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游戏》江水朔

4、狗洞（完）

　　我蹲在便利店后，把一袋饼干吃掉了，虽然缓解了饥饿，甜味剂却齁得嗓子疼，毒辣的阳光刺得眼睛发胀，明明已经如此干渴，生理性的泪水还是糊满了眼眶。

　　我得去报警，只有这样过去的生活才会重新回来。

　　仿佛人一直如此，从不会珍惜现有的，就像车祸之前我在跟父母吵架，车祸之后我将自己放逐在这片土壤上，柜子里就是安眠药和农药，我一直等待自己鼓足勇气迎接死亡到来的这天，然而当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求生欲又如溺水时的浮木，我无法让自己松开手。

　　我向便利店老板问了警局的位置，他将大致方位告诉我，并说距离这里有近四公里。

　　“大热天的，站台离这里还有半公里，你去派出所干什么？”

　　“就办个事。”我敷衍地回答。

　　老板又说：“年轻人别天天吃泡面，那玩意吃多了营养不良。”

　　虽然今天没买泡面，我因为偷了他一袋饼干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虚，于是小小地嗯了一声。便利店老板是这段时间唯一关心我的人，即使这种关切也只是心不在焉无伤大雅的一句，而我却偷了他的饼干。

　　愧疚开始在胸口翻绞，我打算等一切都结束后就把这四块钱还给他。

　　我朝着警局的方向走，城中村靠着高架，车道和桥梁如一条条错综复杂的线在地面与天空间交织，附近没有商场或居民区，工作日的时候路边更是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我在烈日的曝晒下慢腾腾地向前挪动。这是与河对岸相反的世界，荒芜贫瘠，只有车辆迅速驶过，仿佛经过就是为了逃离。

　　我汗流浃背，因为脱水而耳鸣，我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但一回头，城中村的入口处——便利店依然在视野范围之内，像是无尽海洋中的一座孤岛，指引着我返回的方向。

　　天太热了，我需要水，报警没那么急，我可以等温度稍低再去。

　　我为自己找了许多借口，和过去那么多年一样，一件在彼时看似非常紧急的事此时可以轻易放弃，于是我原路返回，便利店老板这么关心我，他还能再帮我一次，给我一杯水、借我打电话报警的钱、或者我可以偷一瓶水，反正结束后也是要还钱的。

　　热气如波浪般在阵阵扑来，目光所及的画面被这热浪扭曲了，我的身体也随之沸腾，饼干的作用并没有维持太久，距离昨日的泡面“正餐”过去快一天，身体的倦意正迅速递增，我喘着气，再次来到便利店前。

　　店内在外界阳光的衬托下依然那么黑暗，我没看清里面的情况，伴随着大脑的眩晕，眼前出现了黑白交织的浮点，或许是脱水中暑的前兆。

　　所以在看到陈悦的刹那，我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不知为何又折返这里，没有和百灵鸟一起。

　　我愣愣地看着他幻影般干净俊秀的脸，他穿着黑色的T恤和牛仔裤，那嘴角隐隐带笑的表情仿佛只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

　　他的右手拿着一盒避|孕|套，懒懒散散地掀了下眼皮，便注意到了门前的我——我已经来不及躲藏了。

　　“咦，你不是要去派出所吗，怎么回来了？”便利店老板也瞧见了我。

　　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只觉得所有血液都涌上了脑袋，手脚瞬间失去了温度，我表情一定很滑稽，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在被陈悦追杀这么久的情况下，他在看到我的时候目光里都明显流露出惊讶。

　　“我……”

　　我不敢动，也说不出话，现在是安全的，有便利店老板在场，陈悦不会在这里杀死我。

　　陈悦已经付过了钱，他把避|孕|套塞进口袋，一步步朝我走来，他的手里没有武器，从牛仔裤口袋鼓起的形状看来里面也没有危险的东西。

　　我的心脏似乎停止了工作，肌肉僵硬得都无法正常呼吸，陈悦在我身前停了下来，我哆哆嗦嗦看向便利店老板，他却低头在柜台后刷起了手机。

　　他在这里土生土长，木讷同这里任何居民如出一辙，陈悦却不一样，他足够敏锐，他或许已经嗅到了我的惊恐，甚至分外享受。

　　“你要去警察局？”陈悦问。

　　“没、我没有……”我低下头嗫嚅着。

　　“今天太热了，我送你吧，”陈悦见我没有反应，又歪头问了一句，“邻居？”

