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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我坐在床上,在我的第一个梦里沉思。

      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梦,那时候,我还不能理解什么叫做梦,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有那么短短的时间,我误以为它也是现实——和孤寂山谷不同的另一种现实。我同时存活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现实里,历经着不一样的人生。对一个从未做过梦的人来说,这种误解太正常了,我甚至天马行空地想到了爷爷说过的事。

      爷爷告诉过我,世界上有一些叫做戏剧或电影的东西,由人扮演出来,在或虚构或真实的背景下演出各种故事。

      我问爷爷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存在?

      爷爷说是为了取悦人,人发明它们,由一些人演出各式各样的故事以取悦另一些人。我依旧不能理解,在我贫乏枯燥的生活里似乎找不到什么需要被改编成故事的经历,也从未想过去取悦任何人。

      我对这个话题兴趣不高,爷爷也很少再提它,但这样的一种存在方式却就此于我的脑子里生根发芽,让我偶尔会控制不住地起想:如果我也可以过另一种生活,那会是什么样呢?

      此刻,在我的第一个梦里,我想到了这件事,我觉得这一切很有些相似,我现在不正在经历着另一种生活吗?这是我从未见过从未体会过的,那个人,这处房间,封闭的窗户,包括这张床和我身上的衣服,都是我从不曾在我的山谷生活里出现的,多有趣。甚至连这种不能完全自由行动,不能掌控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感觉,都多么像爷爷说过的电影和戏剧啊。

      我落在不能完全自主的梦境里,仿佛舞台中央的演员,被迫遵循已编制好的剧本行事,将一切已发生的、已注定的东西都循规蹈矩地演出来。

      初登舞台的演员总是兴奋而认真的,即使最枯燥无聊的剧本,也会下大力气去揣摩,就像现在的我。

      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等待手脚的感觉恢复,它们很快苏醒,完全听从我大脑的命令。我下床站到地上,发现手脚上链条的长度足够让我在房间里行走,于是绕着四壁走了一圈,听它们拖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冰冷刺耳,枯燥乏味,我却兴致勃勃。

      我从房间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往每个角落里仔细看,想就此发现点儿什么,还真给我找着了。

      首先,我摸到一个开关点亮灯光,房间随之亮起来,白晃晃的墙面是那样沉默,我在桌子上发现了半张纸,似乎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吴邪,旁边写着“胖子”两个字,接下来的一句话被涂黑了,看不清,再往下则写着“重4斤,黑色石质,空心”。

      我盯着这些文字看了一阵,猜测它在描述某件物品,这件物品和我以及“胖子”有点儿关系。

      我在房间里不断走动,锁链发出的哗啦声连续不绝,这时,我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模糊的话语,心头不由得一跳。

      有声音,这说明有人在外面?

      我赶紧扑到门上,侧耳细听,那个声音又响起来,重复一遍方才的话:“吴邪,安静点。”

      声音听起来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我从他简短的话里感受到一种混合的情绪:哀伤、痛苦、无奈,还有畏惧。这情绪让我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似乎我们之间有某种血肉联系,他痛苦,我也会难过。

      我靠在门上,突然不知所措,隔半天才对他说了个“好”字。

      “好,好……”门外的声音咳嗽两声,言语中似笑非笑,又仿佛在哽咽,他长叹口气,对我说:“吴邪,别怨大家,实在是没办法,你妈妈……你妈妈还不知道你的事,你要早点好起来,会好的,没事。”

      “……好。”

      我忍不住回应他,这个陌生声音里的哀愁和痛苦比方才更加浓烈,就像一只残忍的手在我心脏上搓揉,让我浑身都涌动着又酸又苦的知觉,我突然觉得门外的这个人跟我有很深的联系,对了,他提到了“我妈妈”,难道……难道他是我的父亲?

      心跳得很快,我突然想大着胆子呼唤他,用那两个字去呼唤他——我想他一定就是我的父亲!

      我只有爷爷,只有自己,在现实里我从未有父母,我甚至不曾问过爷爷关于父母的事,因为我根本没有这样的概念,还是爷爷告诉我,人的家庭构成应该是怎样的,我应当有父母,有亲人,有那么几个朋友,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人那样。

      于是我问爷爷,我的父母呢?爷爷说他们已经死了,这个答案让人难免有些失望,我没有再问,很快将这个话题抛到脑后。可是现在,在这个梦里,在这个舞台上,我心中熄灭已久的火光突然被点燃了,它跳跃着,涌动着,驱使我向门外那人发出了陌生的呼唤。

      “……爸爸?”

