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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爷爷走开了,临走前,他叮嘱我今天要把那本经书抄完,我口头应承,心里却颇有微词,因为我知道他其实并不需要那本经书,这不过是他防止我无所事事出门溜达的借口。爷爷的眼神始终瞟着我,又不时偷眼看向西山,他一定在担心我会尾随客人跑到那座山里去。

      山里能有什么呢?我从小就在山上玩耍,这么多年来,西山早已熟得如同我那件小卧室,客人上山又能发现什么?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给客人当向导,带他上山游览,给他看我在水杉上搭建的小树屋,帮河狸在后山腰里筑起的堤坝,介绍那只颇具智慧的赤狐,再唤来我捡的鸟儿,它如今已是蓬勃鸟群中的一员了。

      我捕猎动物,也和它们做朋友,我们共同生活在这片山谷里,我相信自己死后会化为山谷的一部分,滋养此处的生生不息。

      我盯着西边,站在门口看了好一阵,直到西山被云雾遮蔽而变得朦胧才转身回屋,开始为爷爷抄写经文。

      我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心里却有隐约的焦躁,为了压制心底对客人的好奇和期盼,我只能强迫自己回忆过去,比如跟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相关的某些记忆。

      第一次做抄写经文时我还很小,都不识字,晦涩难懂的经书让我十分头疼,自然不爱写,我问爷爷干嘛要抄这些,爷爷只说让我学点功课,好好练字。几年后,他才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是为了让你静心。

      静心?我很奇怪,为什么?

      爷爷慢慢摸着我的头,长叹一声,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始终没什么好办法可以抑制你的狂性,或许只能寄情于宗教,寄希望于佛法?但我们其实也都知道,这没什么用,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你始终是你。

      说这话时,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当中流动着悲悯,让我稚嫩的心也感到了难以言传的疼痛。

      再后来,就在那一年冬天,山谷里降下了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是的,在我记忆里应该是这样,可是爷爷却否定它的发生,他说没有落过雪,是我记错了。

      这件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记错呢?我脑中明明还残留着爷爷在纷扬大雪中向我跑来的样子,他是那么急,那么紧张,隔着漫天风雪不住地朝我喊着什么。而我,也同样朝他飞奔过去……

      这件事似乎就发生在西山里,可爷爷现在竟然否认它。

      停下笔,我拿开一页已写满经文的纸张,饱蘸浓墨的瘦金体在淡黄纸面上显得尤为清俊脱俗,似乎一个个都要立起来,跳跃着飞出去……我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写这样的字体,好像它们一开始就停留在我的身体里,随着我的成长,它们也自然苏醒过来,同我再次站到了一起。

      我开始写第二张,脑子里依旧想着爷爷,有些记忆一旦被勾起开端,就像在河上打开了闸门,水流滔滔不绝,奔涌而出。自那场被否定的大雪后,爷爷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跟我记忆中沉稳端凝的模样产生了偏差,而他对我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样宽容了。

      记得小时候,爷爷比现在更温和,笑容也多得多,他会让我骑在他肩膀上,对着蓝天白云放声高歌;他还会带我在西山脚的河里摸鱼、找河蚌;夏夜里,他关掉所有灯光,和我一起我看萤火虫在草叶间星星点点地游弋。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岁月,唯一让爷爷对我板起脸的,唯有偷吃生肉的那次,但之后他也没有记仇,依旧对我很好。

      真正改变我们之间气氛的还是那场大雪,雪中发生过什么我已不记得,只有模糊的印象留存,爷爷却说那一切都不存在,然后他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虽然表面上,爷爷依旧待我不薄,但我能感觉到在他的内心里对我的看法已经不同,这自然会让他的态度有意无意中露出端倪。

      总而言之,很多细微的表现让我越发不敢去追问,不敢多想那场大雪到底是不是真正存在,以及那时究竟发生过什么。我只能告诉自己,一定是我的顽劣让爷爷操碎了心,以至他早生华发,而我竟然连自己做过什么都忘记了。

      唉,我真是不孝。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麻木地抄写着经文,落满瘦金体的淡黄纸张在我脚边越堆越多,它们是我这个月的成果之一。这时,我感觉嗓子里有点儿痒,一种腥甜的味道似乎在那里跳跃,转瞬间又不见了,我停下笔,清清嗓子,突然感觉房间里似乎少了什么,有什么我很熟悉,也很需要的东西消失了。

      是什么?

      我四下张望,目光盯着窗棱上的投影,呆呆回忆。

      是什么呢?

      对了……是香,我今天忘记焚香了!

