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中唐发展科技》昆山之石

2、初夏与寒冬

　　盐州城的一天，从寅初开始（五更，凌晨三四点钟）。

　　寅初时分，天色还昏暗着，伴随着成千上万人整齐踏地带来的震颤，孟郊捂着脑袋躺在一下一下规律震动着的大床上，被街道上传来的军号声从梦乡里叫醒。

　　“啪啪啪…”孟郊头昏脑涨的下了床，刚从桌子上翻开一个杯盏，还没来得及喝上一盏过了夜的凉茶，他的卧房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老爷，韩将军请您一起到前厅里用朝食。”

　　门外传来的跟着孟郊从家里来到西北的老仆从的声音。

　　孟郊抬眼看看天色，又晃晃脑袋，确定天还是黑着的——这还不到用朝食的时辰啊？不过他还是迅速穿上了外袍，他毕竟是初来乍到，不了解城内军民的作息习惯。

　　在老仆从的帮助下，孟郊迅速打理好自己，来到了前厅。

　　前厅里，韩佸正独自坐在一把胡椅上，端着一盏热茶用茶杯盖撇浮沫，见孟郊来了，放下茶盏站起来拱手行了个礼。

　　孟郊还了一个礼，捋着胡须坐下，立刻有小厮给他也上了一盏茶。

　　韩佸冲站在他身边的小厮迩奚道：“迩奚，东野到了，把馒头和粥端上来。”

　　果真是这个时候用朝食吗？孟郊心里觉得奇怪，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他心想：虽然大部分人都是辰时用朝食，但或许是待会十二郎要带他出门熟悉城中事务，不太方便，于是把用朝食的时间提前了吧。

　　孟郊家境本就不显，他又多年仕宦不成更是败了许多祖上留下的基业，韩佸昨天准备的那一桌好酒好菜让他印象深刻，今天的朝食端上来，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

　　馒头是肉馅儿的，这馅料里的肉既不是鹿肉也不是羊肉，倒有些像是豚肉，但滋味太好又有点儿不太像，油滋滋香喷喷的剁碎了拌上些许葱花包在上等白面的皮里，一口咬下去要是不小心简直能淋人一手油。成年男子拳头大的馒头，孟郊一口气吃了五个。

　　不仅馒头味道极好，这里的粥似乎也有讲究。

　　若是论起吃粥，孟郊这把年纪了，自认为绝对不输旁人，要知道大唐百姓平日里每日两餐，基本都是吃粥。

　　但这碗粥却有些不同，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与…粥是咸的。

　　孟郊：安静不多话，但是能吃

　　吃了五个馒头，两碗粥，孟郊撑着肚子跟韩佸相携出门去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

　　晨光熹微时分，城内街道上已经能看到小摊贩们忙碌的身影了，西北之地百姓汉胡杂居，盐州的居民明显比关中高大强壮一些，高大健壮的汉子带着健硕的妇人笑呵呵的在清晨时分的朝露里忙碌着，时不时与过往的邻里相互问候几句，普通的生活因安定而显得美满。

　　孟郊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看着眼前这座盐州城，心里美滋滋的。
　　他从长安到草原来，一路上经过了为数不少的城镇，有许多还是历史悠久的名城，开元天宝年间繁华无比，但在经历了多年纷乱之后的今天，多是民生凋零一片凄清，却没想到盐州城这座几年前还被吐蕃人占领过的草原边城，竟有一副欣欣向荣之态。

　　韩佸观察到孟郊神态的变化，就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了，韩佸自己也很为自己能把盐州城经营成现在这个样子而骄傲。

　　“怎么样？是个好地方吧？”走过一整条长街，在离东门工地不远的地方，韩佸笑嘻嘻的问道。

　　孟郊捋了捋胡子：“确实是个好地方，十二郎你信里写的都是真的，不是在哄骗我。”

　　“嘿嘿嘿…”韩佸骄傲的挑挑眉，“我韩十二可从不骗人。”

　　“唔…”孟郊觉得韩佸在说大话，不过也懒得和他计较，“走吧，昨晚不是说要来带我看看你是如何把城墙修的又好又快的吗？”

　　韩佸指着前面的工地：“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开工了，我们再往前走几步，你就清楚了。”

　　边塞之地城墙越是高大越是结实越好，这是所有大唐人都知道的事情，但事实上除了几座拱卫长安的雄关，其他军塞都并没有高大的城墙，这不是守将和官员贪腐或者不上心，实在是因为修筑城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不容易主要体现在钱财和材料上。
　　像是隋朝开皇年间宇文恺建宫城和皇城、隋炀帝大业年间筑大业外郭城，征发十余万民工，用糯米汁粘合墙砖，耗资不吝千万（大业城乃隋朝都城，即是唐时的长安城）。
　　但那是国都，国都的修建关系着国脉民命，自然受得起万民血汗，其他城塞如何能比？

