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纪元》南船五

2、第 2 章

　　地球历公元2087年，太阳纪元9年，银河纪元元年。
　　九年都没有做记录，显然作为一名记录员我并不合格。这天又忽然开始，是因为C-J2000-136即将脱离奥尔特云。
　　这些年来这颗超高速星一直都在奥尔特云边际漫游，结果就是昕星饱受彗星骚扰。太阳纪元5年时，一颗彗星直接撞击在昕星南极点附近，落下了铺天满地的尘埃，造出了一片新的冰川湖泊。不过，今天过后，C-J2000-136会完成它与太阳系擦肩而过的旅程并飞向星际空间；再过两个月，我们也会与昕星一道正式同脱离太阳系。
　　在这里解释一下，除了公元纪年的年份，前面及随后的所有计时单位均以昕星上的为标准。
　　这天观测组的工作量是最大的。他们占据了整个实验室，把我们这一群做数据的人全都赶了出去。我乐得清闲，便在昕星上闲逛了一阵。9年的时光已经足够给昕星的每个观测点附近打磨上明显的人类活动痕迹，花草一片一片，整整齐齐的，听说是基础物理组一个特别热爱植物的人在打理。不远处的观测台上站满了抓着望远镜的人，我决定不去和他们挤在一起，便坐在观测台门口的巨大显示屏边上观看卫星的实况图像。航天组的人一共发射了四颗卫星，三颗环绕昕星，一颗环绕C-J2000-136。听说环绕C-J2000-136那颗每天都在过曝，所以观测组负责遥感的人一整天的工作就是头疼图像，他们本来想开发一个智能处理过曝图像的软件，不过可惜进度太慢。
　　现在还是傍晚，黄金般的颜色经过昕星浓厚的大气层散射，正均匀地涂抹在天空中。C-J2000-136是一颗F型恒星，颜色比太阳要浅，这里的日落都是亮金色的。此时整个天空无比灿烂，随处抬头都能看到覆盖万里的金色穹顶，和地球上橙红瑰丽的落日景象相比，又有着别一番风味。
　　我随手掏出一个罐头，就像是在地球上欣赏电视节目那样边看边吃。很多地球带来的植物在昕星上不容易长好，因此都是在温室中培育的。植物的边角料加上合成物质，共同造出了这些在昕星上随处可见的食物罐头。人们暂时还没发现长期使用它们会对身体造成什么损害，不过这自然不是长久之计。听说生物组正在试图将地球植物与本土植物杂交培育，尝试弄出一种能让人体吸收又便于种植的玩意来。
　　“一航。”有人叫我。
　　我抬头看了看，邹世杰，怀里还抱着他三岁的儿子小明。在我看来，这些年他过得还不错，有妻子，有孩子，有事做，总之他当初的豪赌算是成功了。我往旁边挪了挪，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也被观测组的赶出来了？”我问。他摸摸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小明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他有些抱不住，于是只好松了手，三岁小孩便欢呼一声，脱开他的怀抱蹦跶到一边去。
　　“在空地上玩，不要乱跑到人家工作的地方。”邹世杰急忙直起脖子在后面喊着。小明好像没听到一样的，一溜烟远去了。
　　“哎呀，孩子顽皮，让你见笑了。”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摇摇头表示不介意，然后回头去看转播。邹世杰也跟着我看了一会儿。C-J2000-136的转播卫星上明显装有Compass，奥尔特云的边际被高度标亮了，自动标注中以1,000,000米为刻度的静止三维坐标清晰、直观地展现出C-J2000-136的惊人的运动速度，就算是在如此广袤的宇宙背景下，也能用人眼观察到，它与奥尔特云边际间的距离正不断地缩短。
　　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有这样的感受：在这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里，自己正在从不停歇地逃离着太阳系。我忍不住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邹世杰。这个当初不是因为好奇心或者探索欲加入创世计划的人，我忽然很想听听他的感想。
　　“我有种……不真实感……”听了我的疑问，邹世杰脸上露出些茫然无措与痛苦混杂的神色，“联系我之前在地球上度过的那二十九年，我总会有些恍惚，究竟以前是梦，还是现在才是梦……”
　　我冷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我知道这九年来他是最难以斩断过去的那一个。目前我们还能勉强与地球保持比较清晰的通讯，但这里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通讯没有意义了。从踏上创世号的那一刻开始，不会有人能够回头。为了坚定意志，专注科研，直至今天，绝大多数人都只与地球上的家人有寥寥数次的通话。最干脆的是乔昕，她甚至一次都没有与地球有过通讯。而邹世杰就是与她截然相反的一个例子，他每过三两天就要联系一下家人，诉说他的情况，怀念一下过去。
　　其实我对此有些不齿。越怀念便会越软弱。
　　“都不是梦。”我出声打断他。
　　“是啊……我明白，”邹世杰苦笑，“这个卫星转播的画面那么真实……乔昕是怎么说的？我们见证历史，我们参与创造历史，我们站在历史的节点上。其实说实话，当初在地球上的时候，我感觉我永远都会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参与历史什么的，怎么会与我有关系呢？”
　　“照这么说，你现在就比你当初成功多了。”我说。
