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篇陈年旧文》青山瑟瑟

27、大人出现的第二十七天

　　“怎么还没见到人啊？这都饿了一整天了……”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叫声，魏留徊显得分外无精打采。

　　他此前虽与崔稹呛嘴，可上了马车却依然是往东走的。如果崔稹没有说谎，几人早该到了五里外的那家客栈，这会儿说不定正大快朵颐呢，哪儿成想现在不仅饿着肚子赶路，还越走越偏，这官道仿佛直往深山里头去的，可不叫人烦闷？

　　“陆哥哥，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阿秋看了一路的密林，心里也有些打鼓。

　　陆之道闻言睁开眼，撩起车帘子往外瞧，见果然如阿秋所说不似通往人烟的方向。路是好路，可偏偏造错了地方，哪有官道是从深山老林里过的？

　　只这一眼陆之道便起了疑心，立刻钻到车外想要仔细打量。可他才钻出来一个头，树梢顶上就骤然飘来一片阴云，将沉的落日被这云隔绝在外，只映出一面慰人的霞光。

　　“日暮西沉，云蒸霞蔚。”身后飘来十方净润的嗓音：“好颜色，好颜色啊……”

　　陆之道却没功夫多看，天就要黑了如果还不找个宽阔的地方歇脚，留在深山幽谷里过夜想想都不安稳。见前头都是些葱郁灌木，他已经歇了遇见村舍城镇的希望。

　　回望来路，不过一瞬陆之道便眼瞳一缩，他竟然看见尽头的官道逐渐消失了！

　　他并没看错，来时的路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闭合消失，周围的密林顷刻之间围拢，仿佛从来都没有什么官道一般。

　　“停车！阿秋停车！”陆之道唤道。

　　“怎么了？”阿秋虽然疑惑，但手里的缰绳却逐渐拽紧。

　　“陆之道，你看见什么了？”魏留徊见马车停下陆之道却没了下文，不禁催道：“你怎么不说了？”

　　陆之道还未回应，一旁的十方收回视线乍然道：“有妖气。”脸上的肃然与此前的烂漫全然不同。

　　他这话音刚落，陆之道便轻身落在了车顶，手中云笔悬停，点开画册，顷刻间就落成几张封灵符。宽袖轻振，白纸金符便急急飞向来路的尽头。

　　而后车头的几人便看见金光一闪，一道虚幻的禁制便将追赶的密林与狭窄的道路隔断。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动静。

　　“陆壮士稍等！”

　　陆之道正仔细留意林子里的响动，身后赫然传来十方的高声呼喊：“陆壮士，我这里有几封镇妖辟邪的画作，不若暂借给你用用？”

　　“嗯？”陆之道下意识将视线落在了他手上，下一瞬，一幅孤儿画风的秃瓢断臂图便冲入眼帘，叫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小和尚，你拿这鬼画符出来做什么？”阿秋问出了他心里的疑惑。

　　“秋壮士有所不知啊，这可不是法符，”十方扬手将画面转向阿秋，纠正道，“是小僧勤学苦练百折不挠大功告成的镇鬼避妖图啊！”

　　“你别看它小小的一张，其实用处可大了！”十方说着收回画作，手上快速翻飞，片刻就将其叠成只飞鹤，而后嘴里念念叨叨：“阿弥陀佛快显灵，妖魔鬼怪快现形，呵！”伴随着最后一声呵气声，他手里的飞鹤居然真的飞离出去。

　　一旁原本因图画忍笑不已的魏留徊见了这场面，顿时愕然收回了笑意，直勾勾盯着飞鹤的方向，期待它现出降妖捉鬼的神通来。

　　那飞鹤果然也没让他失望，飞离之后周身氤氲出一阵柔和的金光，只见它在陆之道头顶盘旋片刻，而后振翅冲天，一眨眼便……直挺挺砸在了地上……

　　众人耳旁似乎还萦绕着一声戛然而止的清鸣。

　　这突如其来的坠落让魏留徊看直了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飞鹤怕不是萎了？对上十方略带惊讶的脸，方才吞下去的笑声顷刻间涌上喉头：“哈哈哈！十方，原来……你镇邪图的神通就是飞速直落三千尺啊！哈哈，有意思……”

