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之全灶丫头》沧浪清欷

5、第五章 应对·野菜香饭

　　封建皇权的时代就是这样，人都不算人，何况是奴婢，动不动就要跪，跪到后来便成了麻木。顾芷暗自苦笑了一下，此刻却顾不得自嘲。

　　“是，”顾芷沉了沉气，略一组织语言便继续朗声开口，“但苏姑娘自从伤了身体以来，身子十分虚弱，需要东西补养却……遭人冷眼，故而奴婢才做了牛乳送与苏姑娘，此事因此不敢声张。”末了又补充道，“但无论如何，乃是奴婢一人所为，还望夫人恕罪，莫要牵连苏姑娘。”

　　“恕罪……你何罪之有呢，”这次是夫人喃喃念过两字的声音，顿了一下，顾芷心头一突，却只听帘内声音越发慈蔼温和。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虽贫贱颠倒却不改友谊，一善也；遇事也不随意攀驳他人为自己开脱，勇于承担责任，二善也。你这样的忠义之人，又岂能责怪降罪与你呢？”

　　“夫人高谕，奴婢万万不敢。”顾芷闻言，心头不由一松，连忙将头低得更低，敛声道。

　　帘内似乎有一两声恬淡的笑意，随即那个侍婢的声音又响起来，“听闻你手艺很好，正好新来了龙井茶却没有就茶之物，不若你便做个点心奉上来，做得好夫人有赏。”

　　咦？这顾芷倒有些诧异了，夫人竟还有此雅趣不成？

　　不过好在此事不难，顾芷并不露怯，只正声应了。说话间一个侍打扮的女子便打起帘子出来，冲她一笑一礼一请。顾芷连忙回礼，跟上她，还是七转八转，这才来到一间离方才水阁很远、很是宽敞的屋子里。

　　整洁的大房间，放眼望去约有三间那么大，地上铺着紧密平整的砖石一尘不染，贴着瓷砖的墙壁上整齐地挂着各种厨房用具。一排排灶头也收拾得格外干净，红案、白案、大锅、小灶区别分明，架子上整整齐齐地堆放着食材和各样永平，显得有条不紊。

　　仔细看去，顾芷不由瞠目结舌，这厨房里，小到一个盐罐子，操作台板，都是白瓷烧制的，上面还描了花纹，那切菜的板子，更是上好的银杏木，十年不朽都是绰绰有余。

　　嫉妒，简直不要太嫉妒！对比大厨房的杂乱拥挤，这小厨房，简直就是五星级的大酒店啊！何况，它还是专门为夫人一人服务的。

　　浮萍苑明面上是不允许私开小厨房的，有独立院子有条件私下开的姑娘们也不喜欢那股子烟火气，这一处，只怕是全苑独一无二。

　　而且，看这厨房的新旧程度，这里的锅灶几乎没有损旧，显然很少使用，想到夫人平素的三餐补品也是在大厨房制造的，大概是这个时代上流的风气，不食人间烟火，嫌厨房烟味重，也怪不得将厨房设得这样远。真是暴殄天物！

　　直到那年纪较长的侍婢朝自己看了好几眼，顾芷才发觉自己的目光有些发直。因此饶是这样想着，暗自吐槽一句后，顾芷还是连忙收回，朝她笑了一笑，那侍婢不置可否。

　　顾芷偷偷打量着她，这侍婢打扮与方才那传话的丫鬟又不同，浅青掐牙罗衫，鹅黄百褶绡裙，腰间束着玫红长绦。乍看不起眼，仔细一瞧却都是极为上好的料子和时新的纹样。头上松绾双鬟，戴着一两根金银簪子和珠花。鹅蛋脸很是清秀，通身气度斐然，显然是主子身边得脸的。

　　那侍婢看顾芷这样，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起来，倒是主动和顾芷攀谈，道自己姓安单名一个“柿”字，旁人称呼“阿柿”，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之一。顾芷听着声音便知道她就是方才帘内质问自己的人，心知她在夫人身边身份不低，忙以姐姐相称，不敢怠慢。

　　正欲虚心询问一番这厨房里东西的摆放，阿柿已然开口，向顾芷指明了食材的取用和一些规矩，又道若有需要可唤小丫头来打下手或送东西。接着便退到一边，也不走，只有意无意地看着顾芷的举动。