      陪伴我长大的香味已淡得嗅不到,我今天满脑子都想着客人,想着爷爷,心神不宁,做事颠三倒四的,居然连焚香都忘记了。我赶紧往匣子里拿出香来,嗓子里似乎更不舒服了,连我的手都跟着有点发抖,我赶紧把香点上,深吸一口,四肢百骸有种被打通被润泽的感觉,舒服多了。

      我跪在地板上,长出了口气。

      中午,客人没有回来,我往西山方向瞟了好几次,也没见到那个身影稳健的步伐。吃饭时,我忍不住向爷爷打探他的情况,爷爷不动声色,说他下午会回来。

      “哦……客人要在我们家呆多久?”我小声问,心里满是忐忑,盼他能在这里住久一些,能让我多看两眼也是好的。其他的事情,我已不敢奢望了。

      “不知道。”爷爷放下碗筷,转身朝他的房间走去,我在桌边呆坐,直到饭菜都变凉,才悻悻地起身收拾。

      饭后我感到有些累,不知是否早晨忘记焚香的缘故,身上有种莫名的不适,似乎燥热,又似乎在发冷。我怀疑自己感冒了,会是昨晚在门廊上呆了半天导致的吗?

      嗓子里有点痒,像有好几只小手正在轻轻括挠,却又不是要咳嗽的感觉,隐隐约约的腥甜味在那里升腾,一直冲到胃里。我清清嗓子,灌下一大杯水,那股味道被冲淡了一点,像鱼一样潜到更深的地方去了。

      我看看天色,阴沉沉的,只比早晨亮起来有限的一点,太阳被云层遮蔽,青白色日光显得格外惨淡。

      明明刚过午,天却开始凉下来,我感觉脑子混沌,现下也没什么必须做的事,于是决定睡会儿午觉。

      我爬上床,很快昏沉沉地陷入梦里。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房间。和我第一次所见的不同,它变得更有生活气息了,床上铺着垫子,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边的桌子换成了更结实宽大的款式,上面摆着累累书本,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水杯、笔、文件夹等等一样不缺,还有几个药瓶静静搁在角落。桌前拉开的椅子上,搭着一件半旧的外套。

      东面墙边摆着两个柜子,我猜里面应该放着衣物和生活用品,两个排气扇在它们上方不停转动。此外,离我最远那面墙上的门开着,通往洗漱间。唯一不变的是窗上密集的铁条,以及我手脚上的锁链。

      我四下张望,这个房间现在看起来已被人住过一段时间了,带着我熟悉的气息,按照梦里的一贯逻辑,住这里的人应该就是我……我已经学会梳理分析这些梦境散乱的逻辑,然后将它们拼凑成一个连贯的故事。

      根据我的分析,第一个梦并不是故事开端,而是中段,或者说是一个转折点。自从我在梦里进入这个房间后就不曾离开,我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像一个囚徒。

      我从床上站起来,突然发现束缚我的铁链变短了,这让我的活动范围也随之收缩,我无法再扑到门上,将耳朵贴过去聆听外面的动静。现在,任凭我怎么往前伸,离紧闭的大门也还有一小段距离。

      这让我感觉不太舒服,本能地感到有什么事改变了,变得比第一个梦里的情况更糟糕,毫无疑问这些铁链在束缚和防备着我,如今,防御手段更严密,意味着对我的监控也更严格,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我有什么更不妥的地方暴露了?

      我站在房间中央思索,渐渐感到头上发昏,似乎有一部分的我离开了这个身体,从一个能够完全掌控自我的人变成了有限的旁观者——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这些梦境里,有时我的确会失去对自己的控制权,好像演员不允许脱离剧本自由发挥。每当这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行动,而不是按照此刻的真实想法做,如同正在背诵剧本。

      这同样让我感到不舒服,我甚至开始怀疑……怀疑这剧本是早已被人演过的,一切已经发生,而我正在梦境中观影,身临其境地感受自己曾演出过的故事。

      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我无法可想,只能屏息观察自己的行动。我看到自己开始迈步,困兽在房间中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不时伸手往头上拍打,要么就掐着自己的脖子,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我看上去很痛苦,也很焦躁。

      突然,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他拍打着门,高声安抚我:“安静,吴邪,安静!别担心,药马上就来了。”

      “……快点,爸爸,我要控制不住了。”我停下脚步,眼睛血红到盯着门口,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

      “冷静点,冷静点,来了!”

