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诗花罗梵

2、黄狗

　　我攥紧双拳，低下头去别开梅偃师的视线，可他却一把将我拉到了身边，垂在身侧的小指轻轻一勾，便从我的腰间扯出一个馥郁清芬的香囊来。“这香囊……是谁予你的？”他面色阴沉，却是放缓了语气问我。

　　我张了张口，余光看到爹正在一旁冷眼瞥着我，终是将那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半晌憋出一句：“我、我捡来的。”

　　闻言，他原先有着几分期冀的眼眸又冷了下来。

　　我知道偃师的妹妹就是若瑕姑姑，也同他一样着急地想要清楚若瑕姑姑的下落；可生意人家的儿女，多少都是会看大人眼色的，爹那无言的警告我看得分明，因此即便忧虑惊心，也不敢在此时忤逆爹的意思。

　　然而许是我年纪幼小，并不能将那浑然不知的模样佯装出十分，梅偃师站起身，冰冷狠戾的双眸已有了几分了然。“……也罢，便是不肯说，我也定能在几日内寻到若瑕的下落。”

　　我心中一紧，爹仍是不动声色。“樱庄瞒神弄鬼的本事确乎如传闻中一般好；正因如此，休怪我梅若瑜丑话说在前头。”他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一条在暮光中摇摇欲坠的稀薄影子透着阴鸷，“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倘使若瑕在此遭遇不测，我即便是奉上这条性命，也定要夷平你们樱庄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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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偃师走了，我却呆立在原地，双腿因不知所措而动弹不得。

　　“爹，若瑕姑姑她……”

　　“小年，却是别忘了你姓潘。”爹仍是和善地对我笑着，熟悉的面庞在燃起的灯火下显得有些陌生。他抬手示意我噤声，这才慢慢道，“天色不早了，明日不是还要和你大哥一起去桃庄听书会？赶紧去洗漱洗漱，做完课业便早些睡下罢。”

　　我知道他这便是不准我再问的意思，眼睁睁看着他背着手踱走了，也只能回房去歇下。

　　夜半我久久无法入睡，心中觉得苦闷，身边却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姆妈前几日便归乡省亲了去，连一贯讨厌的大哥都还在别乡扫墓没有归家，潘家大院四处是恼人的死寂。勉强熬到三更，我翻身下了床，抱肩坐到屋顶上去看夜空中朦胧闪烁的星宿。

　　莫非若瑕姑姑的失踪真的和樱庄，和我家有关？我摸不清头绪，便愈发黯然起来。双眼百无聊赖地朝不远处昏暗的街巷看去时，一条老黄狗正横卧在绕满飞萤的墙烛下，枕着不知从哪处人家偷来的腥鲜肉味睡得正香。

　　我知晓那是家里的厨子偶尔会捡些残羹冷炙来喂的流浪狗，在这樱庄盘桓多年，年纪几乎与我一般大，遭遇却是不怎么好。尽然我家也算是庄里仅次于左家的富户，与镇上商家搭了桥做生意后也鲜少再亲自替人殓尸，可毕竟是靠的阴间之物发家，庄里人忌惮我们，连带承情潘家的老黄狗也不大待见。

　　有次我听到与若瑕姑姑一同纺线的大嫂说，沾染了潘家气息的黄狗是十成十的诡物，平日里能看到不干不净的东西，若是被它近了身，一准要折寿。我从房檐上下来出了家门，走到老黄狗旁边搔了搔它的下巴，叹气道：“老黄老黄，你若真有灵气，便为我去寻若瑕姑姑回来可好？”

　　说着我便从腰间摸出若瑕姑姑给的香囊让它来嗅。老黄狗无精打采地看了看我，依然阖眼继续睡。我只当自己是觅到了听众，正想再与它说说话，一道不知名的冷风却忽然从西边的巷口袭了过来，教我打了个寒战。

　　老黄狗一双耳朵动了动，半晌一个激灵跳起身，警惕地朝我看来。我摸摸鼻子，正要安慰着去摸它的头，却见它在下一刻竖直了寒毛，朝我狂吠起来。

　　“老黄，别叫！”

　　凶犬的吠声在夜深人静之际尤为诡异刺耳，我见制止不成，便扬起了手作势要去打，谁知还未碰到那悚然立着的狗尾，便见它呜咽一声，忽然奔到自己那一贯用来埋藏吃食的墙角刨起土来。

　　我走近一看，土洞已被它挖得极深，几块腥碎的鸡骨显露出来，夹着一节白生生的指头。

　　那指头分明是姑娘家的形状，沾满泥污的指甲上还残留着凤仙花汁的桃红颜色；我想到失踪前的若瑕姑姑也是新涂了指甲，身形微僵之余，一种极恐怖的预感也自心底油然而生。

　　眼睁睁看着老黄狗叼起那节指头疯也似的跑走，我哆嗦着抬起脚想要追它，又想起白天左小榔头的话来，咬咬牙掉了头，率先奔去了左家。

　　“榔头！榔头！！”

