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国度[吸血鬼]》袖手难凉

21、醉了的人

　　转眼，克里斯来到瑟薇亚城堡已有一年多的光阴。
　　他虽然比那些仆人待在这里的时间都要久，但他总觉得自己还是无法融入这个城堡中。
　　也许这就是平民与贵族之间与生俱来的差距，即便他在这儿再生活十年，也未必会和赫尔兰多他们一样。
　　克里斯之所以能在这座城堡中待上一年的时间，得感谢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他始终谨记着城堡主人对他的告诫，——不多问，不乱走，昼夜颠倒。
　　赫尔兰多和欧林吉对这位家庭教师感到满意。
　　克里斯也对这儿的待遇感到满意。
　　尤其是每周都会给他放假一天，他能去教堂做做礼拜，或是上街逛逛。真是人性化。
　　时间对于吸血鬼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对于人类而言，却无比珍贵。
　　克里斯觉得他这一年最珍贵的时光，就是每晚和莱伊待在一起的时候。
　　虽然他的大部分时间也就是和莱伊待在一起，看看书，说说话。
　　克里斯一直认为他交到了生命中唯一的朋友，甚至是最好的朋友。
　　直到有一天，他察觉到自己对莱伊的感情不知何时起已经变了意味。
　　在某天夜晚，莱伊问起克里斯一段话:“克里斯，你看过一则寓言吗？据说最初的人是球形的，两个个体背靠背粘合在一起，有两张脸，八只手和脚，两副生殖器。”
　　“这是雌雄同体。”克里斯从书里抬起头，“现在也有这种异形生物的，不过很不常见罢了。”
　　“我还没说完呢，”莱伊接着道，“后来宙斯担心这样的人类太过强大，不敬神明，便把这种人类劈成了两半，于是世界上只剩下男性和女性了。”
　　莱伊讲到这儿，就不再讲下去，他用带着不明意味的目光，注视着克里斯。
　　“你知道这则寓言吗？”莱伊眨了眨眼睛，又问了一遍。
　　克里斯微微发怔。他当然知道，莱伊所讲的寓言，是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会饮篇》中提到的。
　　其实这篇讲到了同性之爱。
　　但这违背了上帝的理念，克里斯看过一遍，觉得有些异样，便赶紧略过去了。
　　本来他已经忘了，现在又被莱伊提起，使他不得不再次想起这篇文字。
　　其实这则寓言最后的话是:“所以我们每个人都一直在寻求与自己相结合的另一半。”
　　可偏偏莱伊没有说出这句话。
　　克里斯不禁看向站在桌子对面的莱伊，想从他英俊的脸上瞧出一些端倪。
　　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克里斯重新埋下了头，他看不出来，他也不知道莱伊突然问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淡淡地说:“我不知道，我没听过。”
　　克里斯的反应尽收莱伊眼里，他沉默了一会儿，也淡淡地笑了笑:“我也不知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一时想起，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出处。”
　　克里斯仍是把头埋进书里，摇了摇头。
　　然而他对着书页的脸却满是局促。
　　莱伊不再捉弄克里斯了，他也拉开椅子坐下。
　　有时候他们一晚上会讨论许多问题，有时候他们就像现在这样缄默不语。
　　克里斯悄悄抬起头，瞄了瞄面前人。偌大的书库能够包容更多的黑暗，莱伊的手边放着一盏烛灯，只驱逐了一小片的黑暗，他借着微黄的灯光，聚精会神地看着书，然而他的大半个身子，依旧隐没在深得抹不开的黑色中。
　　一年多的时光，克里斯觉得自己又成熟了不少，不但心理，身体上也很明显。比如夜里就会不知不觉冒出来一截的胡茬，还有他越来越频繁的生理欲望。
　　这种难以启齿的欲望，强烈到有时令克里斯一想起莱伊这么个男人，都会产生莫名的兴奋与紧张之感。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要找个伴了。
　　在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基本都已结婚生子。
　　但是谁会看上他这个又矮又瘦又没钱的男人呢？恐怕女孩子们连看他一眼都不乐意。
　　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的，也许只有莱伊一个人。
　　也有可能莱伊对他也不满意，只是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克里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莱伊，他看得越久，想得越多，心里就越自卑。
　　莱伊就像天上的云，可望而不可即。而他就像地上的土，低微到被人无视的地步，稍有一阵风，能把他的浮尘吹起，可是吹得再高，也触摸不到天上的云。
　　克里斯的指腹不自觉地扣着书的页角，一言不发地看着莱伊，仿佛他才是本该阅读的书，能让克里斯入了迷。
　　莱伊虽然眼睛对着书，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母他一个也没看进去。
　　他感觉到克里斯的血液在不似平常地流动着，这种变化无比细微，连身体的主人都无法察觉，然而对吸血鬼而言，再微不足道的现象，都能被轻而易举地放大。
　　这种变化不是一次两次，莱伊知道，克里斯此时又在盯着他看。
　　但他没有戳破过。说实话，克里斯这种以为没有人发现，所以才光明正大、毫不收敛的目光，并没有使莱伊感到不自在，相反，他觉得这个人类真有意思。
　　克里斯到底在想什么呢？
　　莱伊有些遗憾自己没有赫尔兰多那样能够窥探人类思想的天赋，不过如赫尔兰多的话所说，万物皆有两面性，就像光明与黑暗是相生相克的，人的善恶是相伴的。
　　吸血鬼的天赋自然也不是白给的，就拿赫尔兰多的天赋来说，他只要愿意，就能看透人类的心思，但是很多时候，知道了又如何呢？这些思想同时会变成他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塞在他的脑子里，让他偶尔分不清到底是谁经历了那些事情。
