盘查清楚的，“里头是哪位大人？劳烦起帘，属下也是奉命盘查。”

　　话音刚落，帘子就被掀开了，直愣愣的撂出来一块牙牌，陈默见状赶紧接着，待看清了上头提督东厂四个大字，心中一惊，原来是这个阎王，他不是不爱出宫么？怎么今儿出来了？

　　“军门当值辛苦了，本座奉命侍奉贵人出宫，想来军门也是晓得本座的差事吧？”他冷然开口，声音犹如金珠落玉盘，明朗清亮。

　　陈默如何不晓得阎王的差事，阎王能够屈尊侍奉的贵人必是宗室中人，即便他是太子爷的人也不好多为难。忙将牙牌递回去，自个拱手让开：“既如此，属下就恭送秦厂公了！”

　　何康成瞥他一眼，帘子垂下来，马车照旧出了隆昌门。彼时外头的阳光稍弱，已临近太阳下山了，就连马车里的光线也有些不足。

　　殷扶雪坐的腰疼，朝着车壁靠了靠，但见坐在对面的秦无生仍神色如常，闭眼拨弄着手中的念珠，乌青色的佛头塔起起伏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一座佛爷呢。东厂历代提督太监都不是什么善茬儿，但凡有丁点慈悲心的都不会坐在这个位子上，若没有点毒辣本事，又哪里能够镇的住仇家呢？

　　忽然，似是有人骑马而来，待靠近了，听到外面的人唤了声：“督主。”马车没有停下，见里头没有响应，又将一摞文书递给何康成。

　　这摞文书可是从内阁取来的奏章，他执掌批红大权，这朝中大小事务素来都是要从他面前过一趟的。每日司礼监的禀笔都会挑选几样要紧的事及时送到他面前过目，殷扶雪见何康成将奏折递进来，看都不用细看就知道又是些弹劾东厂提督的文书。

　　这些言官御史说来也是真不要命，明知道大小官员的奏折都要从他跟前过一趟，傻子才会直愣愣的递折子弹劾，这不是当面骂人么，可惜这套流程几年下来都未曾变过。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莹净指甲修剪的很整齐，指尖一翻，他细细的看着奏章。忽然又从中捡出一本扔出马车：“你自个儿看看吧，这种腌臜东西也敢拿到本座这里来？”

　　何康成冷不防被甩出来的奏章打中脸，他急忙翻看查看，里面的字却令他触目惊心！吓得连忙跪在帘子外的台子上叩头：“儿子有罪，儿子有罪！竟将这等诋毁干爹的奏章放了进来，还请干爹给儿子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她抬眼去打量秦无生，只见他转了转食指上的筒戒，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来：“区区一个礼部侍郎周兼，也敢妄图挑衅本座？真是奇闻呐。”

　　他掸了掸袖口，只见料子上的翻金祥云纹升腾波谲，一如他那猜不透的神情：“既然是当官的，那么总有利益冲突的地方。既尝过好处，又有谁的家底是干净的？去查吧，随便找个由头不难，最重要的是真凭实据。你懂么？”

　　殷扶雪在一旁听的是心惊肉跳，谁不知道东厂罗织罪名的本事当属天下第一，即便清的底掉的官员到了他们嘴里，无论真假都能给你安上一顶要命的帽子！

　　更何况他方才真凭实据四字咬字略重，更是值得探究。放眼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敢惹东厂无异于老虎头上拔毛，八成是没尝过东厂的厉害。

　　何康成得了督主的示下立即心领神会。东厂行事素有规矩，即便要给人罗织罪名，也要分几个阶层。

　　一是看着办，无论有无实证，总能找个由头落实，对付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虾米人物，好歹不会牵扯性命。

　　二是认真琢磨，常用来铲除异己，行事颇为讲究，罪名一旦安上，抄家流放不在话下。

　　三便是这真凭实据了，也是最要命的一宗儿。但凡有人到了这个阶段，少不得要到诏狱里走一遭了，兴许九族都要跟着遭殃！

　　早在封国时殷扶雪常常能在父王口中了解到秦无生这个人，他做事雷厉风行，敢反对他的人都会死于非命。近年来权势达到顶峰，更是敢公然对一二品官员罗织罪名，屡兴大狱。

　　虽然父王身有诸侯荣耀，手握兵权，却也不能跟他公然对抗，毕竟东厂的番子遍布天下，处处都是他的眼睛和爪牙，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要了人命，比之武皇时的酷吏来俊臣，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又嘱咐了几句琐碎的差事就下了帘子，马车里又恢复了平静。周围的气压仿佛很低，让她闷的快要喘不过来气。

　　她轻轻的喘着气，不时悄悄打量正在翻看奏章的秦无生。想来想去，打率先打破寂静：“厂臣真是辛苦，即便不在值也是不忘公务啊。”

　　他没有抬头，只闲闲应是：“臣不敢言辛苦，只是白日里有事耽误了，所以没顾得上这些公文。”

　　他说完又收了奏章搁在一边，一双桃花眼睛陡然对上殷扶雪的视线，笑容和煦，语气曼曼：“怎么？郡主是嫌闷了？那臣陪着郡主说说话儿吧。”

　　这么一来殷扶雪倒是不自在了。虽然他这幅人畜无害的美貌令她习以为常，但在这么小的空间内独处还是头一回。

　　更兼他的声音犹如玉佩琳琅，很是动听，两下里交攻，只让她心中哀叹，如此美人，若为女子，定当宠冠后宫不可！干巴巴的从嘴角扯出一丝笑容：“咱们这是去哪儿呢？可出了宫禁没有？”

　　“出了，方才臣说话的当儿就已过了嘉定门。眼下臣要先回府里一趟，好歹换身衣裳，免得一会到市集上惹眼。”

　　他说的是，不过换不换衣裳确实不打紧，单凭着这张脸都能引人驻足。好在本朝的皇帝并没有什么喜好男风的毛病，否则他秦无生非得遭殃不可。

　　殷扶雪捏着袖子掩过脸，轻轻撩开轿帘，果然已经出了宫禁，马路上的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因离皇城不远，所以这里还不算热闹，殷扶雪遥遥往远处看去，暂时没见着什么稀罕的事儿，便下了帘子坐回身来。眼神再落到他身上，他正笑吟吟的看着殷扶雪：“彼时天色尚早，越往城中那几条街道走才越热闹。”

　　毕竟这辆马车再舒适宽敞，也只是一辆马车，他们二人对坐着偶有眼神交流也在所难免。殷扶雪索性不回避了，对着秦无生问：“厂臣甚少回府，那府中日久无人居住，岂不荒废了？”

　　秦无生的手中摩挲着玉串，唇齿间辗转的话犹如美乐：“臣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到哪里皆是一样，有府邸与府邸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了。像他这样的人自然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宫里与宫外本来也无甚分别。心中觉得他可悲，不过一个太监，爬到这样危机四伏的高位上，所求之物也未必是钱财。

　　这人啊，出人头地无非是为了门楣光耀，吃喝不愁。现在他是吃喝不愁了，可门楣呢？光耀么？一个太监罢了，像他这样身处高位的，能有几个善终？生前生后一身脏水再正常不过了，到底图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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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姊妹篇求收藏，谢谢客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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