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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关于被悼亡人 哀伤的回忆 ...

  •   在陈家,记得我是唯一一个在你身边长大的孩子,受你宠爱。
      ——虽然、终止在我三岁那年。
      幼童时期的记忆,空白,模糊,残缺,还有难以辨别是梦是真的画面。
      但我仍记得,带我玩骑高高的人是你,赶集给我买回糖果汽水零食的人也是你,放空鱼塘的水给了我一罐子小鱼苗的人,还是你。
      看,仅仅只是想起你,想起你带我玩耍,想起你少见的笑容和难有波动的声音说“骑高高”,我就忍不住哭出来,连眼泪都来不及擦,模糊着视线敲着键盘,写下我那些破碎残缺的,对你的记忆。
      我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回想自己过往的十九年,有你的画面少得可怜,和你说过的话更是少得可怜,寥寥可数。
      我和你相处的回忆,那么少那么少,甚至于,可能不足我放在小说文字上时间的十分之一。
      不甚清晰的记忆,模糊的时间概念。我三岁了,被父母带去深圳,然后开始上学。后来弟弟出世了,我被送回,却是在外婆家里长住。因为我们的故乡在那偏僻角落里的小小村庄,所以我被寄放在距离学校更近的亲戚家。
      小学结束,升入中学,暑假我终于能回来,和你一起。
      从小到大的印象里,你是寡言的人,奶奶絮絮叨叨,拉起家长里短来能一个下午都不带喘气。或许正是这样的组合,我未见过你和奶奶有激烈的争吵。说起来,我都不曾见过你情绪激动的时刻。
      你永远是平静的,从容的,像一潭深水。
      难起波澜。

      很多个回到小小村庄的短暂假期里,也不记得奶奶是不是在,还是去了姑姑家串门。没有絮叨的人在同一空间里,你和我的交流极少,爷孙俩都是沉默的人。三代之间隔的不仅仅是时代划下的鸿沟,还有埋到骨子里不善言辞。
      我和你其实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回想起那些两个人相处的时光,你窝在躺椅上,我坐在沙发上,唯一有声音的是播放着节目的电视。通常时候,这样的沉默能够维持一个下午。
      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喜欢可爱帅气的卡通人物,遥控器永远都在我手上,不管我把频道调到哪个节目,你都会陪我看。偶尔我偏头问你:“爷爷我们看这个好不好?”你点点头,回我“嗯”的一声,从来不曾强硬。只是晚间七点半,CCTV的天气预报你不肯错过。只是那短短的,十分钟。
      你生性随和,甚至有点寡淡,父叔姑婶他们都说,我的性子就是随了你,闷葫芦一个,死到临头说不定都不肯开个尊口。
      其实我一直没有说,你做的饭菜其实和你一样,淡淡的,我不是很喜欢吃,你也不会像奶奶一样劝我多吃一点,只是沉默的看着我。
      记得你还给我煎过荷包蛋,是很好看的圆形。可惜蛋黄里包了剁碎的小鱼干,我不喜欢吃,就只吃掉了煎的脆脆的蛋白,然后把剩下的都扒拉给了你。你没有多说什么,沉默地吃掉了包着小鱼干的蛋黄。
      最最深刻的记忆,是你送我回家。
      父辈兄弟分家之后,我家的代称就变成了爷爷奶奶家,而真正属于「我家」这个代称的屋子,在村庄的另一边,回到那,要走过一段路,不长,却也不短。
      当吃过晚饭、天色渐晚,黑幕将最后的天光吞没时,你就要送我回家了。
      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小姑娘,不能独自在夜间,走过那段没有路灯也没有人烟的路。
      那些是最最深刻的记忆,最最温暖的画面。
      尽管夜间的风是凉的,不像白日里那样温柔,但你在我身后,用一束光照着我前进的路,让我无所畏惧。
      暑假,盛夏的季节,偏僻角落里的小小村庄,有着大城市看不见的风景——澄净无暇、群星璀璨的星空,壮丽豪迈,美的不可思议。如果在屋顶躺下来望着穹顶,便似身置星辰海洋,这会让人产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其实也是这亿万星光中的一点,闪着微弱的光芒。
      我看得见银河,自远方延伸而来,然后流向另一个远方。我还看得见前方那颗最亮最亮的星,璀璨得不像话。
      群山脚下的这片土地,自山上而来的水汇成一条小河,围绕着这里。寂静的树,潺潺的水,这里没有蝉鸣鸟叫。我听得见风拂过叶子的沙沙声响,还听得见背后你缓慢而令人安心的脚步。
      我在前面,没有蹦蹦跳跳地走,与你的距离却越拉越远。我回过身望着你,停在原地等,等你走近,又继续向前。
      年幼的懵懂无知,大抵也是隐隐约约的察觉到,你已经不能走的太快,如果我不停下脚步,与你只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是我对你,唯一闭上眼就能想起的回忆。
      安静的小村庄,安静的你、与我,安静的盛夏夜,安静的银河星空。
      一切的一切,都好似童话故事里说到的那个被施了沉睡魔咒的王国,寂静又安详。

