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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公元2075年1月20日,“创世号”启程后第129个地球日。
      船舱内气氛压抑,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显示屏上Compass系统处理过的实时画面:C-J2000-136号恒星划出的轨迹正趋于平缓,它旁边标红的六号行星正好运行到远点,呈一倾角落向水星轨道面,对即将变轨的创世号飞船做出迎接的姿态。Compass随即还演示了不久后即将发生的着陆,历史性的画面,但许多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
      其实我也提前猜到了此刻大多数人的反应,没必要粉饰什么。作为创世计划的记录员,我所需要做的只是如实地记录。
      我非常地理解。人离开一直生活在其中的族群,离开一直生活在其中的环境,离开母星地球,会彷徨无措很正常。虽然经过了层层筛选后,这里的人们都算是知识、有勇气、有决心的,但加入创世计划,不仅仅是离开地球那么简单,还意味着永远不能回头,从此只能在星际空间漂泊了。
      有人面色还算平静,比如乔昕,不奇怪,她本就是创世计划的提出者;有的人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那是邹世杰。创世号出发的时候他和别人一样表现得积极热血,但其实我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来,在我看来,他的真实目的非常浅显幼稚。现在经过了四个多月的星际航行,着陆就要发生在眼前,他终于意识到,他的家乡、他的家人、他的母星地球从此不会与他有一丝联系了。
      “都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吧?”乔昕说话了,声音平静,“着陆的时机马上就要成熟了。”
      她轻巧地往Compass系统的操作台飘去,“希望不要有人在这时有后悔的想法。我希望你们想想当初是什么促使你们报名创世计划,并且在选拔中坚持下来的。”
      听了她的话邹世杰的脸色已经可以用惨白来形容了。我有些可怜他,但还是准备好了手里的麻醉。目前只有我和乔昕是创世计划的最高执行,掌握整个计划的所有细节,假如万一有人精神崩溃作出损害计划的事,都会被我和乔昕用微型麻醉枪射击。
      不过我还是相信邹世杰不会造成什么大损失。能通过严厉筛选的人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值得信赖的,而且邹世杰个性内敛又常犹犹豫豫,他向来把他的情绪压抑在心里,最多就是难以自抑地表现在脸上,付诸行动的概率非常低。
      除了邹世杰,其他的人听了乔昕的话,紧绷的神情似乎都放松了些。
      “我们本来就是抱着斩断的目的而来,”乔昕继续说“陪伴我们的家人,养育我们的地球,都令我们依恋。但是创世计划,本就是斩断依恋,不让它将我们束缚在地球这个弹丸之地上。说到弹丸之地,所有人都知道,地球与太阳相比像是纸屑和大货车车轮,而太阳系在银河系中就像天地间的一颗灰尘。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算是灰尘,也要遨游天地。而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遨游天地将永远是痴人说梦。”
      “即将到来的着陆提醒你们没有回头路了,放飞的风筝永远也不会重新回到人手中。我们就像风筝一样断线了,但是风筝却拥有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本来,不管风筝如何努力,它都会被永远地拴在人手里。C-J2000-136恒星与Compass系统是风筝断线的唯一契机,创世计划是抓住契机的唯一方法,假如不抓住,我们,乃至人类,将永远地被困在银河系。”
