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色》炉烟双

5、第 5 章

　　“万有引力定律是物体间相互作用的一条定律，任何物体之间都有相互吸引力，这个力的大小与各个物体的质量成正比，而与它们之间的距离的平方成反比。这条定律是必考题，每天我都挂在嘴皮子上说，但总有人不记得。”

　　讲台上带着眼镜的小老头是她们班的物理老师，说话声音总有种抑扬顿挫的味道，一条定律也能被他念出诗的意境。

　　小老头拿着教尺敲了敲讲台，叫道：“江良，你说说万有引力的公式是什么？”
　　问完，台下没有人说话。
　　小老头不耐烦，“江良同学，请站起来回答问题。”

　　江时低着头看着书上的公式，忽然想起来，刚要说话就看见物理老师拿着教尺走到她面前，啪的一声敲了她的桌面，怒气冲冲：“江良同学，我叫你听不见吗？”
　　“老师，我是江时，不是江良。”

　　自从上回和杨奇恺闹了矛盾之后，班主任就将她掉到了江良的位置上。
　　以往江良是倒数第一，现在她走了，她倒代替成江良成为所有人的众矢之的了。

　　小老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自知叫错人，脸面上有些挂不住，拿着教尺又敲了两下，摆出他为人师表一贯的态度问道：“那江良呢，听说你们俩家离得近，你也回去劝劝她，小小年纪不要不学好，现在才多大，十几岁就自甘堕落，将来有她后悔的。”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往讲台上走，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他所谓的大道理。
　　此刻江良不在，这些话似乎是说给她听的。
　　她坐在了江良的位置上，理所应当成为了江良的刽子手。

　　江良的课桌靠南面的窗户，午后的太阳实在是闷热，她提不起一点学习的欲望。
　　最后一节自习课，双手交叠趴在桌上，江时假装看书，下颌抵在手背上昏昏欲睡。
　　脑袋渐渐偏过，眼神迷茫，她似乎看见教师后门口站了一个人。

　　那人好像是江良，很像很像。
　　顿时消散了困意，她抬头看向门外。
　　她确定没有看错。
　　那人的确是江良。

　　距离上次见江良已经过去三天了。

　　她清晰地记得江承席的话。
　　他说江良不是好人。
　　连江良自己也这样说。

　　可这世上哪有人会说自己不是好人呢。
　　不是好人，那是什么？
　　是坏人吗？
　　非黑即白的世界不存在，今天早上的语文课还说过这样的话。

　　看了一眼后黑板上的挂着的钟表，四点五十，还有半小时放学。
　　江时收拾书包，从后门出去。
　　出门左拐就是楼梯口，楼梯口的左面是教师办公室。

　　“你要退学就叫你家长来签字，是你们自愿退学，与学校无关。”
　　“我自己会退学，我没有家长。”

　　站在楼梯口的江时一怔，回头看着门口大开的办公室。
　　那是江良的声音。
　　江时站在办公室门外，偷偷听里面的声音。

　　班主任：“你爸爸呢？叫他来，我都打过多少电话了，从来就没有接过，家长会也不来，每次学校里的活动全都不参加，我当班主任十几年，从来就没见过你这种学生。”
　　江良依旧是无言，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反驳，亦或是没有找到反驳的话。
　　反正她从来都没什么话。
　　班主任一直教育了江良十几分钟，无非都是那些大话，连她这个外人都能倒背如流，又何况是江良。

　　透过门隙，江时看见了江良的背影。
　　教室里风扇吱呀，墙上的钟表走到五点十二分，阳光从走廊外的落地窗落进来，全数照耀在江良的身上。
　　她想起刚刚书里背的一句古诗词。
　　茕茕独立，形影相吊。

　　不知过了多久，到处嘈杂一片，应该是放学了，楼梯上挤满了人。
　　江良要退学吗？

　　不知道为什么？
　　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也许这些难过中也夹杂着同情。
　　的确，她是同情江良。
　　她同情江良和她一样大却遭受了这么多，同情她没有亲人朋友作伴，同情她不能像一个平常人一样那样享受平凡的幸福。

　　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
　　江良从里面出来，看见门口的江时一怔。
　　“江良……”

　　江良没有理她，径直从楼梯口下楼。
　　江时背着书包也跟着江良下楼。
　　小路上没有几个人，走到小桥上的时候，江良停住脚，回头狠厉朝着她：“谁叫你跟着我的！”