      门上流过哗啦巨响,似乎有无数锁链正被取下来,跟着是闸门扳动的扎扎声,门打开了,好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涌入。他们戴着安全帽一样的头盔,前面却要多一层东西,并且拉下来遮住了面孔,身上是厚重□□的外套,衣领一直盖住下巴,手上也裹着扎实的手套,全身上下没有露出任一丝肌肤。

      他们很快奔到我身边,一齐伸手摁住我,将我压到地上。我的身体依然颤抖着,看他们过来,本能地抬起右手,似乎想攻击其中一个男人。他显然是练过的,立刻往后一缩,正好躲开,然后反应敏捷地抓住我的手,用力握紧,我感到一股大力袭来,手腕被他牢牢箍制住。紧接着,他在头盔后面朝其他人发出沉闷的呼喊:

      “快,赶紧!”

      另外几个男人配合默契地行动着。

      轻微刺痛在我被捉住的手臂上炸开,我看到银亮针尖刺穿了我的皮肤,粗大针筒内,鲜红的液体正被推入身体。

      药下去之后,梦里的那个我似乎逐步抑制住了方才濒临疯狂的情况,他的感觉直接传导到我身上,清晰明锐,一切有如亲历,我再一次猜测所有梦境都曾经发生,被时间熔铸成不容更改的客观。

      我躺在地上,感觉一股清凉从手臂那里扩散开,迅速游走全身,将体内焚烧的黑色火焰荡涤得干干净净,我知道自己正在恢复,只脑子还昏昏的,这让我的五感趋于沉闷,看不清,也听不明白,更说不出话,只察觉到浑身颤抖逐渐平息,发红双眼也恢复了清明的棕黑色——我眼前的世界不再是一片血红,它们正被现实的色彩一一归位。

      一直压制我的男人们始终密切观察着我的情况,他们把全身重量都压上来,尽全力控制我,只要我有一丝动弹,他们就会越发咬牙切齿。说来也怪,刚刚他们压着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难受或沉重,然而现在,随着我逐渐恢复,几个人叠加的重量变得令人难以承受。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压断几根骨头的时候,他们似乎松了口气,同时放开对我的钳制,起身走开。

      他们在房间入口处小声地交头接耳,不时朝躺在地上的我看看,然后摇头。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也不关心,心里流过一股奇异的悲哀。

      进入我身体的药物里似乎掺杂有什么奇特的东西,它是活的,带着痛苦与伤感的情绪,挟持我也跟着隐隐哀恸。

      父亲急匆匆跑进来,跪在我身旁,担忧地看着我。我的视力已经恢复,看到他灰白的双鬓,额头上清晰可见的皱纹,还有因为过度忧患耷拉的嘴角。

      父亲老了,比我记忆中老得多,而这仅仅发生在最近这段时间里。

      他是那样忧心我,以至于早生华发,皱纹蔓延。

      我心里很不好受,刚刚成功控制自己带来的小喜悦在父亲的面孔前瞬间坍塌,我用力伸出手,碰碰他的脸,然后面前朝他一笑。

      “没事的,爸爸。”

      我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说出了声,或许并没有,只不过在自己心里嘀咕,刚刚恢复的我根本无力发出声音。

      那些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去,他们没有关门,我往那方一瞟,发现房门口站着另一个人,他像岩石一样□□,也像岩石一样死寂无声,默然矗立在深深走廊黯淡的光影中。因为逆光的关系,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我直觉他正盯着我,用一种很悲伤的眼神。

      是你,我的梦中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心呢?

      我轻轻扯开嘴角,给他送去一抹笑意,他没有回应我,依旧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吴邪,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父亲看着我问。

      “好多了,没事。”我收回目光,想尝试坐起来,父亲扶着我,跟我一起慢慢起身。

      “这次的药是什么?”我突然想起这件事,问父亲:“怎么颜色和之前的不同?”

      “之前……”父亲皱眉,长叹一声,道:“之前的药已经没什么效果了,你知道的。”

      哦……对,确实如此。父亲这句话挖起我脑子里沉睡的记忆,我想起之前服用的药——那是解家帮忙找人研究的——那药已经很难帮助到我,我像最顽强的害虫一样对它产生了抗性。我突然想起第一次用那种药的时候,效果非常好,甚至不需注射,只要口服就能让我平静下来。

      我感觉心跳加快,不仅在于这个梦的范围扩张加深,让我明白了更多的事,同时,这件事似乎还预示着十分可怕的东西……

      我将目光投向床边的书桌,刚刚进入这个梦境时我就看见了,那上面摆着好几个药瓶。

      我习惯性地描摹故事轮廓:我在这间房里住了一段时间,每天都吃这些药以控制自己……可是,起先效果很好的药已无法再抑制我的疯狂,如果情况继续下去会怎样?而我疯狂起来时又会发生什么?

      我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但是一想到它们,就会忍不住浑身发冷。

      我在害怕。

      下意识的,我往门口看去,刚刚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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