　　孟郊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工地，耳朵里听着民工们“嘿呦嘿呦”的号子声，皱起了眉头，看向韩佸：“敢问韩将军建造此城，耗费几何？征调民夫多少？”

　　孟郊对他的称呼从亲近的十二郎变成了韩将军，韩佸知道他现在已经进入了盐州令的状态，是站在一个官员的角度跟同僚交谈，而不是站在老友的位置上和朋友笑谈，于是思索了一下正色回答道：“从今年开春冰融开始启动工程到前天为止，耗费财货合计价值约十六万八千贯。参与建城者一部分是从河中浑瑊节下军中抽调而来的士兵，其他是招募来的流民，不曾征调民夫。”

　　“嘶…”孟郊大惊，“将近十七万贯的财货，韩将军，这些钱财从何而来？即使咸宁郡王全力支持你，他在河中之地经营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总共也不会有这么多吧？”

　　“额…东野你放心，这些钱都来自正路，每一笔都有文书记载，这里人来人往不太方便，之后我手下的人会详细解释给你的——这本来也是盐州城城务的一部分，在你的职权范围内。如果你觉得哪里文书不对，或者我的手下解释不清楚，随时可以来找我。”韩佸按住孟郊，小声说道。

　　人来人往的工地上，确实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孟郊压下心头的疑惑和震惊，在韩佸的带领下，继续视察这边工地。

　　“我们打算在这里修建盐州城的东城门，预计在秋天水草丰美吐蕃人骑马来犯之前将整座城修好，按照现在的进度，肯定不会延误。”

　　“这是我们偶然间用石灰石和黏土烧出来的一种奇怪的东西，工匠们发现这种东西磨成粉加水之后干的很快且非常结实，刀枪不入，十分适合砌墙，于是我们就拿它来砌城墙了。”

　　“你说这个城门的形制啊？哦，确实是跟寻常的城门不太一样，我们把月城修筑在了城门里面，又在其中修筑了藏兵洞，这样一来，在敌人来犯时，不仅同样能起到月城那样瓮中捉弊的效果，还可以防范内应，且更有利于在战时调遣兵将。”

　　“……”

　　近几年来，吐蕃几乎年年秋冬都会进犯大唐西北，西北许多将军都知道吐蕃人总是来找大唐的麻烦并不是单纯为了和大唐交战，更多的是为了吐蕃人自己能熬过高原上的寒冬来劫掠物资，所以很多唐军将领实施坚壁清野的策略，把依附于城池生活的百姓赶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坚守城墙，让吐蕃人觉得攻城的损失远大于能在城内收获的粮食，以此拒敌。

　　韩佸打心眼里不同意这种削弱自己、把自己变成不值得被强盗光顾的穷光蛋的策略，但在节度林立的西北，他一个小小的四品武官没有一点儿发言权，所以他只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量收拢因坚壁清野策略而被从自己的家园清除出来的百姓。

　　现在在工地上干活的人，大部分都是被官兵烧了房子，拖家带口来盐州城讨生活的西北汉子。

　　流民多，为了容纳流民及其家眷，工地于是变得很大，韩佸和孟郊从天擦亮开始就在工地上走走停停，直到日上中天，也没能走遍整个工地。

　　草原上初夏时分已经十分炎热了，尤其韩佸又穿着一身皮甲，到了中午，他皮甲里面套着的衣服基本已经湿透了。

　　韩佸端着一个粗瓷大碗，在供水的棚子里，“咕咚咕咚”地牛饮着白开水，转眼间已经喝完了三碗。

　　他放下碗一看，乐了，孟郊看起来是个文雅人，但他才喝了两碗水的功夫，孟郊身前竟然已经排开了四个大碗。

　　“看来东野你对这里的生活习惯得很快啊。”韩佸指着孟郊身前的一排碗，调笑道。

　　孟郊放下第五只碗，不好意思地笑笑：“惭愧惭愧，我一个人老体虚的书生，比不得年轻人能吃苦。”

　　“这个鬼地方的苦，是个人都受不住。”韩佸接过迩奚递上的布巾，边擦汗边说，“我从长安来这里的时候正赶上秋天，还没待几天就下了雪，又恰逢吐蕃进犯糊里糊涂上了战场，那时候天冷极了，军中只有蒸饼做干粮。我的天！长安和洛阳的蒸饼都是软乎乎甜丝丝的，我何曾见过那样的蒸饼，黑乎乎的一个，硬的能硌掉牙，吃之前只能揣进衣服里暖一暖，让它稍微软化一下，那滋味…啧啧…现在想起来还有些肚子疼。”
　　说着，韩佸的目光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扫过，叹道：“这几年下来，总算是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