　　陆之道也以为他又要拿出什么厉害的本事，见了飞鹤引颈长鸣的模样，心里还闪过一丝嘲笑他孤儿画作的内疚，这会儿却只能无奈摇头，跳下来轻拍了他的肩：“你勿要自责，有朝一日提高了画技，这鸟总能飞起来的。”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十方就是个半吊子的野和尚，或许医术确实高超，可一手融灵入画的本事实在惨不忍睹！

　　“不是，这不可能啊……”十方反应过来捡起飞鹤：“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在陆壮士身边转了一圈就不行了呢？”

　　“哈哈！怕是知道此地有个神人画师，自惭形秽了吧！”魏留徊打趣道。

　　经这么一打岔，陆之道发现方才林子里细微的簌簌声竟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正在他以为周围彻底平静下来之时，身后的禁制上陡然传来一声破裂声……

　　回身一瞧，那禁制果然碎裂，其外的树木又再次吞噬起了路面来！这一回，吞噬的速度远比之前要快，不消片刻便快到了马车跟前。

　　这时候再去费时间画符显然不妙，陆之道即刻一道掌风打在了马腿上，眨眼之间马车向前狂奔起来。

　　“怎么回事？这马怎么突然发了狂？”魏留徊一时不察险些掉下车去，好在手长脚长一把抓住了车盖。

　　“阿秋，再策快些。”陆之道没有回答，给马打了道灵诀之后，又开始画符阻拦车后的密林。

　　“驾！驾！”

　　尽管马车正极速狂奔，可身后的树木却越逼越紧。车盖和车厢眨眼被坚硬的树枝刮破，车板上光秃秃的站着四个人，瑟瑟相依。

　　陆之道没想到这幽州的树妖如此难缠，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愠怒，眉心一蹙察查司印便赫然飞出，浓厚的元冥之力顿时让他威势暴涨。笔剑还未出手，穷追的密林果然停了下来。

　　只是还不等他喘口气，身侧便响起几道抽气声。陆之道疑惑回身，入眼就是一副绚丽的人间仙境，半晌失了言语。

　　*

　　宣王府。

　　马厩东侧只余下怀胥的一匹灰鬃白马，崔稹一早就骑着闲人离开。怀胥这会儿刚闲下来，清点了府里的走无常之后，他又问了林西瑶不少话。

　　可不知是林西瑶刻意隐瞒还是确实不知，他再没有问出幽州之乱的其他蹊跷。他正想着喂饱了他的良驹，晚些时候去城里逛两圈，去探探市井的流言消息。

　　“好好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看喂得差不多了，怀胥便拍了拍手。正要学着崔稹的法子给马梳梳毛，耳朵陡然听见一阵风声！

　　他立刻警觉旋身躲闪，然而一转身却骤感喉咙一紧，竟是被人套上了一根细瘦锋利的丝线。顺着丝线颤巍巍望过去，怀胥果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你……你究竟是谁？”

　　*

　　“是个受了伤的年轻男子带着三个年少男女，其中还有一个和尚。”西幽某家小客栈外，一个牵着高头大马的墨衣男子正与店家打听。

　　那店家放下手中的茶盏，狐疑地打量他两眼：“你要找的人自己不知道，我上哪儿知道去？”显然是见了崔稹身上的不近人气，认定他不是个好人。

　　崔稹见状脸上并无不悦，道了声多谢，遥遥望向甸房的方向，片刻后决然转身策马离去。等客栈的人再也看不见了，他猛然俯下身与闲人耳语一句。

　　而后就见闲人嘶叫一声，扬蹄踏空而起！行人隐约只见一匹黑马御风而行，自然震惊不已，待要细看，空中却哪儿还有什么马儿的踪迹？

　　*

　　陆之道只知晓自己走错了路，原本要去的客栈全然看不见影子，可从没想过会误打误撞进去个迷幻的世外桃源。

　　横亘在他眼前的，虽然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悬崖，可越过天堑入眼的就是一面肆意奔流的瀑布。瀑布之上山林茂密，层层叠叠的山峦上亭台飞檐起起伏伏，漫山薄雾笼罩，飞鸟蜂蝶如同珠翠一般点缀其中。

