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茶馆》绮罗亲王

2、【阳匿篇】

　　荼蘼茶馆之前的专用打手并不是现在这个抱着剑一身黑的冰块，而是那个一脸别扭，却几乎从不忤逆的白衣俊俏的少年。
　　这个‘几乎’就是从一次例外而来。
　　那个时候的荼蘼茶馆，还没有千年茶妖、冷冰冰的黑色魔王和千阳馆主，也没有那自恋花妖和谦谦竹君。只有那玄衣馆主、白衣侍女和别扭少年，还有那憨厚石魄。

　　阳匿其实非常讨厌白色。
　　但是因为那个人的一句话，他终年都穿着他最讨厌的白色。
　　“为什么我要穿白色的衣服？”
　　“因为很好看。”
　　那是阳匿第一次见她淡然的笑中流露出了些许孩子气，使得她终年不变的面容生动起来。黑曜石似的眼睛看着他，清晰地勾勒出他一身白衣翩翩的模样。
　　自那以后，阳匿便一直穿着白衣，哪怕是背叛了她之后。
　　是的，背叛。
　　他背叛了她，背叛了荼蘼茶馆。

　　阳匿不会忘了那一天的血色。
　　他打开了她留在茶馆的结界，被吸引来的魔物四面八方地涌来。青堰与雪儿修为再高，也抵不住千百妖魔的侵袭。
　　结界被破，她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所以他没有犹豫，一掌拍碎了青堰的心脉，将他打回原形。
　　雪儿本体为火鸾，以往他都难伤她几分。可今日她却中了毒，妖魔都为之胆寒的影妖毒。
　　当他的利刃穿透雪儿的胸膛，她手抓着剑身，幽黑的眼珠盯着他，失了血色的唇扯起讽刺的笑。
　　她说：“你以为，你此刻的所作所为能在王心中留下什么？”
　　一句话，戳破了他心中的执念。
　　阳匿恼羞成怒，发了狠猛地抽出长剑，眼见那一身白衣的女子化作火羽消失殆尽。
　　他又凭空乱舞了几剑，凌厉的剑气将就近的几只魔物绞杀成灰。
　　耳边尽是妖魔们的嘶吼鸣叫，可在其中回荡不休的却是雪儿那句带着浓浓讽刺的话语。
　　那一刻，阳匿忽然很怕见到她。
　　然而，就在同时，妖魔的嘶鸣湮灭，像被谁轻易抹去。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他转身，便看见她站在无数妖魔的尸山血海之中。
　　玄衣青纹，深沉如夜。她还是那般淡漠的模样，面对茶馆被毁、妖魔乱舞、甚至他的背叛都面不改色，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阳匿看着她，想张嘴唤她，却猛地发觉他不知怎么唤她。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也在看他，在某一瞬间里，唇瓣微动。
　　阳匿怕听到她的声音，只想着在她之前开口，一句话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我恨你！”
　　话一出口，阳匿自己都愣住了。
　　恨？
　　……是啊，他恨她。
　　他恨她的目光流转凡尘俗世之中，却始终不曾多看他一眼！
　　他看着她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愤怒、恼恨、厌恶……可是没有，那双黑曜石眼睛还是初见时的淡漠深沉，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哪怕，一丝一毫……
　　她也看着他的眼，目光忽地低垂，缓缓扫过茶馆的碎片和妖魔的尸骨，最后又回到他身上。微微侧了侧头，她眼眸极淡。
　　“阳匿。”她极少唤他的名，而这是第三次。
　　他无畏她的注视，神情绝然而叛逆，仿若等待审判的囚者。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她问。
　　这般淡然，这般绝情。

　　那一日，他带着必死的决心背叛，打开结界放妖魔毁坏茶馆，亲手重伤青堰和雪儿，却只得来这么一句冷漠至极的话语。
　　雪儿消失前的那句话被无限放大，回荡不绝，嘲讽他愚昧痴傻。

　　阳匿，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

　　她没有再对他说一句话，亦不对他做出任何判决。
　　然而……他却逃了。
　　在她转身去察看化为原形的青堰伤势时，他攥紧了拳，而后也毅然转身，背她而去。

　　世间最无情之人，莫过于她了。

　　阳匿在那一日叛离，越过茶馆重新张开的结界，只身踏入凡人的红尘俗世之中。
　　自有记忆起，他便呆在那间茶馆里了。
　　幼时，她也是那般淡漠浅笑的模样。她为他取名阳匿，却几乎不叫这个名字，而总是“二白”、“二白”的唤着，偶尔还会开玩笑说“二白还缺个一穷哥哥”。
　　他总是恼了的想要反驳，却总在她眉眼唇角的淡然笑意中退却，最后仍是任她调笑。
　　他最讨厌她身边的那白衣侍女，日日都在与他作对。三天小吵五天大闹，更让他恼火的是那侍女的真身是鸾鸟，那无穷无尽的火焰完全克制他。至今为止大大小小无数战，场场皆败。
　　然而，每当他被那火焰灼伤，她总会现身来制止闹剧，然后抬手抚过他的伤口，那伤便会奇迹般的愈合。她的手纤细苍白，抚过他的伤，指尖的温度永远微凉。
　　而每当这时，白衣侍女都会变得暴躁极了，那模样似是恨不得扑上来将他生吞活剥吃了。
　　他与雪儿的关系一天都不曾缓和。往后的日子更是愈发频繁的和白衣侍女争执不休。
　　每每她为他愈合伤口时，他都觉得，只有这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里，是他离她最近的时候。
　　只有那时，她会看着他，只看着他。