      我叫他:爸爸。

      “吴邪,吴邪!”

      他变得激动起来,哽咽声也越发明显,他似乎整个人都扑在了门上,手在上面轻轻拍打,焦急地对我说:“你不要怕,不要担心,爸妈永远都不会放弃你,你……你这孩子,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好吗?非要去什么地宫,你……”

      他连声叹息,声音里满溢痛苦,却又要在面对我时,强行把这巨大的痛苦吞服下去。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啊,你们去过那么多地方都平安回来了,但不是每一次都没有意外,你看现在你不就……不过不要紧,你不要怕,没问题的,你会好起来。
      ”
      好起来?我到底怎么了?我很想问,又不敢贸然发问,我心里始终隔着一层屏障,它告诉我一切都是梦,是表演,这并不是我现在真实的生活,因此我不敢放肆,不敢在“爸爸”催人泪下的诉说中将情感的闸门打开。

      我们之间隔着这样沉重的一道大门,不但在眼前,更在我心里,我不确定这一切到底是真,抑或一场行将崩溃的幻梦。而我在这个梦境里,到底有什么意义?是命运安排我来这里做一场表演,还是按时给了我什么更重要,更深层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

      我趴在门上,听外头那个男人的声声悲泣,突然有星星点点绝望的预感在心里升腾——爷爷教导过我,男儿不该轻易流泪,要坚强,我的父亲如果不是遭遇了重大挫折,甚至让他失去了希望,他为什么要趴在门上痛哭呢?很明显,他正在为我哭泣。

      我到底怎么了?

      “爸爸,别伤心。”

      我尝试放软声音,用我乏善可陈的情感表达去抚慰他的悲伤,他渐渐止住悲泣,对我道:“你安心,不要怕,我们都不会放弃你,包括张家那边……他顶住了很大压力跟族里协商,张家已经同意不会对你动手,放心。你二叔正和解家那边联系医生,不管怎么样都会尽力救你。”

      救我?我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身体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脑子感觉也很清醒,难道我其实是有病的吗?

      怎么会……

      “好了,我该走了,你好好呆着,别乱说乱动,越安静越安全。”

      门那边的男人要离开了,我耳朵贴在门上,听他的脚步声渐渐离开。我舍不得他走,浑身都压到门上,集中精力去聆听他那里传来的声音,在短暂的模糊后,我当真听到了更多的声音,我听到他拐过了一个弯,然后停下来,另一个声音飘进我耳朵里,大嗓门,粗犷又不失灵活,话语里似乎弹跳着火星子,这人一定是个大大咧咧急惊风的脾气。

      “老吴,吴邪咋样?!”他急急追问。

      哦,他问到了我。

      “已经醒了,在房里走了两圈。”父亲回答。

      我屏息静气,精神不敢有丝毫放松,我知道,只要一闪神儿,这些离我太远的声音就会消散掉,无法被听见了。

      “他……”这个声音收起他风风火火的闯劲,小心翼翼地问:“他现在没事儿吧?”

      “没有。”父亲答得很简洁,还有一丝不耐烦,似乎并不太想跟他面对的人说话。

      “……对不住,老吴。”那个声音更低沉了,像斗败的公鸡那样垂下头,我直觉这是他绝对没给别人展现过的一面,“怨我,都他妈怨我……我要不开那道门,我要再慢点儿,吴邪也不会被那东西沾上!我,我他妈……”

      “好了,王先生不说了。”父亲打断他,痛苦像烟雾那样从话语里漫射出来,将两人缭绕其中,“吴邪不怨你,我们也不,这孩子重感情,从来把朋友兄弟看得重,你们……你们一起这么久,铁三角嘛,他,他……算了,我们尽力救他就好。”

      “好,好。”那个声音答得咬牙切齿,如果说父亲的痛苦像烟雾,而他此刻给我的感觉,则是要被山一样的痛苦压垮了,这让我对这个声音的主人产生了兴趣。

      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后来我有了别的梦,从别的梦里看到他的形象,了解他的为人,我知道他是胖子,我最好的兄弟之一。

      又一道脚步声靠近他们,第三个人来了。

      父亲和胖子都停下了谈话,似乎在等待他的指示,他声音更低,收敛得极好,似乎一切都在绝佳的控制中,从不会把什么泄露出来,爷爷告诉过我,特别厉害的人这让我无论如何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只听见胖子招呼他。

      “小哥……”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是谁。

      小哥。

      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我发现自己正平躺在卧室的床中央,薄被在身上盖得规规矩矩,一切都是惯常的样子,仿佛昨晚那场意外根本没有发生过。

