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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盐州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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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视过工地,沿着盐州城内的主要干道走过一遍,记下城内的粮价盐价,见过城中为数不多的士绅,又用了八天时间把账簿大致看了一遍——在盐州城呆了半个月之后,孟郊觉得自己算是基本了解了这座城池,这才终于开始坐衙。
盐州城这座城,虽然在西北各个大佬的奏疏里,都说是修整而不是新建,但事实上除了城内士绅的宅子没有动,其他的地方都是统一重修的,包括这座属于盐州令的衙门。
大块的青砖垒成墙壁,再用水泥抹过,结实平整;窗户开得低到人腰的位置,雪白的窗纱糊就,清爽洁净;屋里的家具都是成套新打的,不是什么珍贵的木材,但做工讲究雕花雅致。
孟郊坐在大堂的胡椅上,“呼啦呼啦”地一页页翻过公文去,只觉得这环境让他心情大好。
“钱九万八千六十二贯,米三千石,麦五千石,粟八千石,青稞一千二百石,菽六千四百石,另有各类战马草料九千五百垛…噫,竟有这么多存粮!”孟郊翻到城中物资储备,忍不住叹出声。据孟郊了解,西北军中将士多有胡族血统,颇有些草原游牧民族的风范,多有牛羊马匹,并不像中原和东南的节度那样大批屯粮。
“这其中有一部分是给浑瑊将军麾下的河中军准备的,并不全是盐州城的存粮。”韩佸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端着茶盏饮了一口。
“哦,我说么,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城中怎么还能有这么多存粮…”孟郊喃喃道。
韩佸放下茶盏:“嗯…也还好吧,今年春天从盐州走账给北庭都护府送过一批粮食,比着去年同期城中储粮少了很多。”
“北庭…”
对大唐来说,安西、北庭这两个都护府…开元天宝年间多么熟悉,现在就多么陌生,从按安史之乱起到现在,三十多年了——
孟郊念了一声北庭,这才反应过来,大堂中有人在跟他对话,猛地抬起头,这才看见施施然坐在胡椅上的韩佸。
“十…韩将军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让人通禀一声?”孟郊站起身来,走到桌前对韩佸行了个礼。
孟郊为人方正,处世也端雅,他觉得私交是私交,但是牵扯到公务、在公堂上,还是应该以职务论交,所以一说起正事,他就以下官见上级的礼仪待韩佸,称呼韩佸为韩将军。
虽然并不很在乎上下礼仪,但是韩佸还是起身走上去扶起躬着身的孟郊:“不必不必。东野,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孟郊顺势站起身,却并不同意韩佸的话,他板着脸说:“礼不可废。‘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1】’盐州城是军城,将军应该将上下尊卑看得更重些。”
军队讲究令行禁止,故而上级对下属的辖制必不可少。
韩佸皱了一下眉头。他知道,孟郊这短短的三句话不是无故而出的,前些日子他陪着孟郊在城内走动时就发现了,孟郊觉得他对待下属太过温和尊重,与下属相处太随意而少有威严震慑。
韩佸并不赞同孟郊的想法,但是他领会了孟郊对他的一番真心。孟郊的看法也不算是错,只是他年不过加冠,身无有盖世之功,三代之内未曾有治世之名臣,哪来的赫赫威势?
“受教。”韩佸恭敬对孟郊一揖,孟郊笑眯眯捋着胡子坦然受了。
孟郊和韩佸再次落座时,韩佸坐了大堂正中的主座,而孟郊坐到了一边。
韩佸瞟了几眼桌上散落的文书,孟郊翻过的和未曾看过的分开放着,从厚度来看,孟郊大概已经把桌上的文书看了三分之一。
“东野这几天翻阅城中存档的公文,可有什么疑问之处?”韩佸问。
孟郊想了想:“确实有几处不大明白。”
韩佸:“哦?都有哪些问题?”
孟郊:“首先,我很疑惑,城中账目上物资和钱财耗费如流水——账目无误,但是我核算过,商队的收益绝对达不到这个数目,城中消耗的大部分钱财到底从何而来?”
