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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明 ...

  •   清明樱庄山花开得烂漫,家中兄弟都随了大人去祭祖,我却没有踏青的心思,只问教书先生拿了习册窝在房里温书。待那忙着洒扫庭院的短工为我糊了纸鸢,我便推了桌上镇纸站起身来,又揣上几块黄油酥糕,离了家去寻邻居的左小榔头。

      左小榔头一贯懒散,此时却并不在家,问家仆,道是随了左家二夫人去镇上看戏。想来我今日没甚么事做,踌躇片刻后便也登上乡邻去镇上买卖的马车,去寻自己的玩伴了。

      左家殷实富裕,老远便见左小榔头随二夫人一起坐在最前排的雅座,翘着二郎腿看戏看得正酣。我便悄悄绕到他身后,抬手蒙住了他的双眼。

      “哎哎,小年。”左小榔头嗑着瓜子,轻易便猜出了身后作弄他的人,笑嘻嘻看我在他身旁坐下,这才道,“你是来得晚了。梅庄的偃师头一回游演到龙口镇,这边方才谢幕呢,你就赶着当口来了。”

      “木偶戏?好看么?”我递了黄油酥糕给他,抬眼看到许多个戏子在台上唱,并没有甚么木偶偃师,明白是自个儿来得太迟,心下便不由有些懊恼。“倒也不是极好看,”左小榔头将我的神情看得分明,安慰道,“就与这些戏子唱得差不多;只是一曲罢了,那些个木俑簌簌跌落下来,才晓得他们个个不是真人,稀奇得紧。”

      他这么一说,我更好奇了。梅庄是卧虎藏龙出了名的艺庄,有不少民间技艺大师都是那里的出身,只是我们樱庄虽然和它相距不远,却是整整隔着一条淮水,平日里鲜少能看到师傅游演到这边来,自不必说本就罕见的木偶戏。

      想到我还从没看过偶戏,心底就更加懊恼,也没了听活人唱戏的心思,扯着满嘴油花的左小榔头道:“罢了,这些个戏子唱得也不好听,日后都还看得到。我们看斗鸡去罢。”

      左小榔头了然抹抹嘴,转头问他家二姨娘要了银子,又将身边的小厮打发了,与我互相拉扯着便去寻小孩子多的地方看斗鸡。

      因着大人们多去了乡下踏青,镇上不算拥挤,左小榔头引着我四处乱窜,不多时便寻到了一处人头攒动的斗鸡栅栏。“都起开,左小爷我要押笔大的!”左小榔头将横在我们眼前的青衣小孩推到一旁,手伸进口袋便数起银钱来。

      青衣小孩似乎与左小榔头熟识,也没有恼他推搡,原本笑着要去拿他的钱,转眼却看到一个矗在旁边的我,原先有几分兴致的眼睛便冷了下来。“这不好罢……要不,你们上别处玩去?”他看看我又看看左小榔头,咬着唇道。

      那眼神我委实熟悉得很,于是叹了口气拍拍左小榔头,想与他换个地处。“怎么?怕你爷爷没钱戏耍?”左小榔头不明所以,停下掏钱的手挑了眉看他。

      那青衣小孩犹豫再三,乜斜着我瑟瑟道:“我阿娘说,潘家是做死人生意的,忒不吉利;教我不要和潘家小子往来。”

      左小榔头愣了愣,下一刻便气得要掂起我的纸鸢打他,被我堪堪拦下后也咒骂不止,直将那周遭看斗鸡的小孩少年们全骂去了别处,才拉起我的手愤愤道:“小年,甭理这些腌臜货,我爹前几日请邻镇的纸匠给我糊了好些个标致的纸鸢,咱们回庄放去!”

      我绞着自己的衣袖,看着他满是戾气的双眼欲言又止,终归还是随他到镇口唤了马车,接上看完戏的左二夫人一起回庄去。

      到了左家镖局,二夫人踏着一双金莲小脚被丫鬟扶回偏院,左小榔头跑去拿他的纸鸢,我则趁空去小解。“……嗬,奇了。”我蹲在石阶前等左小榔头,不多时便见他一脸纳闷地拎着纸鸢出来,朝我勾勾手,神秘道,“你猜我撞上了谁?”

      见我一脸茫然,他便道:“方才那演偶戏的梅庄师傅正在我家堂里坐着哪!”

      “偃师?他在你家做甚?”

      左小榔头摇头:“大人们说话,我没听清,似是他来樱庄寻甚么人。”说罢打量着我的神色,促狭笑着捣捣我的后背:“你去看看不?我也再回去拿些点心,这会儿饿得慌。”

      我闻言心头一动。这遭虽然看不到那传闻中那举世无双的梅庄偶戏,不过看看他们艺人师傅的风姿,想来也是很好的;于是应了左小榔头便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进去,向那正堂坐着的左镖头问了好,这才朝旁边黛色的人影看去。

      那梅庄偃师雪发乌衣,冰得好似腊月寒霜,嘴唇却红润得像暮春时节的樱花瓣一样,在那镶着银叶暗纹的客椅上静静坐着,宛如一尊快要羽化登仙的人偶。我从来没见过生得如此好看之人,一时间竟有些昏了头,只愣愣地瞧着他不说话。

      “他长得真好看。”我俯在左小榔头耳边小声说道。

      左小榔头只顾着埋头往怀里揣鸭蛋和甜饼,闻言便抬头打量了他一下,取笑道:“这再怎么好看,却也是个男人;怎么,这会儿不念着你的若瑕姑姑了?”