　　我霍然抬头，陈悦的面孔还带着笑，并不像今天早上那样隐隐疯狂如恶鬼，我从中看不到一丝恶意，好像他的话真的只是寻常邻居间的关心。

　　“不用了，我只是去开个证明，”我结结巴巴地拒绝，想让自己变得更加无害，看起来对他没有威胁，这样他才不会急着动手，“不是、不是很急。”

　　“那你得快点啦，现在已经四点多了。”陈悦说，“今天办事的话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我胡乱点着头，陈悦离开了，一无所觉般离开，就像急着去跟百灵鸟度过第二个美妙之夜。

　　我恍惚间抬眼看着墙上的钟，时间指向四点半，从早上醒来被陈悦追入狗洞，再来到便利店，竟然过了这么长时间？

　　疑问一个接一个，我好像突然间失去了对现实和时间的感知，从钻入狗洞开始，包括昏倒后没有被他抓住，再到百灵鸟还活着、陈悦若无其事的表情，若说是演技——那样真实的演技出现在现实中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惊心动魄钻入狗洞还在不久前，我盯着手臂证明这一切真实性的伤痕，大脑骤然闪过一道白光，我想起另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事。

　　刚刚与陈悦打了照面，他的脸是干净的，没有伤口和血迹，也无丝毫浮肿，而在早上，我分明用手机砸中他，他的脸上出了血。

　　“哎呀，坏了！”便利店老板一拍大腿，“今天周三，小宝提前一小时放学！”说着急忙拿起钥匙。

　　“昨天是周三，你记错了吧。”我说。

　　老板用“你在说什么傻话”的眼神扫了我一眼，“我要关店了，你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许多画面涌入了脑袋，一些模糊的东西骤然清晰起来。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今天周几——今天几号？！”我失控地拽住了他的衣领。

　　便利店老板吓了一跳，用力推开我：“你干什么啊，今天是周三，七月三号！”他拿起手机，打开让我看到上面的时间，屏幕显示得清清楚楚，七月三日，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今天是七月三号，不是七月四号？所以我看到了完好的百灵鸟和陈悦，陈悦表现得那么奇怪，他还穿着昨日的衣服……一切都说得通了，陈悦并不是放过了百灵鸟，他只是还没有动手！

　　我回到了他杀死百灵鸟之前。

　　是那个狗洞，一定是狗洞让我穿越回了前一天，我在河边昏过去那么久才没被陈悦抓住。

　　我可以逃过一劫，只要能回到那间屋子，告诉前一日的我关于陈悦的真相，让她赶紧搬离这里，但是若无其事地回到陈悦家对面需要极大的勇气，即使他还没对我起疑心，面对一个杀人魔，我没法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

　　切断的小腿重新回到我的脑海，朦朦胧胧，变成阴魂不散的诅咒，我仿佛正活生生经历一个女孩的死亡。

　　“拜托帮忙报警，今晚有人会被杀——”我语无伦次，站在便利店外，眼看着便利店老板锁上门。

　　便利店老板并不愿搭理我，下午的关心宛若一闪而逝的错觉。他甚至懒得看我一眼，大概即使真的知道今晚会发生命案也只顾着去学校接自己的孙儿，他骑上电瓶车迅速离去了。

　　太阳已经不再那么炎热，我无论如何都得去警局，即使在命案尚未发生前警察们并不会管，我也要想方设法让他们去阻止陈悦，这样同时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我大步迈向通向外界的道路，再一次走在高架桥下，车流急匆匆而过，我一边往前走一边招手，希望能招停一辆车。

　　但是没人愿意停下，工作日晚高峰已经开始，多管闲事是件万分困难的事，特别是我如今形容狼狈，像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

　　终于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路边，却是陈悦的车。

　　“我看你挺急的，要去哪儿？我送你吧。”陈悦降下车窗，笑着问我。

　　我慌忙摆手，他却十分坚持，甚至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你好像有点怕我？”陈悦问，迈出的每一个步伐都好像践踏在我的心脏上，对其进行凌迟。

　　恐惧一点点漫上头顶，我的手脚开始不受控制了，发抖着想后退，唯一的理智告诉我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前一天的陈悦，还没对百灵鸟下手，更不会发现我知道了真相。