　　他真的是比当初成功多了。当时听到他要报名创世计划的消息时，我完全不信。在我来，像他这样的个性，当初就算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愿意离开他的家。邹世杰的性格极度内向，不爱说话，不善交际，在研究所里总是一言不发地躲在一边敲代码，休息的时候就死宅在家。做出这样的严重违背他性格的事，着实很令我意外。不过几天后，他来找我询问细节，我才知道他想参与创世计划的真正目的。
　　“我听说南天文台的宋心悦要参加，”他一脸犹豫，讲话的音量格外的小，“这可能是我接近她最后的机会了……一航，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啊。”他双手合十恳求我。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宋心悦曾是邹世杰在大学时期的小师妹，长得非常漂亮，性格很好，背景优秀，个人实力也够硬，大众女神级别的人物。一年的接触令邹世杰疯狂地暗恋上了她，然而两人之间的差距加上邹世杰过分内敛的性格，使他就连表达一下自己的爱意都不敢。
　　宋心悦要参加创世计划，这是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的。于是邹世杰就想要跟着去了，不是因为想要逃离太阳系或者银河系，不是因为想要成为历史的创造者，不是因为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是因为他想要追师妹。有些好笑，哈哈，哈哈哈。但如果不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也想不出他还能怎么追到宋心悦了。创世计划是以人类整个物种为单位作战的，鼓励参与者间的相互交往并结合。要是正常在地球上，宋心悦必定不会看他一眼。但是如果到了另一颗行星上可就不一样了。
　　“我真的很喜欢她……”邹世杰当时向我倾诉着，有些窘迫，一脸难为情，“当初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永远不会有资格去主动追她，我也不敢。喜欢她的人那么多，她又那么好……但是我既不敢告诉她，我又忘不掉，我天天都在想，我该怎么办，白天想，晚上想，我都要想疯了……”
　　“那你就来吧，参与者越多越好。”我推了推眼镜，冷漠地回答了他一句。
　　现在的邹世杰真的追到了宋心悦，他们还有了一个三岁的孩子。这个当年看上去没有一点骨气的内向理工男现在成了人生赢家，他捡了个大便宜，当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忽然感到了一丝恼意，难道在这种时候，他还觉得后悔，为永不能回到地球而忧伤叹息么？
　　“对啊，你说得对，我现在可比当初成功多了……”邹世杰一愣，居然同意了我的话，这让我心头的恼意散去了一些，“想当初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带着副厚眼睛，满脸粉刺，走路腰都挺不直。而现在，曾经心心念念的女神是我妻子，创造历史的时刻有我的参与，我还在想些什么呢……”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落在前面的转播屏上，看着正在高速去往奥尔特云边界的C-J2000-136，神情迷茫。
　　天完全黑了下来，漫天星斗升起，因为昕星高强度的大气扰动而闪烁不停，如同无数只一眨一眨的眼睛。C-J2000-136离奥尔特云外边界越来越近，有一瞬，它似乎停在了那个被Compass高速标亮的外边界上，不再往前。但那是错觉，它又高速运动起来，穿越了太阳系的最后一道防线，往更远处去了。
　　我一直自认为，“摇摆不定”这个词从不会出现在我的字典里，但这时，我却恍惚了一瞬。
　　刚刚发生了什么？C-J2000-136已经穿越了奥尔特云了吗？它离开了太阳系？
　　“它真的离开了……”邹世杰在我旁边模糊不清地说，“真奇怪，它就这样过去了，就那么几分钟的事，怎么能那么快呢？”
　　观星台上爆发出数阵呼喊，实验室里传来的喧闹声似乎要将楼顶都震碎了。我似乎还听到有沸腾的声音从天上传来，从那几个环绕昕星的空间站中传来。人们在大声叫喊，在吵闹，在宣泄着某种情绪。他们的情绪和我一样吧？这可是历史一刻，我们曾以为我们永远无法离开太阳系，但一转眼，我们做到了，我们真的进入了星际空间，我们有了更广阔的宇宙可供探索了。奇怪，为什么我在掉眼泪呢？为什么我觉得那么难过？我到底在哭什么。不，那不是我在哭吧，那是邹世杰在哭吧？
　　为什么我要和他们一样，抱住自己的头疯狂嚎叫？像野兽一样，这太不像我了。
　　混乱之中，我感觉邹世杰拉住了我的手臂。
　　“一航，”他的声音在颤抖着，“我们真的要离开太阳系了，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我们要流浪了。”
　　流浪，啊，是的，流浪。我们的根在地球上，在太阳系中。我们亲手斩断了它，为了理想，为了好奇心。
　　我冷静下来，吸了吸鼻子，对头顶璀璨的星空微笑了一下。
　　原来我远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理智，原来过去了那么久，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生于地球，在清楚地看到自己结局的那一刻，我一样还会难过。
　　不过无所谓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从此地球与我毫无瓜葛，太阳系与我毫无瓜葛。我的家只有昕星，我们后代，他们也不会与地球有什么瓜葛，他们的家，只有C-J2000-136恒星系，只有昕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