      在她的话语下,人们终于想起了他们出发时的心情。他们激动地鼓起了掌,有人用力过猛,不小心撞上了船舱顶部,引发了善意的笑声。创世计划蓝本上着重标记的着陆前情绪危机似乎解除了,现在舱内的气氛一派轻松。不愧是乔昕,我看着操作台旁边那个悠然漂浮的天体物理女博士后。她似乎天生适合演说,总是能用美妙的语言轻易地煽动众人的情绪。如果是由她而不是我来担任记录员,那么这份记录的可读性一定会强很多。
      她说的很对,目前看来创世计划是人类离开银河系的唯一希望。计划蓝本一百年内不会公开,下面简单介绍一下这个计划。
      这个计划是在两个方面的背景条件下提出的:一是Compass系统的正式投入使用,二是C-J2000-136恒星的闯入。Compass系统是历经多年研制出的一个用于航天领域的高智能系统,能够以超高精度捕捉0.5光年半径内的所有存在电磁波波段天体的三维图像与具体参数,推导天体近期内的运动状况,并制定对应的航行方案。Compass系统目前投入使用还不到一年,但在其投入使用后,因为超高的性能与性价比,在许多航天器与空间站都有安装。
      如果说Compass系统是天才之作,那么C-J2000-136恒星的闯入就是自然安排的一个巧妙的情节了。2074年七月,当空间望远镜首次发现这颗轨迹奇特的恒星后,Compass迅速分析出了它的大小、年龄还有运动情况,并发现这是一颗来自银心的超高速星。它似乎在银河系中心经过了加速,远超第四宇宙速度,像一颗弹球一样弹出了银河系中心,并且在逃逸的过程中,还不忘拖家带口,带着众多行星、小行星和彗星,闹哄哄地在太阳系附近露了把脸。
      C-J2000-136在经过漫长的旅程之后,最终会逃离银河系,流浪在茫茫的星际空间。它只是太阳系附近的一个过客。虽然只是轻轻擦过,科学家们还是担心它会对太阳系的稳定造成破坏,天文界,包括我和乔昕所在的研究院,都用Compass对它进行了大量研究。最终可以确定的是,它有可能造成的最大影响就是在距离太阳系最近时带走冥王星,并引起不太严重的引力场与磁场扰动。关于它会造成世界末日的担忧可以放在一边了,同时我们的研究院却有了新的发现:它的第六号行星,将正好在母恒星擦过太阳系时运行到远点。届时它将落入水星轨道,更重要的是,这颗行星处于宜居带,有水,有土壤,有一些低等植被。
      在对第六号行星的发现中,乔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乔昕曾与我是同一名研究生导师手底下的学生,后来进入研究院又共事了一段时间,我对她有一定的了解。发现这个情况后,我能察觉到她似乎在计划着什么。后来这个发现的细节第一次公布的时候,她面对整个会场几百名科学家,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想法。
      “我认为我们应该马上抓住这个机会,向第六号行星移民,”当时站在台上,乔昕的神色一反常态的有些激动,“五个月后,六号行星将落入水星轨道面,与地球距离最近,而当前我们最快的飞船正好能通过四个月的航行到达。那时行星的线速度最慢,非常适合着陆。这是向外太空探索的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如果没有抓住,随着它的持续运行与C-J2000-136的远去,人类再不会有能力赶上它。”
      她的话就好像在整个会场里丢了个烟花,炸开了。失态的科学家们发出菜市场般嘈杂的议论声。我们小组的其他成员纷纷沉默。当时我们发现宜居行星时,也有想过移民的事,但因为发现突然,又距离遥远,操作难度大,没有哪个国家会对此有充分的准备。地球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污染,但目前还是非常适宜人类生活的,太空移民并不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况且之前有关移民的构想都是长期的,分批次的。C-J2000-136本身就处在高速运动当中,再加上宇宙的膨胀,与太阳系擦肩而过后便会迅速远离,六号行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脱离人类飞船能到达的范围,因此分批次的太空移民根本不可能实现。
      底下的科学家迅速指出了这一点。我相信乔昕不可能是因为失误忽略了,联系她以往的做派与近日的反常,我忽然有了些想法。
