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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5 ...

  •   A

      大学生活和徐冉想象的截然不同。

      兴南是个富裕安宁的小城,而长水是个喧嚣繁华的大城,兴南的风土人情与生他养他的地方大相径庭,与他的期望同样背道而驰。尽管常住人口、城市面积乃至行政级别都不如长水,论人均GDP,兴南排在长水之前,是座实打实的发达城市,却不是徐冉想象中灯火如昼车水马龙的发达。好比一个想去美国大城的人误入北欧小镇,这里或许更幸福、更宜居,但却不在徐冉的志向之内。

      不消半年,徐冉就下定决心将来决不留在此处,然而学制决定了他这一待至少八年。山清水秀,风景如画,他还有什么不满呢?可能是不满这里的冬天太冷吧。徐冉把手揣在风衣口袋里,顶着细雪赶往医学楼,拐角处传来福尔马林的味道,有点像腐烂的海鲜,无论闻过几次都无法习惯,就像班上那些不用掩盖剂的Alpha的气味。他在人流中穿行,忠实反映心情的黑色外衣在解剖教室外被学校的白大褂替代。刚拿到时的兴奋还历历在目,那是在大一的时候,尽管穿它的场合仅限于化学和物理实验,和狭义的医学没有什么关系,徐冉还是很开心,仿佛与责任和未来融为一体。和影视剧不同,绣着学校Logo的白大褂松松垮垮,未经精心裁剪,穿在身上并不飘逸,可他还是忍不住幻想迟一恒见到的样子,然后迅速扼制这个念头。

      真可悲啊,这是他到兴南大学的第三年,他仍然没有爱上任何人。

      我明明已经好了。

      他私下里找过抑郁自测量表,可总觉得自己的状况没有那么严重。他每天跑步,早睡早起,身高依然没有拔高一厘米。篮球和网游都不是他的爱好,而室友都不玩家用机。他连爱好都这么孤独,只好挂起遮光帘画画。有时斜上方会传来奇怪的震动,随之是莫名增强的Alpha信息素气味,徐冉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于是抓起铅笔的手开始勾勒起一张没有照片可作参考的脸庞,但记忆里的那张脸日渐模糊,他每次都不能画完。

      为了遵守单方面订下的约定,他每年国庆都雷打不动地回去,每次都一无所获。他在这世上漂泊,究竟是为了什么?

      迟一恒在那一夜后问过他,读那么久的书,不觉得时间太长了吗。徐冉自信地回答,我喜欢读书。

      可不是像这样读书。

      眼前的速写本变成了考试资料,满满的都是划上的重点。他没想过原来学医是这样的,他以为这是一门重视逻辑和应用的学科,结果考试的唯一形式只是背诵和记忆。

      “学医是很适合家境一般资质普通的孩子的,”一位前辈说,“和金融、IT比起来,学医不需要你有多高的资质,不需要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和创意,也不需要你家里大富大贵,你只要会背书就行,熬出头之后不仅有医院的关系可以时不时地帮扶家人,还有稳定的收入和终身铁饭碗。”

      但是看着自己的学分绩点,高中时吊车尾的痛苦和绝望卷土重来,徐冉打开自己的速写本,这上面都是“不需要你自己有”但他偏偏为之自豪的“想法和创意”,而GPA反映出他甚至达不到“资质普通”的真相。他的室友从千军万马里一路闯来,他们过着地狱般的高中生活,拼尽全力才站到这里,而徐冉只是碰巧生在了高考easy模式的长水市……

      “我是残次品,”他在画纸的边缘如是写道,“他们说的对。高考都考不好的人,要么智力因素上有重大缺陷,要么非智力因素上有重大缺陷,而人同时需要两种素质才能稳稳地站立在地面上。”

      他又迎来了一个灰蒙蒙的冬天。徐冉总是坐在靠窗的后排座位,时不时凝望窗外的天空,幻想着投入它的怀抱。

      他昏迷不醒,做了一场长达三年的梦。直到某一天,在一门校公选课上,有人捡到了从他没拉好的书包里落下的速写本。

      “我以前见过你啊,”和惯于隐藏籍贯的徐冉不同,这个叫周循的Beta的普通话里带着明显的长水口音,“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我是旁边十三班的,下课后我总能看见你站在走廊上看风景。”

      “我们学校除了我居然还有考到兴南大学的吗?它在长水一共就没招几个人。”

      “那是你们专业,我们园林学院还是招了不少人的,”周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学设计的,反而像个程序员,“我就认识一个直系学弟,也是长水的,不过和我们不是一个高中的。那个学弟还是我们院足球队的,长得可帅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把手机递给徐冉看,屏幕上是一张球队的合影,“我也在边上,不过我只是个小迷弟,哈哈。”

