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昆山之石

1、老万

　　（一）

　　你带着一身疲惫走下了公交车，抬眼看见了你的老家。

　　这其实已经不是你的老家了，你回来之前就已经打听过了，生你养你的那个小村庄几年前已被收归国有、变成了一个旅游景点，因其历史悠久。

　　但是你没有办法，你十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出门打拼，现在四十了还是一事无成，又惹上了不能惹的人，思来想去也只有记忆里的这个老家才是你唯一的栖身之所了。

　　你拉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这个行李箱站起来能够到你的腰，拉起拉杆足有一米五六高。

　　这个行李箱对普通的旅客来说是过大的，但是对你来说不仅不大还有些小，因为你只能用这一个箱子装你过去的二十年。

　　而二十年太长了。

　　你从一排一排的二层小楼中间穿过，许多人都带着好奇的神色大量你。往上数三代，你们可能是一家人，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不认识你了。

　　你问了几个人，才终于找到了村委会的位置，你的户口还在这里，你家在没有搬迁过的老村子里有一个院子，刚刚的那些二层小楼里也是有你的一栋的，以前你一直没有回来，所以钥匙放在村委会，现在你来领你家的钥匙了。

　　家。想起这个词的时候你有些茫然。

　　你十七八岁的时候被你娘赶出门的时候没有在意，你走了不到半年你那个受了一辈子苦的寡妇娘就死了。

　　你回来奔丧，他们都说你娘是被你气死的，后来你就再没有回来过，你一直在外漂泊。

　　你从村长手里接过钥匙，把它紧紧的握在手心里，你现在甚至有些听不明白村长口中的家乡话了。

　　你是个外人。

　　还好，胖胖的村长看你的眼神里带着探究，但是并没有恶意——这么多年过去了，果然没有人记得当年的那些事情了。

　　你舒了一口气，直到多年后，你想起当年离开这里时乡亲们的眼神才开始颤抖。

　　你年轻的时候从来无畏。

　　到底是老了。你对领你到门口的村长道了谢，艰难的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二）

　　第二天，你一大早起来到附近的小超市里买生活用品的时候，顺手也买了纸钱、水果和一块生肉。

　　你回到家，把生肉洗干净放进新买的电锅里煮上，听着锅里的水“咕嘟咕嘟”作响，你坐在地上叠纸钱。

　　你小的时候，你娘每年会按照节气去祭拜你早死的爹三次，用的就是这些贡品、这种纸钱。

　　现在到你用这些东西去祭奠她了。

　　你已经不记得你爹娘的忌日了，你拎着纸钱和祭品上山找了一圈，才找到你爹娘的坟。

　　周围的坟每年清明的时候都有孝顺的子孙添土，只有你爹娘合葬的那个坟没有，所以你爹娘的坟比别人的小了一圈。

　　你的娘，活着的时候因为你受尽了谩骂委屈，连死了都要比别人矮一圈。

　　你的眼圈忽然就红了，你四十岁的秋天，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想起来回来看一眼你的娘。

　　你的娘早已看不见你了，却还是给你留下了最后的栖身之所。

　　山上的枯草被风吹得打着旋儿，你忍住眼泪烧完纸钱，转身去了你真正的老家，那个在半山腰的老村子。

　　老村子和你的娘一起死在过去了，你站下村口眺望着远方的黄河古渡口。

　　最初的时候，灾难就是在那个古渡口降临在你身上的。

　　把脑海中的那个人赶出去，你转身进了村子。

　　对这里，你还是有几分记忆的。

　　老村子虽然被县里开发成了景点，但是这里毕竟太偏僻，现在又是旅游淡季，你并没有碰到几个人。

　　你转了几个弯，找到你真正的家，你站在院子外面不敢进去。

　　你不敢进去。你想起你娘赶你走的时候带着哭腔的叫骂，她叫你滚，叫你永远也别再回来，叫你别给列祖列宗丢人。

　　可你到底还是回来了，你也给列祖列宗丢够了人。

　　你在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从已经腐朽倒下的大门进了院子。

　　你看到你娘经常亮着灯的那扇窗，忽然就落了泪。

　　四十岁的你蹲在窗户底下放声大哭，院子里枯黄的秋草长得很深，没有人能看见你。

　　（三）

　　晚上黄昏的时候你才下山，一天没有吃饭，你整个人都晕晕的。

　　你这二十年吃了许多苦，身体已经不太行了，你强撑着回到空荡荡的家。

　　哦，看，你现在已经能很平静的把这里称为家了，你才回来不过两天而已。

　　而市中心的那套公寓你住了十几年，还只是一套公寓而已。

　　你给自己煮挂面。

　　先烧水，在水没有开的时候就把鸡蛋打到水里用筷子搅开，然后等水开了再下面条。

　　搅鸡蛋的时候你的手腕有些抖，因为这种煮面的方法是他交给你的。

　　你十七岁的时候从黄河古渡捡回家的那个他，和你一起在公寓里住了十几年的那个他，造就了你这一身疾病的那个他。

　　永远也不会再见面的那个他。

　　你抿紧了唇，把锅里的面条捞到碗里，蹲在地上端着碗开始吃面。

　　面是温热的，就像他的唇一样。

　　你忍着不适吃完了一碗面，没有再想起他。

　　你只是不住的在脑海里回想你过去二十年的年华。

　　你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辉煌的日子，那时候别人都叫你万老板，你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办公，你…你带着玫瑰花去见他，他开了一瓶红酒，他的皮肤像玫瑰花瓣一样柔软又芬芳。

　　你又想起他了，没有办法，他就是你过去的二十年。

　　你的胸口有些闷，你低低的喘了几口气，从箱子里拿出药瓶，倒出几颗药来吃掉。

　　然后，你想起这瓶药是他买给你的。

　　你又开始满脑子都是他。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还会回市中心的那个小公寓住吗？他的妻子爱他吗？他的儿子可爱吗？

　　他…他还好吗？

　　你觉得自己有些下贱，想要把手里的药瓶扔出去却又忍不住握得更紧。

　　你告诉你自己，等你把这瓶药吃完了，就忘记他。

　　你打开药瓶数了数，药还有很多，如果你每个月吃三次，够你吃到五十岁。

　　五十岁。

　　你又想，他五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你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