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游戏》江水朔

2、狗洞（二）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还给那可怕的场景找了许多种解释，这可能是自身感情寄托与现实冲突产生的幻觉——相比百灵鸟成为陈悦的爱人，我更情愿她被杀死。

　　但是当我努力抓着望远镜，再朝那个窗口望去，断腿依然稳稳当当地停留在桌面上，不是错觉，也不是什么从菜市场就可以买到的猪腿，尽管它们都已具有了非常明显的共同性，切口太过整洁，黄色的脂肪和红色的肌肉在横截面形成分外和谐的图案。

　　窗口里世界不再是带给我唯一安慰的寄托，而成了来自魔窟的诅咒。我听见了“嗡”的声音，从大脑深处发出，像是帷幕揭开、水琴响起的前奏，预示即将发生的不幸、以及落入黑暗的结局。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没抓住望远镜，它猛地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吓了一跳，连忙捡起望远镜，再抬起头时，透过窗帘的缝隙，即使不借助望远镜，也能将对面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陈悦整个人站在窗前，直勾勾地望向这里——我所在的位置。

　　他几乎是紧贴玻璃站着，健壮的身体将房间里的一切画面都遮住，他眼神没有任何掩饰，幽邃如黑夜，仿佛已经穿透了窗帘，渗入我的皮肉，将我的骨骼、肌肉和腑脏都暴露在他面前。

　　理智告诉我，白天在外面难以看到被窗帘遮挡且没开灯的室内，恐惧依然让我大脑一片空白，特别是当他的面孔上浮起了笑容，曾经我如何都看不厌烦的笑容，明明肌肉运动方向一致，却让我瞬间头皮发麻，鸡皮疙瘩从脊椎骨蔓延到整个背部和手臂。

　　我缩在床边，用力抱住胳膊，拼命祈祷他没有发现异常，望远镜掉落的声音不大，我们中间隔着两堵墙和一条路，即使听到声响，他也应当不会怀疑是这里的问题。

　　但是就像我一贯的坏运气，现实中发生的事往往朝我祈祷的反方向发展，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不轻不重，渐渐接近，显然是没打算隐瞒自己的动作。

　　接着我屋子的门被敲响了，砰砰砰，砰砰砰，三下为一小节，并不急促，外面的人很有耐心。

　　我一动不敢动，只盼望他快点离去。

　　过了几分钟——或者是一刻钟，他停止了敲门，还没等我松口气，咔哒一声骤然打破了宁静，是金属碰撞发出的动静，我意识到了来源，血液急涌的声响在耳道里剧烈回荡，却无法掩盖陈悦拧动门把的声音。

　　陈悦还在外面转动门把，他知道我在这里，他可以踹开门，用刀劈开门，这毕竟是个单薄的木板，但他一直不急不慢地拧着门把，他只想用恐惧将我击溃。

　　我将脑袋埋在被子里，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但是那声音逐渐低微下去，好像陈悦终于确认了屋里没人。

　　我依然不敢动弹，保持同样的动作，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我才艰难挣扎着站起来，拖着两条发麻的腿，将脑袋虚虚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一直用力聆听，城市的噪音涌来，打破了我因恐惧而只有陈悦声音存在的封闭空间，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将我裹住。

　　陈悦的声音消失了，我再次蹑手蹑脚来到窗边，小心翼翼地从缝隙间朝对面窥探。

　　那幢屋子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大概是已经回去了。

　　我缓缓吐了口气，这才能稍微自由呼吸。

　　又过了许久，我想，陈悦是真的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只是稍稍疑神疑鬼发了下神经而已。

　　我已经不敢停留在这个屋子里了，只想着远远逃开，我打开门锁，炎热的阳光驱散了寒意和战栗，还未等深吸一口外界的空气，下一刻名为安全感的气球便被无情地戳破。

　　陈悦正靠墙站着，修长的手指见夹着一只点燃的烟，他的脑袋微微歪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从他放弃开门到我出来的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安静地待在这里，仿佛早已知道我会出现。

　　他的眼眸黝黑，远比昨日深邃，我却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情绪，兴奋、困惑和好奇，此时此刻绝不是好的预兆。

　　“你……”他只说了一句便止住了话头，没有拿香烟的左手朝我的伸过来，像是即将掐住我的脖子。

　　我立即如惊弓之鸟后退，浑身肌肉都在打颤，面孔上硬是挤出笑容：“早……早，你不上班吗？”

　　他没有真的发现异常，只是在试探。

　　我拼命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滑稽的表情取悦了他，陈悦笑了起来：“我在等你。”

　　他说着往前跨了一步，将距离拉进，他离我太近了，轻而易举就能拧断我的脖子。

　　我从未觉得他的身材如此高大，竟然堵住了我的去路。

　　“要不要去我家喝杯咖啡？”陈悦问。

　　如果昨天这个时候他说同样的话，大概会成为几年来我最开心的事，然而此刻那丧失已久的想象力忽然重归，脑海浮现魔窟的模样，百灵鸟漂亮的头颅安静地架在冰箱里，浴缸里躺着的是她的躯干，这么短的时间内，陈悦来不及处理掉全部尸块。