　　江时被她吓了一跳，顿时立在那里，结巴道：“我……我没有跟着你。”
　　大树下树荫照在她的脸庞上，明暗交错斑驳，狠厉的眼神叫人害怕。
　　她怕江良。
　　从第一回见面她就怕她。

　　江良盯着江时，一步一步走向她，江时下意识就要往回跑，江良一把拽住她的书包，开口道：“你刚才听到什么了？”
　　江时抬头，轻摇头：“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以后我的闲事你少管，上回没听清楚么，我不是好人。”
　　说完她放开了手，转身离开的时候，路边的路灯正好亮起来。

　　看着她的背影，江时忽然喊：“你为什么要退学？”
　　她没有回头，“不关你的事。”
　　江时追上去，着急道：“还有一个月就要毕业了，为什么不能再多待一个月。”

　　江良没有回答她的话，她冲着她的身影大喊：“不是所有人都讨厌你的。”
　　她忽然怔住，忽然轻笑回头：“是么？你不讨厌我？为什么？难不成你喜欢我吗，我不喜欢你。”
　　“刚刚教室门外的人是你，对吗？你明明不是来退学的，你是回来拿东西的。”

　　江良看着她手里的小盒子，伸过手：“拿来。”
　　“你能不能不要退学，选择还有很多，考不上高中没有关系……”
　　她打断江时的话，开口道：“拿来。”

　　江时握着手里的小盒子，里面是一幅画像，是江良妈妈的画像。
　　她有一回在家里的相册见过，后来问妈妈，才知道那是江良的妈妈。
　　江良的妈妈和她妈妈以前是认识的，后来听妈妈说，江良的妈妈病了，之后就没了。

　　她同情江良，所以不想看着江良就这样放弃。
　　大人说的那些话纵然听了百遍千遍，可有一句总是对的，她才十几岁，就这样踏入社会，怎么生存？
　　也许摸爬打滚总可以活下去，可那样太苦。
　　她不想再看江良受这个世界欺负了。

　　这个世界有很多的不幸，有的时候，拥有最平凡的生活也是最幸福的事情，可偏偏有些人，连这些最简单的幸福都不配拥有。
　　生来就没有。

　　江良伸手夺过了她手里的盒子，将她一把推倒在地，压抑着咆哮：“我说过不关你的事，你听不懂吗？”
　　她没有同她过多的解释，眼神里尽是凶狠与威胁。
　　她知道，她触碰到了她的禁忌。
　　对于江良来说，她的禁忌只有她的妈妈。

　　天空中一声闷雷，随后倾盆大雨。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一切都猝不及防。

　　回到家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
　　“时时，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江时一抬头，开口问：“妈，你今晚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母拿着毛巾，焦急走过来：“今天下大雨，单位提前下班了。”
　　“你的手怎么了？”
　　江时低头一看，手上擦破了一大块皮，缩回手道：“妈我没事，刚刚外面下雨路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妈你快去吃饭吧。”

　　江母拉江时进屋，替她擦湿头发，鼻头哽咽道：“都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没有照顾好你，时时乖，时时不哭，妈妈待会就给你去买你最喜欢的哇哈哈。”她慌乱不已，回头朝屋里叫，“承席，快去找药箱，对，还有洋娃娃，时时最喜欢洋娃娃和圣诞树了，承席，你快来。”
　　江承席听见声音，忙着急道：“妈，你镇定些，时时没事，时时不是在这儿了吗，时时好好的。”

　　“时时没事，时时好好的，时时没事……”她嘴里不停呢喃，看了看承席，又看了看江时，似乎又忘记了刚刚发生过什么。
　　江时握住她的手，替她抹眼泪，扯出笑容笑：“妈，时时没事，时时好好的。”

　　江承席拉了她坐回沙发上，努力安抚她：“妈，咱们去睡觉好不好？等睡醒了，明天是星期天，咱们和时时一起去游乐场玩，就是咱们小时候去的那家，好不好？”
　　江母呆呆地，忽然笑起来：“游乐场……我想起来了，是时时五岁去的那家。”
　　她拉住江时，激动道：“时时听见了么？你哥哥明天带你去游乐场了，你还穿那件丝绒连衣裙，妈给你买的那件，你记不记得？”

　　丝绒连衣裙，那是江时五岁的时候穿过的，她现在还记得。
　　江时点点头，笑道：“时时记得，等妈妈明天起来，时时就穿那件连衣裙，好不好？”
　　她笑着说好，随后江承席就扶了她回了房间。

　　江时一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手上的腥红。
　　有多久了，连她都要忘了，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时时是谁。
　　她不是江时。
　　妈妈口里的时时也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