      我涨红了脸颊,嘟囔道:“不是一个好看法……”

      若瑕姑姑是去年到我们庄落脚的外地姑娘,据说未出嫁时娘家在梅庄,之前嫁到了外州一个沈姓的县官老爷家,可夫家对她不好,嫌她羸弱多病又无法生养,她便离了家去云游,因为喜爱我们庄春日烂漫的樱花,便就在此暂居下来。

      原本庄里对她这般叛离夫家的独居妇人是很不喜的,可她会养蚕缫丝,人又贤良温柔,大家便也就渐渐接纳了她。街坊邻居唤她沈梅氏,而她教我唤她姑姑,平日待我十分亲厚,还织了许多衣物和香囊给我;只是我已有好些时日没见过若瑕姑姑,问姆妈和家里的仆役,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先前以为若瑕姑姑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不曾想到这位梅庄的偃师比她还要好看许多,只是一袭银白的长发教人有些骇怕,衬着那张俊秀面孔愈发不似个活人。我已经低下头去不再看他,可不知为何,那梅偃师的目光却越过手中茶盏袅袅飘出的热汽,直勾勾地扎在了我身上。

      “梅师傅大可放心,令妹的行踪我们虽不知情,不过威正镖局日后走镖南北,定会替梅庄多加留意。”左镖头面带歉意地对梅偃师说着,话里却隐约有逐客的意味。左小榔头并不理会他们大人的谈话,兀自揣好了吃食,便要拉了我去放纸鸢。

      梅偃师并不作声,仍是朝我看着,长睫下漆黑的眼眸似有微光。然后他起身,朝我走了过来,俯下头不知在轻嗅着甚么,微凉的鼻尖几乎挨上了我的皮肤,教我不由有些双颊发烫。

      “……你叫甚么?”

      半晌他启唇问我,嗓音清冽冽的,很是好听。

      “潘、潘小年。”我结结巴巴地回答着,眼看他那一双若有所思的瞳孔变得幽深起来,双脚不由得退后两步,隐隐有些不安。“喔,这是我们樱庄殓师潘家的次子,旁边的是犬子骁朗。”左镖头连忙为他介绍着,又朝左小榔头使了个眼色,教他将我带出去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身后似乎始终有一道冷然的视线汇聚在我的背脊,我走在左小榔头身侧,有些手脚发凉。“还放纸鸢不?”许是见我面色有异,左小榔头顿了顿,转身看着我道。

      我犹豫着道:“今儿个就算了罢,我得回去温书……”

      “温书温书,一篇《千字文》能温上百八十遍,你还真是个呆子!”左小榔头笑骂着我,面色忽然就凝重了起来。

      “小年。”

      “嗯?”

      “甭管庄里其他闲人如何编排,我和你最好。”他看着我认真道,抬手在我胸前戳了戳,“是说,你若心中有事、恼烦甚么想做甚么,都可以讲与我听;便是你要粜风卖雨,左小爷也奉陪到底。”

      我听得心口热热的,一把搂住他道:“榔头,这世上除了姆妈和若瑕姑姑只有你对我好。”说罢捏捏他的脸颊,戏谑道:“你要是生成个姑娘,我非得求左镖头和二夫人将你许给我不成;只可惜你那□□鸟儿,耽误了这样好看的脸。”

      左小榔头最忌讳有人说他丫头脸,闻言顿时忘了先前的告白,咆哮着跳起来便要打我,被我嘿嘿笑着轻易卸开胳膊,一路溜回了家去。

      踏入家门的时候,些许熟悉的幽然冷香飘渺而来,我站住脚步,直觉有些不大对劲;抬头看去,梅偃师仍是坐在客椅上,只是那堂中央坐着的主人,已经从左镖头换成了爹。

      我心中一惊。方才我并没有看到梅偃师出左家,而我跑回来又是抄的捷径步履飞快,没道理会落在他后头,谁知他却先一步寻到了我家来,依然衣冠楚楚地捧着茶坐在那里,连神情都与在左家时如出一辙,好似从未挪动过脚步。

      我不知该不该硬着头皮招呼他一声,可梅偃师只是淡淡地扫我一眼,便单刀直入开了口。“舍妹名唤若瑕,平日喜着水绿藕色,左眉边有一红痣;去年四月初六出走夫家,至今下落不明。”他说罢看向仍是气定神闲端坐着的爹,神色怫然,“我再问一次,潘老爷,你们樱庄当真没人见过若瑕?”

      似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下意识朝爹看去。“……梅师傅,你这样说,却是在为难我们樱庄了。”爹面不改色地否认着,嘴角始终挂着和善而疏离的笑容,“梅师傅既是寻到了我们替人殓尸的潘家,想必已经走访了樱庄多半的街坊邻居;大家都不曾见到的端丽人物,怎么会偏巧教潘家有幸撞上?”

      梅偃师闻言冷笑了一下,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紧紧抓在茶盏上,却是朝我看来。

      我想到几个月前还在对我温雅微笑、亲手教我剪窗花的若瑕姑姑,嘱咐我天凉加衣、许诺带我去梅庄看社戏的若瑕姑姑;又想到自打她失踪以后,提起她的名姓便避之若浼的众人,一时间愣怔在原地,感到了些许来历不明的寒意。

      ——爹为甚么要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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