      “没想到我还能在这里碰到中学同学……”徐冉无意识地感慨道。周循于是凑得更近了:“是呀,世界真小。你听说过六度空间理论吧?就是说,世界上任何两个人之间,最多只要通过六个人,就能互相认识,而我在初中就听说过你了。”徐冉还没来得及把表情换成惊讶,周循就点开了另一张照片,上面赫然是他们的初中毕业典礼,“你肯定不认识我啦,那时候我成绩不好,和你不一样,你可有名了,毕竟是除了数学其它科目都拿过年级第一的人,我们都听说过你,嘿嘿。幸好我中考成绩不错,能和你进一所高中。”

      氛围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如果不是还在上课,徐冉真想一走了之。“不过初中的时候,你们班好多人我都认识,我们是一个小学的。比如迟一恒——”

      “——你认识迟一恒?”徐冉分辨不出自己这算不算激动过头。

      “对呀,他还说要当我男朋友,虽然就是小学时闹着玩的,”周循挠挠头,“不过他那个时候是挺可爱的,可惜后来长残了。”

      “后来?你还和他有联系吗?”

      “没呀,他从来不参加同学会,初中毕业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我觉得初中时他也挺好看的……”

      “哈哈哈,”周循作捧腹状,“有些女孩子倒是会那么觉得。等等!”他突然一拍桌子,动静大得老师都转头向这边瞥了一眼,徐冉赶紧坐正,眼观鼻鼻观心,直到周循再度扯扯他的衣袖,“你们那时候是不是传过绯闻?”

      “是……吧,”徐冉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该不该把话说满,“算是吧。也就是……初中时闹着玩的。”

      “原来你喜欢那种类型啊,”周循摸摸下巴,“我倒是觉得学术型的男生比较酷。比如学医的,帅气十足。”

      “我反而更喜欢你们这个专业,”徐冉实话实说,“至少有自己发挥的余地,不用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我大概不适合学医。”

      “一天到晚画图烦死了,”周循指指徐冉的速写本,“你是不是学过美术?我进大学之前绘画基础是零,真不该选这行。”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当天下课后,两人就一起吃了第一顿饭。然后是第二顿,第三顿,最后终于吃到了快捷酒店的床上。

      “我还以为你是个文静的人呢,”周循把床睡得一团乱,“结果熟悉了之后发现你也是个话痨啊。感觉啊,你和我以为的根本不一样呢。”

      “是吗?”徐冉坐在窗前,面对朝霞。周循从背后抱住他,把下巴搭在徐冉的肩上:“你说话和笑的时候可爱多了。”他给了徐冉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于是睡美人从沉睡魔咒中解脱,徐冉的人生重新长出编织规整的玫瑰花纹。终于有个人可以和他一起吐槽迟一恒了。

      O

      和孕妇相比,身为孕夫的幸运之处在于更低的体脂率和更发达的肌肉,能让穿上秋冬厚外套的迟一恒完美地隐匿起自己的身形。

      感谢发达的电商平台,他能足不出户地满足所有需求,从成人营养品到大码男装,而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或许本来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在大学里生个孩子而已,很奇怪吗?

      他尽可能不逃课,不装逼,不与任何人深交,毕竟一旦被撞破还是难免有些尴尬。还好,课程设置相对轻松,所有以数学为基础的科目都难不倒他,传说中和高中数学属于两个物种的高等数学也不过如此,照样能被驯服。与此同时,另一些课却不免让他头痛:政治课。无趣无味又无法理解的内容从左耳进右耳出,迟一恒估算着,照这种胎教模式,他的孩子将来一定是个和自己一样的数学天才,但不知道能不能理解这些被强行灌输进来的文字理念。

      出乎意料的是,让他最感兴趣的不是和他的专长联系紧密的金融学,而是令人耳目一新的经济学。一门关于决策的学科,某种意义上正适合他的处境。可惜他并非一个所谓的理性人,正如没有真空中的球形鸡一样,及时止损根本不算一个选项。

      十一月的时候,这个孩子第一次展示出了存在感,那时下课铃响,他正起身离开座位,突如其来的痛感让他站立不稳,猛地坐回凳子上。他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可能被自己的孩子踹了一脚。他的惊惶表现得有些明显,甚至惊动了邻座的同学。迟一恒果断拒绝了对方的问询和帮助,近乎落荒而逃。他回到了只有自己存在的出租屋,比从前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肚子里这个东西是活的,会动的,将来还会把他活活撑开,从那么点儿大的地方挤出来。爱情片里都是假的,他丝毫体会不到初为人父的喜悦,只有被异形产卵一般刻骨铭心的恐惧。他在认真地考虑是否应该放弃。然而一想到医院,他就会自然地想到徐冉,想到对方不知道会选择什么科室,会不会正在或将要帮别人收拾一个破破烂烂的死胎。这景象委实让他恶心,还不如想象一个活生生的婴儿。