　　我从喉咙里挤出拒绝的话：“不用了，我还有事，正、正打算出门。”

　　陈悦没有一丝放弃的迹象，“你要去哪里，我开车送你吧？”他十分轻松地说。

　　我怔怔地望着他泰然自若的脸，他大抵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他真实的样子，仍无分毫慌张，他只想用恐惧击溃我。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高壮的中年男人，即将从路上经过，我意识到这是个绝佳逃离的机会，陈悦没带武器，路上有第三者出现，他不会在这里杀死我。

　　我刚要从他身边跑开，还未迈出步伐——甚至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陈悦就已经将我牢牢抓住，他的手用力捂住我的嘴，岩石般坚硬的身体将我紧压在门框上。

　　我被笼罩在他的身躯之下，不仅发不出叫喊，肺泡中的空气都要被挤压干净，喘不上气来。模糊的视线中，他的蒙上阴影的脸庞离得极近，他可能正在狞笑，我已经看不清楚，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尽管我因窒息而痛苦，从外界的角度只能看到暧昧相拥的姿态。

　　耳边传来中年男人不耐烦的吐痰声，他一点都不在意这里的情况，就像生活在这片区域的所有人，对世界任何事与人都毫不关心，这里发生过的死亡和失踪都将随腐烂的土地一起掩埋。

　　在我以为自己快死掉的时候，陈悦突然将我推入室内，我摔倒在发霉的地板上，他紧跟着进来，关上了门，阳光随着门扉的合拢而消失。我躺在陈悦的阴影中，而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求你……”

　　口中发出微弱的呻|吟，我在徒劳地乞求一个杀人魔的怜悯，妄想不可能的事和求生一样都是本能。

　　“求求你，我什么都不知道……”

　　“放了我吧……”

　　我的声音沙哑得仿佛有砂纸在摩擦喉管。

　　陈悦俯下身，抓着我的头发，让我抬起头，他的力气不算大，我并没有如电视里描述的那种头皮撕裂的痛感。

　　他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片刻后，开口道：“为什么害怕，你不是喜欢我吗？”

　　哀求的话哑在了嗓子里。

　　陈悦继续在言语上折磨我，“每天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窥我，为什么现在才害怕？因为觉得我会伤害你，就放弃喜欢了吗？”

　　他的手指抚上我脸上的疤痕，指腹意外的冰冷滑腻，像蛇一般游过皮肤，我控制不住哆嗦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放了我吧，求求你……”我无力地道歉。

　　陈悦没有直接杀死我，而是一点点地抚摸我的皮肤，他敛起笑容，表情认真，像在确认我还活着，又像是估算从哪里最好切割。

　　“太可惜了。”他忽然说。

　　并不是在对我说，而是自言自语，仿佛生出了巨大的遗憾，这样遗憾而隐隐带着怜悯的叹息，简直不像从一个杀人魔口中发出的。

　　他不知为了什么事而走神，此时我的手摸到了地板上的手机，一部几年前生产的带着厚重金属外壳的手机，一周没充电早已自动关机。

　　或许是因为陷于绝境中反而能爆发出勇气，我在他分神的那刻拿起手机，用了仅剩的最大力气对着他的眼睛砸去。

　　陈悦发出痛极的嚎叫，我连滚带爬奔向大门，打开门的时候陈悦也捂着眼睛朝我扑来，我的身体冲出了门外，可他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抓住门把手，将用力门一关，他的手被门板夹住，被迫松开。

　　我知道即使陈悦受了伤，他也能快就能追上来，这段时间是我活命的唯一机会。我沿着道路狂奔，一转头差点被吓到心脏骤停——陈悦跟在我身后，脸上的血让他看上去更像异化的怪物。

　　他正在迅速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大声呼喊，可是这片地方住户稀少，即使有人听见也不会多管闲事，也没有监控，最多再过十几秒他就会彻底将我抓住。

　　绝望中我忽然想起了狗洞，位于通向河岸的篱笆墙下，被拓宽后勉强可以让身材矮小的人通过。

　　我立即调转方向，向着房子后方狂奔，狗洞逐渐显露其不规则形状，陈悦也离我越来越近，我最终在被他抓到前扑进狗洞，奋力往前钻，肾上腺素让我感觉不到疼痛，即使石子和锯齿状的木板将我的衣服刮破，手臂上都是擦伤。

　　陈悦的手指刮过了我的小腿肚，我疯狂乱蹬，终于整个人都钻过了狗洞。

　　眼前是一片绿色，植被茂盛，夏季蝉鸣让人头脑发昏，陈悦的身影完全被篱笆墙阻隔，他的身材无法通过狗洞，抵达这里需要绕远路或翻|墙，那需要更多时间。

　　我不敢逗留太久，慌忙继续奔跑，没一会儿就不小心被地面的树枝绊倒，长时间空腹引发的低血糖症状，以及从早上到现在一直维持高度紧张导致的力竭，让我在倒地后立即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