　　此时正是日落西山之际，绚丽的霞光挥洒在红花绿柳间，真叫人分不清人间还是仙境。

　　“唳——”

　　空谷一声鹤鸣将几人飘远的神识唤了回来，陆之道抬眼就看见头顶上盘旋着一只白羽红冠的仙鹤。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这仙鹤的眼里竟然流露出几分高傲，而后一转头飞跃深渊扎进了对面山谷的浮云里。

　　“陆哥哥，这鸟竟然瞧不起我们！”阿秋凝着眉一脸不悦。

　　“陆之道，咱，咱们好像来到个了不得的地方……”魏留徊讶异万分，嘴里磕磕巴巴。

　　陆之道心里赫然冒出一个地名，正要脱口而出，十方却抢在了他前头：“此地是未归谷。”他可不是空口白话，手里拿着一纸图卷，陆之道好奇近前去看，片刻却愕然停步，一张俊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

　　还是阿秋嗤笑了一句：“小和尚，这山鸡互啄图也是你自己画的？”

　　“这可不是山鸡，明明是仙鹤！”十方争辩道：“师父说未归谷就长这样，你看看，此地与小僧画的可不是一模一样？”

　　“噗嗤！”魏留徊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师，陆大人面前可不敢轻易自夸画技，你若真喜欢，有空叫他教教你！哈哈哈！”说着再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不留情面，谁让他打小就是看着天下第一画师“半里先生”的画作长大的？更何况后来还日日与陆之道为伍，十方这样粗犷幼稚的笔触，说是触目惊心也不为过！

　　倒是陆之道意外安慰道：“画得很好，若下笔再谨慎一些便更好了。”他是说不要随意滴墨在纸上。

　　可十方却听不懂，只当陆之道在夸他：“过奖过奖！往后小僧得了机会定要与你讨教讨教！”

　　“……”陆之道正不知道怎么回绝他，那头悬崖上却传来一阵响动，定眼一瞧，是一只巴掌大的花灵迎面飞来，所到之处，绿色的藤蔓缠绕成桥，一直延伸到几人脚下。

　　花灵陆之道是见过的，他画册里恰好有一只牡丹花灵。只是眼前的这只一身白裙，头顶一只黄蕊小白花，实在叫他认不出究竟是何种花灵。

　　好在那花灵没让陆之道纠结太久，翩然落在几人眼前：“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可有引见的小妖？”嗓音稚嫩，显然还是只尚未成年的小妖。

　　阿秋几人闻言都有几分疑虑，陆之道见状上前两步：“回花灵仙子的话，陆某几人是误入此地，并没有接引的仙子。”

　　“哦～”花灵恍然大悟：“那就是有缘人啊！终于也叫我遇见了一回。”她自语了两句，立刻挂上笑意：“快快！你们随我去见大掌柜，可有好处等着你们呢！”说着已经率先飞上了藤桥。

　　陆之道几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出好奇与期待来，于是也就不曾发问，相继从光秃秃的车板上跳下来，跟着踏上藤桥。

　　还不等几人抬腿，脚下的藤桥忽地自己动起来，逐渐远离悬崖边，顷刻之间便带着陆之道几人穿云破雾落在了对面的山谷里。

　　目之所及，尽是没过脚背的绿地，各色叫不出名字的花卉散落其中，鼻尖满是花草清香，叫人迷醉。

　　远处一顶巨大的水车与山腰处一栋木栈高楼齐平，山顶流下的清泉于潺潺水声中缓缓输向木栈之后。

　　此时一阵微风吹散了遮挡在木栈前后的云雾，露出其后千百栋相互连通的廊桥与高楼来！

　　如此一来，陆之道这才瞧见，原来眼前这栋木楼的顶层外还挂着一块木匾，木匾上刻着两个遒劲潇洒的大字——逆旅。

　　“生若逆旅，死即未归。”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猛然闪过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