　　顾芷暗自吐了吐舌头，捏了捏有些发麻的手脚，按着阿柿的指示转去找做点心的材料。

　　方才听到，茶是雨前龙井，又是当年新茶，滋味正是清新淡柔、冷冽嫩香不过，因此要配来的点心，自然不能是过于重口或油腻，这样茶便不能将腻味化开，教人厌恶。当然也不能过清淡，那样就衬不出新茶的清香与口感、更不能用更香之物，夺了茶叶本身的味觉。

　　更重要的是，这位夫人的口味和偏好，她一概不知。方才阿柿讲了许多规矩，却决口不提夫人的好恶忌口，不过这也难怪，若是随便将入口之物的习惯告知他人，虽并非什么大人物，也岂不是引来小人觊觎。

　　思来想去，反复考量，顾芷终于决定下来，就做一种不功不过、性味平和、以精致小巧见着的点心，凉果。

　　也不要旁人帮忙，生起两个灶头，一个砂铫子放进敲碎的两个核桃、一把去皮杏仁，倒进二比一的生水牛乳和净水，烧开后，便加入两片白蜜饯，以小火微微滚着以去腥膻。旁边则架起竹子笼屉，将糯米粉、白面粉、薯粉分别蒸片刻后混合，放凉后再与藕粉、生粉混合。

　　待牛乳也滤过放凉，顾芷洗干净手，舀面，用牛乳、糖粉、猪油，开始和面。之所以蒸过粉料是为了减少筋度，毕竟是配茶的点心，面皮太过粘黏不太调和，也不容易克化。这样做出来，才是那种薄薄滑滑、微有弹性、清爽而不粘牙的皮子。

　　揉到面团微微透明而不沾手，顾芷才揪下一小坨，揉圆压扁，包上一勺馅心，再搓揉成平底圆头果子形。馅料只用一味枣泥，上好的大红枣不必去皮，取其颜色与焦香，与山药等物略加茯苓、黄芪、陈皮等药材熬出来，再澄干净也是省了几步麻烦，加一点点酥油拌匀取其柔顺口感。枣子温补，正好与糯米、茶叶互补暖胃，加入茯苓祛湿、黄芪补虚、陈皮开胃，便更加平衡，多用也不会心口燥热。最后加一点切碎的厨房里本就备用的山楂糕，以酸味带起食欲。

　　每个凉果都是小巧的刚好入口的大小，上面点上一蕊红，揉出来放进碟子里，还要一齐上锅蒸。端出来放凉，撒些糖粉上去，又点缀几片花叶，这才算是做好了。

　　正准备着材料，顾芷不经意间瞥到了墙角的一只十分华丽的漆木双层盒子，那花纹和样式，以及上面摆放的一只竹勺和竹碗，显然是一套烹茶的器具。

　　“夫人竟吃团茶吗？”顾芷不由脱口惊讶道。

　　顾芷也曾经探考过她如今身处的年代，但无论市井平民或是青楼仆从，连年号国号都不清楚，更不要说其他了。故而只能知道当下并非是历史所记载的任何一个朝代。不过当世时，团茶饼茶一流因为做工复杂、耗费人力物力，已经逐渐不再民间流行，市面上流通最多的就是散茶，也就是前世最常见的茶叶，有青蒸青炒等不同工艺*，只有普洱一类熟茶，还作茶团使用。至于点茶之道，更是难得一见了。

　　“夫人不算太好此味，不过颇爱茶道，因此偶尔也会亲自动手烹茶。”阿柿愣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声音平和道。

　　“那……敢问厨房中可是备有茶团？”顾芷心中一喜，连忙道。

　　“……”这下阿柿倒是面色犹豫了一下，随即点头一笑道，“有，你要多少？”

　　“一点就好啦，”顾芷连忙笑着道，内心的一个思路却已经成熟起来。

　　不愧是浮萍苑藏金阁，眼前这茶团虽已经用了一半，但看颜色、茶形、香气却已能知是质量上佳的珍品，别看这小小一块砖红的大小，即便顾芷因为不能直接接触青楼外无法估测出它的市场价，却也知是不是小价钱。

　　遂小心翼翼地将茶团捏碎，放进阿柿另外拿来的研臼里耐心研磨。无需磨太碎，只需不见粗叶碎片即刻。

　　无尘碳上焙过出香，阴处晾凉，砖红的粉末用糖粉、盐粉、面粉调味与粉度，包凉果时作为嵌在皮子与红枣馅间的薄薄一层。时间不早，顾芷迅速捏起果子，上锅蒸时一面筛糖粉准备摆盘。剩下的牛乳，被她拿来，用茶粉煮了浓浓的茶兑进去，又蒸了一碗牛乳羹，点缀上花果，便是酥酪。