　　而现在，这些都没了。
　　也不会再有。
　　因为，他已亲手摧毁一切，抹除所有退路，那一日他就该死了的。

　　可他还活着。

　　阳匿在人间流浪。
　　初入人世，他不谙处世之道，杀人杀妖，引起祸事无数。他引得追杀不少，整日东躲西藏，数次死里逃生。
　　人妖争斗的故事他在茶馆中听她讲了不少，只是没想到有一日他竟也会成为其中一角。如今想来，真是可笑又可叹。
　　百年来的追杀逃生，他终学会了为生存所需而改变，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拼命地活下来。
　　桀骜不驯的他，在独自一人的深夜里时，面对至今仍在他心底的那人，始终不愿承认是还渴望能再见到她的。
　　时间对妖魔精怪来说没有人类那般的刻薄，一眨眼几十年过去，再一眨眼便数百年过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巧合还是无缘，在人间流浪的数百年里，阳匿都再没碰到荼蘼茶馆，甚至道听途说都不曾有过。
　　再继续这般游荡下去，怕是千年都要过去了。
　　阳匿放弃了寻找荼蘼茶馆。
　　这座茶馆于人世间漂泊，居处不定，外围更有她的结界守护。若她再不想见他，他便连那层结界都感知不到。
　　然而，世事却是如此，变幻无常。
　　当他不再刻意寻求她的踪迹时，某一日她却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那一日，据说正是人类的花灯节。
　　黑夜被无数绚丽彩灯点亮，他混迹在人群中，借重重人气掩盖住自己的气息。前些日子又被一伙道士盯上，他实在不懂人类的这些道士术士怎么都热衷于追杀。
　　就是在那样一个沉寂枯燥的世界里，他听见人群中有人轻轻地唤了声：
　　“阳匿。”

　　她极少唤他的名，而这是第四次。

　　数百年来，没有人唤过他这个名字。因为知道这个名字的只有她。
　　会唤这个名字的，也只有她。
　　阳匿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可他却没有回身去看的勇气，而是向前，一昧的逃。
　　他想见她。
　　可他不想她知道他其实很想见她。
　　死也不想。

　　有人追了上来。
　　不是她。也不是那群道士。
　　手持重剑的黑色男子有双可怖的血瞳。光看那威压，阳匿不用与他对峙便知自己定然不会是对手。这个男子即便不是魔帝，怕也是叱诧一方的枭王般的存在。
　　……可惜还是被她收了当茶馆的打手。
　　那黑色魔王很快便追上了他，轻松几招便得打他难以招架。当剑尖直指他咽喉时，魔王开口，声音冷得像千年不化的冰：
　　“她说了，别扭闹够了就滚回去，少在外面矫情得丢人现眼。”
　　阳匿心中梗塞极了。
　　他冷笑，模样桀骜之极。“哼，我可是当年放妖魔入茶馆，重伤她两名得力侍从的叛徒。她这是活的太久脑子都生锈了么？居然让我回去！”
　　闻言，魔王冷冰冰的脸色不变，却是抬手一扬，金丝银线的绳索便将他捆了个结实。
　　阳匿脸色大变。“这是……她的缚妖索？我都说了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再看见她！要杀要剐随你！”
　　黑色魔王径直拎起他就走，半句不理他那些话。
　　半路上，被他吵闹抗议得不耐了的魔王一掌拍了下来，生生将他拍晕了去。

　　“这些话你留给她说去。我只负责把你带回去。”
　　阳匿失去意识前，听到的就是魔王更加冰冷的这一句话。

　　“醒了？”
　　意识清醒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阳匿猛地跳起来，瞪着眼睛看眼前的人。
　　是她。
　　数百年不见，她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玄衣如夜，淡漠深沉。
　　“别扭闹够了？”她问。
　　“……”他不答。却暗自咬了咬牙。
　　她这模样，就如以往对他打破了茶具时轻轻的一句“二白，你又惹事”。
　　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一如既往。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呐！
　　许是他的情绪表露得过于明显，他见她微垂了眸，唇边的浅笑却依旧。
　　“这么不想回来？”
　　“……哼。”阳匿故作冷静。他刚才差点就摇了头。
　　“好吧。你如此厌恶茶馆，我便也不强求你。”她站起身来，转过身去，看那模样竟是真不想留他了。
　　阳匿咬牙的力道又加重了些，才终于忍住了没有道出想要留下的心声。
　　她这是真的要他走了……可这又如何！不过是他自己自找的罢。数百年来的思念煎熬换来这一刻相见，他发现他纵然恨她却更想再见她。
　　只是这感情在她眼里怕是如孩童般可笑，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要让她知道！
　　“等你哪天打败大黑了，便可自行离去。”她又幽幽地说道。
　　阳匿心中翻腾的苦涩痛楚顿时一滞。
　　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
　　“哦，大黑就是带你回来的那位。”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
　　“……你、你……你是故意的！”阳匿咬牙切齿，狠狠地瞪着她的背影，恨不得此刻就抽出剑来乱劈一通泄恨。
　　那黑色男子的修为远远在他之上，他怕是再修行千年都追赶不及！
　　“嗯。你猜对了。”她侧过身来，一双黑曜石眼睛带着些许笑意的看着他。
　　阳匿一愣，胸腔中涨满的羞恼顿时消失无踪。
　　他记得她这副模样。
　　很久很久之前，他问她为什么要他穿白色的衣服时，她也是这般笑着，回答他说“因为很好看啊”。
　　当时他妥协了。至今仍为她穿着他最讨厌的白色。
　　而现在，他想，他可能又要妥协了。而且，还是毫不犹豫的那种。

　　她始终都是他心底唯一心系的人。

　　所以，至今为止……阳匿都没能打败过路西法，一次都没。
　　哦，他连雪儿也没赢过。

　　【阳匿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