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游戏》与子歌

128、消失的回忆6

　　这次的小黑屋来的莫名其妙，不止宗白不服，高杨帆也不服，其他一些队员也不服。

　　第三天中午，高扬帆代替前两日送饭的人敲开了小黑屋的门，他一瘸一拐地蹭过来，身残志坚地端着三碗饭，他的，宗白的，还有谢戈的。

　　医生严厉要求他静养，虽然和其他人比不是什么大伤，但照他平日里上蹿下跳的样子，腿上那个穿透性伤口还会撕得更大。可高扬帆是个躺不住的，被绑在床上两天后趁小护士不注意，跳下床跑了，没想到此人溜到后厨转了一圈，用托盘装了三个装满饭菜的碗来到了小黑屋门前。

　　“吃。”高扬帆把两只碗塞到宗白怀里，脸上是难得的平静和严肃，原本黑白分明的猫眼红彤彤的，布满了血丝，偶尔闪过复杂的神色。
　　宗白毫不在意，也没问今天为什么有两碗，和高扬帆一起埋头吃饭。

　　宗白吃得很快，不到三分钟就把自己那一份吃完了，几乎没怎么动筷子的高扬帆盯着宗白吃谢戈那份中饭。

　　“……橙子比我小一岁，今年才25。”他见宗白吃的差不多了突然开口，“家里没人了，只剩一个小5岁的弟弟。”

　　宗白疑惑地掀起眼皮看了眼高扬帆，手上动作没停。

　　程辉十岁的时候父母出车祸去世，只剩下他和五岁的弟弟轮流寄宿在亲戚家，虽然亲戚对他们视若己出，但程辉有时会因为他们的过度关心而不自在，反倒是小几岁的弟弟更快融入了新家庭。

　　这么一过就是八年，程辉成绩不算特别好，不管是小学中学都处于班级中游的位置，偶尔能冲到前十名，高考要是正常发挥应该能考上个二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提前报了军校，政审、面试、体检依次通过之后就去军校报到了。

　　后来在某一次选拔中程辉被选上进入特殊部队，经过训练和考核之后加入谢戈、高扬帆等人，成为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人特别好，真的！”见宗白脸色淡淡的，高扬帆突然急了，“每次有事都是橙子出来调节，除了队长我就服他一个，别看他平时——”

　　高扬帆突然不说了，他双眼通红，死死咬住嘴唇，眼眶中有泪水在打转却始终忍着没有落下来。他反应过来，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无法感同身受，因为那是他记忆中的程辉。
　　你会分给一个仅认识一个月不到的人多少情感呢？也许只是人生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小到几天后就会淡忘，小到成为你饭局间隙的两句话，倒完酒就散了。

　　宗白静静地看着高扬帆不说话。

　　高扬帆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急切地说：“他，他还给你送过饭，还有糖！”他太激动，整个人往前倾摔倒在地上，可双眼一直看着宗白，眼中有很多看不懂的东西，最后化成一句话，“你不能忘记他。”

　　宗白想起当初程辉给他送饭的事，还有那段时间每天一颗柠檬糖，他点了点头。

　　得到了保证的高扬帆心满意足地走了，或者说是被跑出来找人的护士揪走了，小姑娘还不到高扬帆肩膀，可她眼睛一瞪人就不敢动了，踮着脚揪着高扬帆的耳朵往回走。

　　“你们这些当兵的怎么都一副德行！不能躺在床上好好养伤吗？下次把你们拷在柱子上好了再松开。”她一边走一边数落，“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吗？”她的脸上带着怒色和倦意，明显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高扬帆为了防止护士再批评他有心打岔，“点心，什么点心——诶我的耳朵！”
　　“别皮了！给我好好去躺着！”

　　宗白看着两人走远，又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空碗和托盘，思考几秒后转回了小黑屋。

　　从这之后，每到吃饭时间总有不同的人端着托盘找宗白吃饭，唯一相同就是三碗饭，宗白吃两碗，一周之后下巴都圆润了一点。

　　宗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能根据眼熟程度认人，有几个特别眼熟，隐约叫得出名字，更多的是眼生的队员。他们每次来都是沉默的，偶尔有几个会说上两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们并不是要回应，只是想说点什么。

　　不过有不少人都和高扬帆一样，被怒气冲冲的护士揪着耳朵回了病房，一群大老爷们嚎着求饶成了基地一道风景线。

　　小黑屋一共持续了一周，最后一天的晚餐是谢戈送来的，他拿着两个碗坐在宗白边上，先是“啧”了一声，随后说：“前几天那群臭小子都把我的饭给你顺来了，害得老子每次还得求人开个小灶。”