　　茶果绿的甜釉瓷莲叶碟子里，翠色花叶点缀中数个精巧的果子点着红色，皮子里隐隐透出红色，排成叶形。顾芷重又站在廊下，低头绞着手，有些不安地踌躇，不知这半仿冒后世抹茶的点心是不是得的到当下人、尤其是夫人的满意。

　　里头，阿柿端进去点心已经有一会了。只听得茶水咕噜的声音，似有一人在烧水烹茶，紧接着是斟水的声音，顾芷侧耳细听，待茶盘放到案上，夫人的声音这才又传过来。

　　“精致玲珑，也是奇巧，”里头似是颔首，声音顿了顿，静不闻声片刻，方又重新传出动静，“外层糯而不粘，内心温润不腻，内外融为一体，这般手艺想必不是一朝一夕练得。奇的是微有茶香，入口不似其他点心，反而糯中带粉，回味里带一点苦味，饮茶却又回甘，这却是如何？”

　　顾芷听得前头，心口的大石已然松了下来，暗自啧舌夫人在饮食上的品味造诣，连忙垂首，组织语言片刻，朗声答道：“回夫人，乃是以普洱团茶碾粉入馅。”

　　“团茶？”里头夫人愣了一下，随即含笑起来，“还可以这样？也怪不得，味道圆润，愈品愈甘，非云州普洱不可。”

　　“夫人抬举，”顾芷倒不想夫人如此亲切和蔼好说话，连忙道，“糟蹋了夫人的好茶，还望夫人恕罪。”

　　“这是哪里话，”夫人似是又尝了酥酪，放下碗勺，微微停顿语气中满是温和善意，“这般好手艺，怪不得刘姆妈要夺食了。嗯……里头是还放了茯苓和陈皮么？”

　　“夫人抬爱，奴婢不敢。”上位者最爱的便是底下人的谦逊了。不过确实，本来凉果和这简易的不伦不类版“抹茶”也不是自己的发明，顾芷因此脱口并不怎么变扭或是负担。

　　不过没想到夫人的舌头也这么灵光，竟能将用来提味和中和的那少少放进去的药材都尝出来了，“正是，陈皮味道略有些酸而回甘，可过渡抹茶与枣泥间味道差异，茯苓是因为红枣略微有些性热，用多了往往心口烦燥，还加了两片黄芪，也是为了平衡纾解，如此便是偶尔多用了些，也不会不适。”

　　“这倒是巧思，小小年纪竟是有些见识的，区区做一道点心却能关照到方方面面，还能做出来毫无药材与食物相冲的异味，”这以药入食还是前世和今生儿时耳濡目染来的，今儿做的更是小时候贪嘴吃多了红枣难受爹爹给自己煮药时学会的，想到这顾芷不由有些出神，只听得里头悠悠然传来一句最柔和清丽不过的女音：“我这里缺个小厨房的人，你可愿来藏金阁做事？”

　　这时，只听得里头悠悠然传来一句最柔和清丽不过的女音：“我这里缺个小厨房的人，你可愿来藏金阁做事？”

　　顾芷心头只感一个机灵。来藏金阁？可以说是多大的机缘，就从方才所看见的，在物质条件上肯定是不会不好的。而且进了夫人的地方，背后有了大树，也不会总受人欺压。但一则，此地人际关系比大厨房复杂得多，且已抱团，她一个毫无根基可言的小丫头“空降”过来，哪里应付得开；二则，她内心最深处的目标始终是赎身，夫人这一次看着很慈蔼，可又怎知真正为人？何况一个青楼东家夫人身边，顾芷总有种莫名的不稳定感。

　　可这样想，又该怎么说？怎么回绝这大多数人看来都是天降的馅饼？

　　一时有些晕乎，慌乱地回过神来，顾芷一狠心，膝盖一弯又往地上一跪，定了定神，尽力组织起语言，一字一句道：“夫人厚爱，然，奴婢手艺尚不曾出师，现今，只想在大厨房，在白厨司手下守好本分之职。”

　　话音一落，四周一片寂静，顾芷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帘内似是愣了一下，也沉寂下来，半晌，才听得夫人的声音缓缓传出。

　　“小小年纪，本不该折腰屈膝。也罢，你有此志向，想必能有所成就，我倒不能与白大娘抢人了。”声音从有些惋惜到又含上笑意，“不过，该赏的还是要赏，阿柿。”