      “不是分批次移民,是一次性移民,”乔昕解释,“或者更直观的说法,我们是要去捕捉六号行星处在载人飞船可到达范围内那个很小的时间段。嗯,我喜欢捕捉这个词,因为这是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这算是什么机会呢?”有人站起来反对,“代价高风险大,一去就回不来了,看起来就像是把自己放逐出去的。地球还远没有到住不了人的地步,有这个必要吗?太荒谬了。”
      “不,这是个机会,”乔昕平静地说,“您仔细想想就明白了。这是一次绝无仅有的、能让人类脱离银河系的机会。”
      底下的忽然没了声响。大家面面相觑着,有人经过思考后,脸上浮现出震惊的神色。
      “……脱离银河系?”一名女学者不可置信地、微弱地喃喃着。
      “是的。”乔昕眼中的兴奋彻底退去,恢复了往常冷静、理智的姿态。她镇定自若地播放了一些资料,在全场反常的氛围中不慌不忙地阐述着自己的想法。
      听起来真是疯了,我想道。不过联系乔昕一直以来的个性与作风,我深刻明了这正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研究生时期乔昕便以思想跳脱激进出名,她想法新颖,做事积极,却经常不按常理出牌,令导师又爱又恨。但是她又不单单是激进,她总能逻辑清晰却又用词感性地将她那些激进的想法说得头头是道,引人共鸣,甚至吸引了一帮□□一样的同志围在她身边。有一件事令我仍记忆犹新,记得是一个下午,我刚完成一份报告,她在我旁边写代码,实验室里非常安静,小风将这个矗立了两个世纪的古建筑的窗扇悄然打开,露出外面那个画一般明净、开阔的蓝天。
      身边轻按键盘的声音忽然停住。我疑惑地转头,发现她正坐在原位,怔怔地望着那窗口。
      “一航,你知道吗,”她似乎在叹息,“从来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我现在手上这个建模更能让人清晰地认识到,人类,真的会永远被困在银河系中……更准确地说,按照现在科技的发展情况,人类就连离开太阳系都遥遥无期。”
      “为什么要离开太阳系呢?”我问她。
      “还有为什么吗?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最基本的答案,”乔昕笑了一下,嘴角无力地向上扯了扯,“我总感觉,载人航天技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接下来无论科技会有多么巨大的进展,会发生多少次技术爆炸,人类也永远无法突破光速与寿命的壁垒。将来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越来越多的空间望远镜或者探测器发射出去,但是我们不能亲眼看到外面的场景,从来都不能。要想要亲自去看看,我们只能转变思路……”
      她又低下头去,重新沉浸在了她那一堆代码里。
      于是后来的我便看到了她“转变思路”的结果。就是这样,创世计划,天时地利人和。这个计划一提出时遭到了强烈的反对,无数人批判它不切实际、痴心妄想。但乔昕凭借非凡的行动力与煽动人心的演说,居然真的获得了来自资金与人力的支持。就连我自己,也被她说动了。也许早在那天下午,她的话就在我心中留下了痕迹;也许我自己早就对于被困在银河系的未来产生了逆反之心;或者只是像她说的,来自本能的无止境的好奇心在驱动着我。总之,我和现在这艘船舱里的所有人一样,抛下家人,抛下了手头上的研究,抛下其它的一切一切,随她来到了这里。
      我还记得她在一场演说里说过的话:“Compass在C-J2000-136恒星被发现的前一年技术成熟,被正式投入使用,像是上天安排的一个巧合,人类向银河系外空间探索的可能性出现在了我们眼前。”这真的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人类需要随着C-J2000-136进行世世代代的流亡。这颗恒星可能带着它的恒星系撞上另一个恒星系,也有可能撞上银河系悬臂上一颗正在爆发的超新星;第六行星上的环境可能令人类难以成活,它甚至有可能被其它恒星俘获。随C-J2000-136去出征系外,人类需要作为一个物种而战斗,需要保证的是在超高速星奔出银河系的那一刻,至少还有一个人活着。然而这需要多少年?几万年,几十万年,几百万年还是几亿年?身在庐山的我们对银河系的整体状况知之甚少,但脱离它一定是一个超越历史的漫长过程,未来依旧模糊不清。