　　我将左家偏院的大门敲得山响，只几下便听到了窸窣踏来的脚步声。“……小年，你又半夜害了劳什子梦魇？”左小榔头打着呵欠为我开了门，又将那闻声赶来的守夜家丁打发走，这才懒懒地靠在门边道，“左小爷可不随便陪人睡觉，一回要收十两银元。”

　　我见四下无人，便慌忙将白天的事说了，讲到方才呼啸而去的老黄狗，鬓角的冷汗早已流到了下巴。左小榔头显然也骇得不轻，再没了顽笑的心思，犹豫半晌道：“是说，你疑心若瑕姑姑当真殁在了咱庄里？那梅庄师傅是来寻仇的？”

　　“我也不晓得……”身侧的拳头握了又松，我看着他定定道，“榔头，我想去坟场看看。”

　　左小榔头皱眉看我，半晌轻叹一口气，回屋套了件小褂出来，拉起我的手道：“走罢。”

　　“骁儿，这么晚了是要做甚么去？”

　　身后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我回头看去，却是起夜的左二夫人。左小榔头愣了一下，随即扯谎道：“啊，小年方才看到有贼星从他家屋檐上飞过去，天上星象有趣得紧，唤我一同去看；姨娘不必担忧，我看过了就宿在潘家，明儿个大早便回来。”

　　左二夫人看着我，一丝古怪的神情从那温婉的面容上掠过，静默了会儿道：“那便去罢。只别忘了明早武师们要来授课，不可耽搁修习。”

　　左小榔头一听要习武，嘴角便垮了下来，闷闷地应了便要与我出门，却听得左二夫人唤住我们，教守夜家丁去后厨取了三块暖烘烘的芋头来，道：“夜里寒凉，你们三个吃些热食暖身，也不要去太远的地处玩，还有……”

　　“晓得了晓得了！我们走啦！”

　　闻言，我隐约觉得那里有些奇怪，左小榔头却不以为意地接了芋头，匆匆拉我出了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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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樱庄的坟场并不太远，更因夜半无人，不消多时便被我和左小榔头携着活人的生气踏了进去。眼前斑驳着隆起的土包连绵在脚下，栽满樱花树的山坡正被清明时节的荒寂夜色笼罩着，颜色殷得无端诡丽。

　　这里遍地是无名无主的坟头，我怎会知晓那里埋的是若瑕姑姑？

　　正兀自苦闷着，我听到不远处似乎有掘土的细碎声响，牛皮厚底的鞋印在松软坟土上的吱嘎动静也越过夜晚的冷风飘入耳际，在这本该萧索的坟场中透出几分古怪来。我扒开眼前的一丛草，发觉那埋头掘坟的人竟是几日未见的大哥。

　　我别过头去，觉得有些厌恶。家中弟兄虽不算少，我却尤其讨厌最为年长的大哥；他虽是生了一副潘家人素有的好相貌，却是仗着大人们的宠溺自小行为不端，尤其喜好调戏美人，若瑕姑姑初到我们庄上时曾被他纠缠了颇久，称得上是个鬼见愁的人物。

　　不过好在他登徒子之名是真，却也没胆量去祸害好人家的姑娘，只时常随着狐朋狗友去花街买笑寻欢，或是和左家的公子哥儿们一同去镇上捧些新晋的戏子小旦，倒是没真做出甚么教潘家为难的事来。

　　明明说是随叔父弟兄去别乡扫墓，这个时候却出现在樱庄的坟场，他是要做甚么？

　　我正要拉了左小榔头避开大哥，却见身旁始终一言不发的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颤声道：“小年……似乎有些不大对头。”

　　我一愣，顺着他的手指看向身后的土地。只见我们来时的路上那两排湿软的泥脚印，竟自身后多出了一排来，或浅或深地连亘在我的脚印后，与我脚跟相对，像是我背着一个身形差不多的小孩在走路一样。

　　想到方才左二夫人怪异的眼神和最后的那句话，我双脚一软，竟感到背上沉了许多。小孩低低的嬉笑声似乎紧贴在我耳旁，又倏然变得遥远，似是带着那阴渗寒气跳离了我的肩背。

　　一排脚印踏着坟土缓缓向远处延伸着，最后停在大哥身后，静止着不动了；与此同时，大哥也将那新鲜土包中的棺材掘了出来，一把掀开棺盖，俊朗却狎猥的面容在夜色中显得阴森可怖。

　　“美人儿。”

　　我蓦然睁大了眼。

　　大哥弯身将那棺中已浸了些许腐败之气的女尸扶起来，阴恻恻地笑道：“美人儿……相公看你来了。”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勒住喉口，待我看清楚那女尸面目时，便哭出了声来。

　　“——若瑕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