　　谢戈穿了个背心和作训裤，显露出精悍的上身，脸上依旧是处变不惊的表情，只有偶尔眼底划过疲惫的神情，说明他心中并不像面上表现出来得那么轻松。

　　“可以啊，早中午都有人给你送饭。”谢戈有些忿忿地说，“我都没这待遇。”别说送饭了，他这几天去餐厅晚了甚至连都没饭吃，结果一问，他的那碗饭都被队员取走了，导致他一队长还得拉下老脸来求厨师开个小灶，有几次晚了只能自己动手炒个蛋炒饭吃，第二天还要被厨师追着埋怨，说他动用特权开小灶。

　　宗白不理他，拿过自己那份开吃。

　　“少吃点，都胖一圈了。”谢戈好心提醒，“再吃下当心变成球。”这完全是胡说，宗白原本就偏瘦，刚见面的时候下巴是尖的，整个人瘦瘦小小的，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眼下养胖了一圈刚好。

　　宗白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谢戈看懂了，这是让他闭嘴呢。

　　两人吃饭很快，谢戈看宗白把碗沿边最后一粒饭扒拉干净，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话。

　　“高扬帆，他跟你说过程辉的事了？”

　　宗白点头，有点印象。

　　“程辉来这之前请了年假去看他弟，他弟拿到学校里一个去国外留学的机会，等下次回来见面就得几年后了。”
　　“他考上军校之后给他弟买糖，说每天吃一颗，吃完了他就能回去。后来分开时间更长了，每年年假就那么几天，他走之前又会买好几袋糖。”
　　“这次轮到他弟给他买了十几袋，说等他哥每天一颗吃完了就回来了。”

　　谢戈摸出一根烟咬着没点，“你是没看见他那几天乐呵的样子——这几袋糖我们几个一颗都没捞着，没想到被你小子吃了，好吃吗？”

　　宗白想起了程辉递给他第一颗化开了的柠檬糖，还有那甜中带点酸的味道。他突然想起可以用糖纸折个千纸鹤。

　　“明天就能把他们送回去了。”谢戈说的是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士，“二十个小时之后就能回家了。”

　　“回家？”这对宗白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汇。

　　“你不想回去吗？”谢戈用手挡着打火机点燃烟头。

　　“什么是家？”

　　“一个永远有人等着你回去、可以放松下来的地方。”谢戈吐出烟圈，面容模糊在青灰色的烟气中。

　　宗白想了想，他没有这样的地方，有时候会梦到一处有巨大樱花的日式院子，但他永远被隔在外面，身后的白雾追赶上来的时候他只能眼睁睁自己被吞噬，而院子内人生吵杂，充满了欢声笑语。
　　他心中有种直觉，院子里的人根本不欢迎他的到来。

　　“和你们不一样，我们做的很多事都不能说，”谢戈叼着烟垂眼说，“我们在哪里、做了什么都是秘密，光荣以后也就几个勋章批个国旗——有些甚至还不能说。”

　　宗白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他把烟蒂在地上按灭，“可我不甘心，我想把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地带回去，所有人都能时间到了就退役，多好。”
　　“什么特等功、抚恤金，哪怕是能够盖国旗，和活生生的人比起来实在是差太多了。”

　　宗白不接话，他的注意力被远处灌木边一只飞舞的黑蓝相间蝴蝶吸引住了，眼珠随着蝴蝶飞舞的路线上下转动，谢戈刚说的话他只听了一半。

　　谢戈看着明显神游在外的宗白，叹了口气，随手收起碗筷站起身，“帮我个忙？”
　　“？”宗白回过神，疑惑地抬起头。

　　“……算了。”谢戈想了半天只说了两个字，“不是什么大事。”
　　“走吧，你今晚不住这，回去睡吧。”谢戈笑了，在夕阳下他整个人都散发着金色的柔光，铅华洗尽，只剩下这个人真实存在。

　　宗白过了很久才明白谢戈的未尽之语是什么，包括高扬帆和那些每天给他送饭的人，所有人都在无声地呐喊，希望他不要忘记程辉，不要忘了那些牺牲的人，除了他们没有人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是他们的亲人也不会知道真相。

　　可那个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宗白现在唯一记住的只有谢戈逆光而站的身影和那个疲惫至极却依旧坚韧的笑容，除此之外再不能容下其他事物。

　　不过这两件事他到死都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