      昨晚……

      这两个字一跳入脑子里,立刻将丝丝缕缕的迷糊全部赶走,我在一瞬间清醒过来,想起了昨晚的一切。

      昨天,爷爷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告知我:有位客人要拜访我们居住的山谷,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外人。这个人在下午抵达,让我吃惊的是,他和我梦里常常见到的男人长得一摸一样,不,不仅仅是长相相同,我能感觉到他就是梦里那个人——经常出现于我梦里的男人在现实中降临了。

      这件事让我很激动,我十分期待和他接触。我从未离开过山谷,这世界上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此外更有隐秘的念想在我内心深处跳跃,我觉得自己爱他,我想跟他更接近……

      然而,很显然他并不喜欢我,甚至可以说有些厌恶我,我根本没有机会靠近他,也没有和他谈上话,于是有了昨晚的那场意外。

      昨天半夜我醒来时,意外看到了客人在月光下的举动,一切是那么美丽,那么神奇,那么诡异,那么恐怖——我失态了,但我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扑上来掐晕我。

      我的梦中人不喜欢我。

      我爱着他,他却厌恶我。

      想到这里,我感到十分沮丧,以至于忽略了一个问题:如果我昨夜晕倒在门廊上,那么是谁带我回卧室,并帮我盖好被子的呢?这个问题遗漏在脑海边缘,我满心失落,压根不愿去思索,也怕通过妄想给自己增加希望。

      我懒惰地翻过身,打算多躺会儿,推迟面对现实的时间——失恋的人总是这样,然而,事情也总不会像我期待的那样发展,就在这时,门被人敲响,爷爷说该起床了。

      我怏怏地爬起来,磨蹭着走出房间,眼睛下意识地四处溜达,想寻找那个身影,然而直到洗漱完毕也一无所获。爷爷看出我的心思,皱了皱眉,低声说客人出去了。

      “出去?”我心跳加快,思绪有点乱,似乎有一半的自己还沉浸在各色缭乱梦境里,一不留神便脱口而出:“小哥去了哪里?”

      话刚出口,爷爷的脸色顿时变得严峻起来,眉头皱起来,双目紧紧盯着我。我一怔,猛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我怎么能当着爷爷的面称客人是“小哥”呢?那是我梦里的称呼,是只属于我自己的秘密啊——那些梦的大部分内容我根本没有告诉过爷爷,我甚至不曾告诉他,梦里的那个男人被我称为小哥。

      而且,爷爷明确告诉过我:没有什么男人,我梦见那个男人本身就是荒诞无稽的事,什么也不能证明。

      糟了。

      我浑身僵硬,慢慢扭开头,不敢看爷爷的眼睛。内心深处,我其实有点怕爷爷,虽然他抚养我长大,虽然这二十五年来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但我对爷爷始终存有畏惧感,这种感觉很矛盾,难以用语言形容——我既爱他又怕他,有时甚至还是怕要更多一些,隐隐的,我总觉得……觉得爷爷不仅仅是在照顾我,也是在监视着我。

      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呢?我不明白,我只能说服自己是我太敏感了,我这个疑神疑鬼的家伙。

      我有些愧疚,偷眼看爷爷的表情,他坚毅的脸上皱纹清晰,凛然仿佛刀刻,爷爷年轻时候一定十分好看,就像……就像我的梦中人那样好看,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他们有点儿像。

      爷爷盯着我,很久没有说话,嘴唇冰冷地抿着,似乎也在着力控制他自己的情绪,我们之间弥散让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有什么东西终究是遮不住了,正一点点暴露出可怕的真面目。

      “客人去了山里。”半晌后,爷爷突然出声,他说完就往门口走,我赶忙跟上去,随爷爷在大门口停步,对着西边那座大山,那是整个山谷的屏障。

      “客人去了那里。”他抬起手,指着山的深处,似乎在对我,又似乎在对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说:“有些事他需要再度确认,虽然我劝他不要去,没有意义的。但是……他做下的决定,我没法更改。”

      说完,爷爷盯着我,好像提出问题的老师等待学生的回答,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嚅嗫半天,只茫然地点了点头。

      于是爷爷叹口气,表情慢慢放松下来,他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爷爷,柔和、沉静,有深度,带着几缕让我看不分明的神秘感。此刻,爷爷脸上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表情,但我却直觉事情正在改变,改变我生活的焦点就是那个神秘的客人。

      他往山里去做什么呢?会和我有关系吗?

      我看着西面的大山,心里乱纷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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