      “不过,至少有了未来。”乔昕为她的演说做上结语。
      科学界一定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响应。这些人大多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学者。喜欢思考人类航天的极限似乎是我们这一代人共有的特质。对于人类永远无法脱离银河系这一点,我们都有心照不宣的认识。而现在转机忽然出现在眼前,尽管看上去依旧荒谬,但细细分析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可能。
      我曾经问过宋心悦相关的问题。宋心悦是中央科学院新招的博士生,美丽活泼,家境殷实,典型的白富美。我问她,你在地球上的生活都那么好了,为什么要跟着来受苦。
      “你是在质疑我的科研精神吗?”宋心悦故作嗔怒,横眉立目,随后又笑了,“反正我也是闲不住的人。C-J2000-136没来之前,我只是感觉有些惆怅。但现在它来了,一想到如果错过了它,不只是我的有生之年,还要搭上我女儿、我孙女、我曾孙女、我曾曾孙女等等等等的有生之年,人类也没法跳出太阳系,我就一阵憋屈。我要是不来,估计下半辈子就要后悔死了。而且,”她若有所思地补充,“就算人类最终没办法存在到C-J2000-136离开银河系的那一刻,但是至少现在,我们可以去到一个高速运动的星球上,那就当作搭上了一个白捡的超高速大飞船嘛。以后在这上面做研究,一定能见到很多新奇的东西,能开阔眼界能满足好奇心,也就不算白来一趟了。”
      好奇心,又是好奇心。这个东西已经把参与计划的所有人都抓得死死的了,就算是我自己也逃不开。
      当然除了邹世杰……我看向那个印象中无比内向的男青年。他一直不属于特别开拓进取的类型,但现在,他的情绪似乎稳定多了。宋心悦飘到了他的身边,正在微笑地安慰他。
      “就快了。”我看了一眼Compass的虚拟显示屏。宇宙的漆黑背景上,几道色彩瑰丽的轨迹线交汇成一个优美的图案,看上去是那么的夺目。

      “创世号”的正式着陆发生在十二小时之后。飞船在Compass的控制下自动进行着变轨,360°舷窗室被打开,里面挤满了人。飞船上对地球的转播仪器也打开了,这是其中一位媒体产业的富豪赞助计划的条件之一。
      隔着一层镀金玻璃,我第一次不通过镜头看着宇宙场景。值回票价了,我想。此时的眼前的景象自然远不比哈勃拍摄的深空图像要全面,许多遥远的恒星与星系只是茫茫漆黑背景中的一些亮点,但这种置身其中的震撼,远不是照片能够带来的。
      除了第六行星本身,就是太阳能够看得比较清楚了。当然,就算玻璃上镀上了防灼伤的材料,也没有多少人敢往太阳那边看。此时它像是浮在空间中的一盏炽白的大灯,肆无忌惮地向四面八方放射耀眼的光线,灼眼依旧。从某些角度可以看到小小的水星隐没在它的光芒里,像是个听话的小兄弟。飞船在第六行星附近绕行,可以清晰辨认出那它表面白浪般翻滚的大气与下面暗黄色的土壤,我还能隐约看到夹杂在土地间的蓝色河流,一道一道,纵横交错。
      “从之前Compass上传来的图像看,它的水储量要比现在高多了。这段时间同时靠近两个恒星,河流可能蒸发掉了不少。”乔昕在我旁边说,脸上尽是惋惜的神情。
      “还好它的大气还比较厚。先着陆,等它随C-J2000-136运动得远一些我们再出舱。”我忙着记录数据,头也没抬,“马上就要穿过大气层,舷窗室该关闭了。之前是你把这些人叫来观景的,现在把他们都喊回去。”
      “你就不能帮我喊喊嘛……”乔昕无奈地说。不过她还是把大家都召离了。在舷窗室关闭的前一刻,我最后望了第六行星一眼,此时创世号已经紧贴在它的表面了。被扰动的洁白流云一簇一簇地翻涌着,令我联想到柔软的棉絮。
      在本次记录的尾声部分,我要很高兴地表示我能亲自参与第六恒星的命名过程。
      “乔昕,”我喊住了准备离开的女博士后,“以后第六行星就是我们的寄居行星了,总不能一直这样叫它。当初它是你发现的,应该由你的名字命名。”
      “就叫昕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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