第一个问题就问到点子上了——不过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韩佸敛眉:“军中和宣城郡王府、升平公主府、西平郡王府、河东节度、朔方节度、河东望族合作,在雁门、九原一代有矿山。”
且不说河中节度…
宣城郡王是今上最宠爱的子侄;升平公主是先帝最喜欢的女儿、夫君是尚父郭子仪的儿子郭暧;西平郡王李晟是郭子仪去世后大唐最优秀的将军、也是前朔方节度使;河东节度现在的节度使李自良是被马燧马北平提拔上来的人,出身陇西李氏一小宗,现在算是皇帝的人;朔方节度现在统归余姚郡王、朔方灵丰夏绥银节度都统杜希全管辖;河东三姓裴、柳、薛都是累世的望族,太宗时编订的《氏族志》上,与太原王、范阳卢等,甚至高出荥阳郑。
能让这些势力看上眼、甚至结盟去开采的矿山,储量得有多少?
孟郊眼皮一抖。
韩佸继续说:“除此之外,军中在河套有屯田,在长安有地产店铺,在东南有田产桑园,在川蜀有织工…总而言之,产业无数。不过这些都是添头,走明账的商队经营所得确实是大头,东野你可能对其中的利润估计得有些偏差。”
孟郊想说这是与民争利,想说私开矿山罪同叛国,想说…他想说的很多很多,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各个节度的兵饷都是节度使官邸下发的,朝廷不管,河北和河南的许多节度甚至等同于节度使的小朝廷,相对而言,西北朔方、河东、河中三个节度已经算是与朝廷十分亲近的了,自主经营些产业,虽然不符合唐律,但也不算什么。
何况…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圣人也是个爱财的,有宣城郡王和河东节度牵扯其中,想来这些产业的收益也有宫中的一份。
韩佸注意到了孟郊怅然若失的表情,知道这样的事实让孟郊很难接受,心里暗叹一声,有些不忍,说:“东野,年光逼迫,不这样做不足以奉养军民。相关的事务我可以另委他人,你心里对盐州常有的往来有底就行了。”
“唉,不用,我理解。”孟郊长叹一口气说,“军中多务,我来之前就知道盐州是军城。既然应承了盐州令的位置,拿了浑瑊节下和韩将军送来的铜钱,该我做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做好。”
朝廷并没有盐州令的职务,孟郊的官职挂在河中节度使浑瑊的幕府中,他接下的这个职位本来就是私职。
孟郊笑笑,打起精神又问道:“其次,盐州城现在属河中节度,可是我发现河中府很少往这边下文书,这又是为什么?”
嗯,又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韩佸回答:“其一,春夏之际少有外敌入侵,军队调动极少;其二,盐州城每隔十天会向河中府发一封文书说明修整进度和城中情况,河中府对盐州城并非一无所知,盐州城最近又确实很太平;其三,盐州虽属河中节度,但与浑瑊节下的辖地中间却隔着一个宁夏,对于河中节度来说实实在在是一块飞地,无从管辖;其四…”
孟郊:“其四如何?”
韩佸:“其四,灵州大都督杜希全与浑瑊节下之前曾议定,盐州城划归河中节度之后,交给我驻守,并相对各方守军都独立。”
孟郊皱眉:“独立?独立到什么程度?”
韩佸:“账目独立,钱粮兵械独立,军士招募独立,小型军令、政令独立。”
孟郊大惊。钱粮兵械、募兵、军令政令都独立,盐州完全相当于河中节度下的又一节度!
“这如何能使得?”孟郊猛地站起身,胡子一抖一抖的。
“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韩佸笑笑,“这可不是我要求的,而是两位节下的意思。或者说——是大家的意思。”
“东野你刚来不久,开春后大唐的走西域的大商队就都出发了,第一场雪落的时候才会回来,所以城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不知道盐州如今对于大唐往西域的商道来说有多么重要,其中又有多少利益。”
“不过这几天西域来的商队应该都快到了,到时候你大概就明白了。”说着,韩佸从一边的卷筒里抽出一份精细的西北地图,摊在桌子上。
“盐州此地,古属盐川郡,在腾格里沙漠的边上,正处于河西走廊的入口北边边缘,安史之乱以前,往西域去的商队大都在金城修整,之后沿河西走廊一路出嘉峪关、玉门关,去往西域诸国。在河西走廊的尽头,是大唐的安西都护和北庭都护,下辖百十羁靡州。”
“但安史之乱后…安西都护陷落,北庭都护孤悬。”
孟郊探着头,看韩佸的手指在地图上沿着祁连山往前,划过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先过嘉峪关后出玉门关,到瓜州、到敦煌、到轮台。
玉门关——春风不度,羌笛声怨,关外安西陷落、北庭孤悬。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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