      再往后的记忆,就更加的少了。屈指可数。
      我慢慢长大,直长到夜间回家,也不再需要你的护送。那些孤身一人在路上的时候,我抬头望向银河星辰,听到树叶晃动摩擦的声音,却觉得风亲吻肌肤的温度,冰凉冰凉。
      每年的除夕夜,我们向你讨要红包,这时你才会露出笑来,眼里脸上都是高兴的神情。你总是很好说话,甜甜的喊上一句“爷爷”,你就会缴上红包,人手一个。欢欣鼓舞的孩子,总要在奶奶的轻斥下,才会补上遗漏的祝贺词。新年快乐,愿你新的一年里,身体安康。
      我听父辈偶尔在谈话间提起,你其实是会拉二胡的。初闻时,我觉得惊异又惊喜,心里升起好奇和期待,想要听你拉一拉二胡。但每每归乡见你,我不是忘了这件事,就是没有开口,心里想着下一次吧,等下一次。如此遗忘与推脱的后果,就是我再也没有了完成遗憾的机会。
      长大后我便不能找你玩了,骑高高是年幼时的憧憬与梦想,自诩大姑娘的我当然不会愿意再提起,更何况你的身体状况,已经连最幼小的堂妹,也负担不起了。
      我只好找你玩别的游戏。拿来一副扑克牌,爷爷我们来玩钓鱼吧!于是一局下来两局下来,你对孩子的小动作全当视而不见,赢得毫无悬念的孩子泄了气,很快便兴致缺缺。
      之后我喜欢上了玩魔方。然后我把六面同色的魔方递给你,爷爷帮我把它扭乱吧,我能在一分钟之内把它恢复原样哦!你接过来,打量了一下这个方方正正的玩具,好一会儿后才把花色扭乱,孩子再接回来东扭左转,很快又巴巴的看着你。你又接过来,一会儿后递还。如此循环往复,也不见你不耐烦,好脾气的模样。
      你教过我做篮子,用细细长长的铁丝。我睁大眼睛看着柔软的铁丝在你手中弯弯绕绕,自己也拿过铁丝笨拙地模仿你的动作。等你编好了整个作品,我却还在纠结绕绕弯弯,柔软的制品到了我手中好像就坚硬了十倍有余,怎么也扭不出想要的形状。
      最后我放弃了,眼巴巴地看着你,你没有说话,只接过我手里被折腾的乱七八糟的作品,沉默的、像表演魔术的艺术家,替我编好了这个小篮子。它的底盘出自我手,歪歪扭扭,看起来毫无美感,篮身是你编的,多好看。现在它还挂在墙上,看见它,我便想起了你。
      之后,再往后、再往后的记忆拼图,真的要快看不见你了。
      我进入高中,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生活,一年唯有春节见你一回,假期的时间被其他事物占去。盛夏夜的银河星空,被遗忘到角落。
      直到三年前我知道了你重病的消息,心脏剧烈一跳又归于平静。我不可抑制地联想到死亡,同时意识到:你就要离我而去了。
      你就要,离我而去了……
      再见到你时,本就瘦小微微弓着腰的你,穿着宽大厚重的棉服,苍老的面容带着憔悴。
      爷爷,爷爷。
      我轻轻叫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你应我一声,“嗯。”就像好久以前你这么回应我的呼唤,熟悉,从未改变。
      该怎么做,该说什么,完全没有一点点头绪。
      不是没有痛恨过自己孤寒苦闷的性格,只是最恼怒又无力的时候,是和你之间的对话。
      永远、永远都是那么平淡,无关紧要。