      这孩子的预产期大约在四月初,如果提前两个月,就能避免被学校发现,至于家里,他们可能永远发现不了。怀着这种冷淡的信心,迟一恒坚持到了寒假。这一路相安无事,没有引起任何怀疑,看来新闻报道里的故事并非胡编乱造。这时,要隐藏身形已经不太容易了,他只好穿着自己并不喜欢的长款大衣,这风格像极了徐冉。然而生活中总有始料未及的惊吓。

      “相亲?”起初,他怀疑自己的隐情被发现了,父亲为了给一个未婚先孕的Omega找接盘侠才出此下策,然而事实证明他果然多虑了:“是啊,你也不小了,就算不急着结婚,先谈谈也好。”

      “你怎么知道我是单身?”

      “你不是吗?”父亲的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惊讶,“有对象怎么不带回家里看看?正好过年呢。”

      这时候,徐冉的身份就显得尤为可贵了:他不在本地,他学历好看,他前途无量,简直是逃避相亲的完美男友模板。然后肚子里的小家伙又动了一下,似乎在提醒他使用徐冉当挡箭牌的代价有多深重,于是迟一恒放弃了挣扎。他不想编造一个家在外地的大学同学男朋友,这样的背景和履历说服不了父亲。

      答应相亲时,他甚至想象过被对方发现怀孕的场景,不知为何,虽然尴尬程度比被学校的人发现更甚,但与此同时却能给他带来报复的快感,即使他说不清报复的对象是谁。

      徐冉的生日在二月初,在他生日当天,迟一恒见到了第一个相亲对象。

      “好久不见啊。”对方埋头玩手机,百般不情愿地抬起头,匆匆看了他一眼,“我先说吧,我来这里完全是被逼的,我对你已经没兴趣了,你可别以为我余情未了想和你藕断丝连什么的啊!”

      “那就到这里吧,”迟一恒打量着周循万年不变的大眼睛,“我对你也没兴趣。”

      “太好了太好了。”周循赶紧站起来,“熟人就是这点好,连过场都不需要走。回去我们对下口供,分别应付一下家里大人吧。”

      这场相亲只持续了十分钟。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下台阶,周循突然转过来看了他一眼,迟一恒一阵心惊,周循算是他的黑历史之一,不需要再添一笔了。幸好他最后只是耸耸肩,朝地铁站飞奔而去。

      第二个相亲对象就不是那么好打发了。他不好揣测对方的意愿如何,但能感受到他端正的态度,仿佛他是来应聘似的。“我叫陈故,”——这个名字和徐冉结构一模一样,“徐”、“冉”都表示慢,“陈”、“故”都表示旧,“在长水大学建筑学院读大一,”——这是长水大学最好的专业,“刚满18岁,”——和徐冉差不多大,“Alpha,之前只谈过一次恋爱,”——和徐冉如出一辙,“业余爱好音乐和美术。”——除了多出来的一副眼镜,这个陈故和徐冉简直是失散多年的兄弟,或者是传说中的“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如果不是因为都是Alpha,迟一恒都想把徐冉介绍给他了,想必这两人是真正的灵魂伴侣。

      等等,还有一点不同,徐冉大约是不会答应出来和陌生人相亲的。

      平心而论,这个态度端正的陈故相貌也比徐冉端正,姑且算是一个高配版的徐冉。这样的Alpha究竟得有多听话,才会乖乖出来和一个不知底细的Omega相亲?

      “你为什么要出来相亲?你在大学里没有男女朋友吗?”

      “等一下,我自我介绍完了,你也得先介绍自己,然后我才能回答你的问题。”

      迟一恒当面给了他一个白眼。“我有事,先走了。”他起身时太急了,没有吸取之前的教训,那就是,他的崽子不喜欢这样。然而对面的Alpha不动如山,反而补了一刀:“你一看就缺乏锻炼,难怪这么胖。”

      行,他彻底明白为什么此人单身了。“我刚才忘了说,我还喜欢健身,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可以带你练。”陈故的语气异常真挚,反而让迟一恒不好意思嘲讽回去了。

      尽管不欢而散,陈故坚持要开车送他回家。他顶多在高三暑假学的车,按照长水市的流程,拿到驾照起码也是十月份的事了,平时应该也没什么练习的机会,一旦出事就是两尸三命,然而这个散发着壁炉余烬气味的Alpha的自信是建立在切实技术上的。迟一恒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预感他和他的车在紧要关头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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