　　是天赋，也是负担。
　　因此赫尔兰多现在已经不大愿意动用自己的天赋了，他不会在乎别人的想法，准确来说，他不会在乎任何人。
　　他已经“活”得够久，久到他已经活成了一种孤独的存在。
　　周围的生命在他眼里不过如同星火雾烟，转瞬即逝。
　　莱伊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变得和赫尔兰多一样。
　　不知怎么的，他坦然接受这样的事情。
　　因为有些事情，开头就注定了结尾。
　　……
　　虽然礼拜天是休息的日子，但相当于从礼拜六就给克里斯放了假，他可以在晚上睡觉，第二天白天出去。毕竟夜晚的街道是荒凉的，白天才有旺盛的人气和繁华的闹市。
　　克里斯在前一天晚上并没有睡觉，习惯了昼夜颠倒的他怎么会睡得着呢？
　　克里斯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眼睛盯着纱帐。无聊中，他又想起了住在隔壁的人。
　　莱伊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在发着呆
　　还是和往常一样，出去溜达了
　　克里斯闭上眼睛，金色的睫毛密密地铺在眼睛下方。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
　　或许，他真的是要找一个疏解的对象了。
　　于是第二天，克里斯离开了城堡，他先是在街上百无聊赖地游荡了半天。城里的氛围与城堡里完全不一样，克里斯感觉自己这才回到了真实的人间。
　　然后他按时去了教堂。
　　克里斯在教堂的角落里，对着中央的白色十字架坐了一个下午。来这儿的信徒有的是忏悔，有的是祈祷，黄昏的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十字架上，他们依次离开，教堂变得空旷起来。
　　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克里斯起身离开。
　　他接下来去了一个地方，一个令他矛盾了许久的地方。
　　在这种地方，吸引人的无非是女人和酒。
　　克里斯走进人声鼎沸的馆子里，里面烟雾缭绕，克里斯呛了一大口，一边捂住嘴，一边往柜台走去。
　　“一杯酒，谢谢。”克里斯瞄了眼周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什么酒”站在柜台后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壮男，他看也没看克里斯，漫不经心地问道。
　　克里斯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他被问住了，犹豫了会儿才说:“威，威士忌就好。”
　　大胡子抬眼看了眼面前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的人，嗤笑道:“小子，你走错地方了吧？”
　　克里斯抿了抿唇:“我已经成年了。”
　　大胡子挑了下眉，转过身去拿酒:“我是怕你一口下去，就爬不起来了。”
　　克里斯板起脸，沉默不语。
　　一杯下去，克里斯没有倒在地上，却已经神志不清，但好歹没有发酒疯的征兆。
　　他像烂泥一样趴在桌上，有女人靠近他，试探他，见他毫无反应，便大胆地在他身上乱摸，顺走他的钱和表。
　　不过看了一眼那表太旧了，也不是古董，便丢了回去。
　　夜深了，馆子里的人喝了酒，陆陆续续回去，或是搂着女人进了楼上的房间。但是喝酒打牌的人还是不少，气氛越炒越热。
　　克里斯已经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大胡子拍了拍他，他换了边脸，枕在胳膊上继续睡。
　　墙壁上的挂钟，敲过十二点后，酒馆里的气温陡降，连窗户的玻璃都蒙上了白色的雾气。
　　“不是快夏天了吗，怎么还降温了？”有人不满地搓了搓自己裸露的胳膊。
　　馆子的木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与其说打开，不如说是被一股强风撞开的。
　　一个穿着藏青色长款风衣的年轻人从黑暗中走来。他的脸上带着夜晚的寒气。每个人都不禁停下手中的事，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馆子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男人的皮靴不轻不重地踩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音。他无视了周围所有人的注目，径直走向柜台边那个烂醉如泥的人。
　　男人从笔直的袖管里伸出苍白的手摸了摸克里斯红扑扑的脸，然后将他打横抱起，瞥了眼围观的人，便抱着那个瘦弱的醉鬼离开了酒馆。
　　慢慢地，酒馆开始回温。
　　“刚刚你看见了吗？”有人小声问。
　　“那个男人”
　　“不，那不是人，那是死神……”
　　这时外面突然又传来惊呼:“快来人!有人死了!”
　　有胆大的人跑出去看，发现死的是个女人，她像是被冻死的，脸都冻得青紫，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眼睛也睁得像个蛋。
　　可是现在一天比一天暖和，有人都穿上了背心，怎么会被冻死
　　——她就是之前顺走了克里斯钱包的妓女。
　　酒馆里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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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柏拉图在他的名著《会饮篇》里说，爱是残缺的东西企图恢复它原来的完整状态之情。
——西田几多郎 《善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