      终于,一年前你还是走了,在我、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内,恸哭声起,亲人悲痛大声的宣告你的离开,惊动了左邻右舍,深夜,难眠。
      我在房门一米之外,离你一米半的地方默默流泪,拼命回想与你相关的一切,却只记起来你微弯的背影,还有盛夏夜里你在我身后的一束光。
      临近除夕,冬季寒冷的夜晚,风很凉,我跑到屋外仰望夜空,黑漆漆灰蒙蒙的天幕,群星黯淡无光,我找遍整片黑幕,却没找到天际那颗极亮极亮的星。是不是因为你不在了,所以我也找不到它了?
      擦干了眼泪回到屋里,坐在冰冷的沙发上。我冷眼看着他们将你的身体抬出,换上早已备好的寿衣。我看你躺在那里,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但我知道,你其实不在那里了。
      母亲在我面前,红着眼眶对我说:再看看他,你再看看他……
      那样悲伤而颤抖的声音,我想,她大概是想起了那位经常跟我说起的、疼爱她的太奶奶,才会如此悲伤,甚至不能自已。
      母亲转身走后,弟弟又走到我的面前,白净的脸上,眼眶红的一片。我静静地抬头看着他,大概我在他眼中也是这般的模样。他已经长大了,如同当初的我一样。沉默之中我站起来,伸手给他一个拥抱,像是要抱住自己一样。我什么都没有说。
      半晌后他轻轻推开我,慢慢地,走到门旁,伸手拍了拍蹲在角落哭的妹妹,一样是什么也没说。
      每个孩子都在成长,以自己的方式,独自摸索。亲人的死亡,你的离开,让我们知道,生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
      我跪到你的遗体旁,拿起纸钱在火盆里烧,忽然就想起自己曾写过的文字,那个画面在脑海里浮现——素白的纸幡飘洒一地,抱着小小骨灰盒的人,走在半夜空无一人的街道,轻轻念着: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爷爷,爷爷。
      我轻轻的叫着你,但你不会再回应我了。
      你走了。在我十八岁成人的这一年。
      你知道吗?我没有爷爷了。
      带我骑高高的人,无条件给我买零食的人,给我煎小鱼干荷包蛋的人,会在夜里送我回家的人,没有了。
      没有了。

      葬礼。
      一场葬礼。一个仪式。
      将已故之人,从往后的人生里注销的仪式。
      小小偏僻的村庄,还保留着传统的葬礼,披麻戴孝的子孙后代,一路哭嚎,敲敲打打,锣鼓炮仗,青壮年们抬着沉重的棺木,妇女们尖细的声音哭着诉说,七短一长像在唱着戏。孩子们手牵着手,安安静静的跟在大人们身后。
      古老的土葬,挖好的坟墓,请来的风水师拿着罗盘,说着孩子听不懂的术语。然后你的棺木缓缓、缓缓地被放置进墓中,然后一捧一捧的土落下去,埋葬了你。
      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我恍恍惚惚回想起母亲的话语,茫然着跟着大人们往回走。忍不住回头看,那座新坟立在那里,孤单萧瑟。
      也许是我还没回过神来,也许是感情太迟钝,我始终不曾深刻意识到你走了。往后每一个夜里的梦,都见不到你的影子。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已经走了啊。我该怎么说服自己?
      一日又一日过去,我很快便遗忘了你,回避着与你相关的事,父母谈论间偶尔谈到你,我无动于衷。
      然而,即使如此,当我工作之余,闲暇之时,哼着小调唱着歌。仅仅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忽然想了起你,便动作一滞,如鲠在喉。
      你离开了,带来的悲伤被时间压制下去。但只要想起你,只要想起你,就忍不住深呼一口气,然后红了眼眶,再一想,泪便落了下来。写日记时提到你,便再写不出一个字,笔尖墨迹渐深,一行一溅泪,满纸皆是晕渍。
      一塌糊涂。

      然后我终于梦到了你。
      在一辆不知终点在何方的车上,你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什么时候回家?
      是你知道了我的小心思吗?不愿归家,下意识躲避,所以来到梦中问我?
      我会回去的,我一定会回去的。盛夏假期的时候,我就该回去的,该回去告诉你,其实我真的很想你。
      哪怕只是再叫你一声也好。哪怕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再回应我了也好。

      “爷爷。”

  • 作者有话要说:  时二零一八年二月二十一日
    陈霏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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