　　但是另一个声音在疯狂尖叫着快点跑开，不顾一切逃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怕你。”我哈哈笑了两声，意识到自己发出了颤音。

　　陈悦似乎没发现我声线的变化，他的手抚上了我的侧脸，这样的动作对于一个几乎算陌生人的邻居来说过于轻佻，但他的眼神很认真，如同面前站着的是他一往情深的爱人。

　　“那你喜欢我吗？”

　　他的脸渐渐靠近，以一种吻来的姿态，却在漂亮的嘴唇即将碰到我之前停住，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并不是因为动心或其他，而是未知厄运来临前本能的悚然。

　　我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什么，连忙大声道：“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了，我真的喜欢你！”

　　“喜欢我为什么还想去报警呢？”

　　话音刚落，他猛地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砸向车子。

　　眩晕过后是剧痛，身体软倒下来，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到，剧痛之中还出现了幻觉，这种对大脑的袭击某一瞬间十分像车祸发生的时刻，天旋地转时间静止。

　　我恢复了少许意识，身体已经躺在了车厢后座上，我徒劳地挥手想开门，车门却因儿童锁落下纹丝不动。陈悦坐在驾驶座上，扭过身来给我的手脚缠上胶带，我的嘴巴已经被贴住了，哀求的话说不出来，只能用眼神乞求他。

　　我发出呜咽声，因为脑袋的痛苦，还有对渴望他怜悯的企求。

　　这种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托起我的下巴，仔细打量我：“本来我是打算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再处理掉你，如果你今天没想着报警，还能多活半个月。”

　　说完他又困惑地皱了下眉，“我一直很注意，不会在家里做那种事，你整日缩在房间里偷窥，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我摇着头，不断重复“我什么都不知道”，嘴巴被胶带封住，发出来的只有含糊不清的哀鸣。

　　他虽然不解，却并不准备听我的解释，自言自语道：“不过也没关系了，你以为去了警局他们就会相信你说的，来我家搜查，找不存在的尸体？”

　　陈悦把车开得飞快。

　　很快我们就回到了城中村，天已经暗下来，整个城中村空荡荡的如废弃的鬼城，没几个房屋还亮着的住户，陈悦把车停在路边，那并不是他的家，而是与他家隔两三间的屋子，几幢破败的宅子都已被废弃。

　　他把我从后座上拖了下来，我疯狂挣扎，如脱水的鱼扭动乱踢，他的胳膊牢牢圈住我的腰，力气之大，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肋骨快被勒断。我试图从喉咙里发出尖叫嘶喊，但刚有这种意图，陈悦的手就捂了上来，掐住喉管，只有咽气的声音能发出来。

　　相隔十几米便是陈悦的房子和我的房子。

　　陈悦的屋子亮着灯，百灵鸟还在等着他回去，她会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继而是人生最黑暗恐怖的时刻，我的房间没有开灯，从外面看完全不像有人居住，我知道前一天的自己此刻正在昏暗笼罩的房间里，那个我会正从窗帘的缝隙中偷窥吗？

　　我燃起丁点微妙的希望，陈悦拖我进入房子的时候，我的身体碰到了水管，于是用尽全力踢踹管道，希望声音传达进入我的房间，昨日的我会发现陈悦是个杀人魔，即使她不出现，也能躲起来用手机报警。

　　这样她就能逃脱，改变我的过去。

　　“你以为挣扎有用吗？”

　　我被拖入了室内，阴暗沉闷的屋子里充斥着窒息的霉味，破败积满灰尘的客厅里没有家具，一个楼梯通向被黑暗吞没的地下室，我浑身剧烈颤抖。

　　噩梦仿佛入侵现实，梦境里的铁丝床和切割机，也许是我濒死前看到的景象，在时间的乱流中传达到了过去。

　　陈悦终于不再伪装，露出狰狞非人的笑容，他完全是个杀人魔，陈悦这个身份只是他披着的人皮而已。

　　我望着他的眼睛，此刻那赤色如恶魔的眼球里只燃烧着杀戮的欲望，比我最开始被追杀时所见到的可怖得多。我现在才明白他彼时的怜悯和遗憾从何而来，或许是发现了另一个我的存在，从而窥探出跨越时空真相的一隅，只是他已经杀死了未来的我，无法再拼凑出全部细节。

　　而我的结局，早已在过去注定。

　　狗洞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