　　“来人，赏。”

　　顾芷闻言终于松了口气。

　　只听阿柿一声，一盏茶的功夫，那个带顾芷来的丫鬟便捧着一只托盘掀了帘子出来。顾芷定睛一看，一只鹅黄素面暗纹的荷包里鼓鼓的样子，一匹卷好的橘红绸缎尺头。

　　顾芷连忙又再三谢恩起身，告了退下。转过弯，见那丫鬟走在前头，忙不迭上前央了声“姐姐”，将托盘接过来自己拿着，取了荷包塞进衣袖里，尺头揣在臂弯。

　　一路无言，到了离大厨房还剩一段路的地方，顾芷便笑着请那丫鬟不必引路，又将荷包微微露出一个小口子，抓出一小块碎银子来递给那丫鬟。

　　那丫鬟显是很满意顾芷的识相，脸倒不那么摆着了，觑了顾芷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裙子打了一个旋便回去了。

　　回到小院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十分，院子里静悄悄的，顾芷特意将尺头用衣袖掩了掩，小步快走一进了自己和杜棠住的厢房，便将大门紧紧关上。

　　还没等顾芷松了口气，就立刻被一道浅紫衣裳的人影“热情”地扑了上来。

　　“怎么样？看样子没缺胳膊少腿，太好了，这么久才回来，吓死我了！”

　　“松手松手！”顾芷一面忙不迭喊着，一面哭笑不得地将杜棠上下左右乱摸的手拉扯开，“手没少，脚没少，胡思乱想啥呢。”

　　“哎呀，你可不知道，那起子蹄子，都嚼舌根一上午了……”杜棠上下打量了顾芷一遍，见她面色虽有疲态却没有什么异样，这才呼出一口气来，才要在说话就目光就落到了顾芷怀中的那段尺头上，眼睛顿时一亮。“这是……”

　　“床上说，”顾芷一面压低了声音，一面将杜棠往远离门口的方向推，待一齐挨着床沿坐了，才将手头的尺头取了出来放到床榻上，尽量简洁地概述了自己这一上午的经历，只隐下自己的主观见闻不提。

　　“夫人可真好说话，果真不愧为上位之人，”这边，杜棠一面一脸欣羡由衷感慨着，一面目光已经游移到了尺头上，一手撑着榻，一手不住的来回摆弄着，“没想到夫人竟这样阔绰。这销金地儿，最多的可不就这些了。”

　　顾芷不由笑了，到底也没准备去辩驳杜棠话里的不中听，只伸手将尺头拆开摊平在榻上，一手刀从中间划过去，“这缎子咱们一人一半，我做一件小袄一条裤子，你做一件短衫一条裙子，我还记得你上年做的裙子已经短了。”

　　“真的吗？”杜棠惊讶了一下，随即给了顾芷一个大大的“熊抱”，“阿芷最好啦！”

　　又笑了一番后，也算是午后了，下午还有活，两人便都各回各床。放下帘子，顾芷开了床脚的带锁匣子，取了荷包倒出钱来。

　　一共四个金银锞子，花样典雅不说，成色都是上佳，少说也值三四两银子。再仔细看那荷包，穿着杏色串琉璃珠的流苏带子，两层面料，外面是锦缎，里面应该是软绸，鹅黄色的面上有暗暗的纹路，说不清花样却格外有质感。顾芷来回翻看了半天，想想还是收起来，毕竟不知道会不会是什么很名贵独特的布料，带出去或是换钱都怕被认出惹来事端。

　　将锞子荷包收进匣子锁好，尺头就只藏在角落里，顾芷这才躺下，拉了一床薄薄的被子盖在腰上，躺平一静，顾芷这才感到一丝丝的饿意从胃传上来，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上午带一个中午滴水未沾了。

　　既是饿着，便睡不着，顾芷睁着眼睛看着帐顶，心中便梳理了一遍今日所见所思。今日的事，顾芷惊讶的不是惊讶于夫人会让她做吃的，而是惊讶自己的厨艺竟然能传到夫人这里来，难道是刘都知阴差阳错“推荐”了她？

　　可是就是这样还让夫人记住了，这夫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只听那声音，当真是娇比翠鹂、清若秋水，音如此，人又该是如何呢？还有夫人这一番表现出来的为人处世，以及那秀丽如斯也奢华如斯藏金阁，如果自己真的答应了夫人进藏金阁的话，自己现下又该如何呢……

　　等到下午，顾芷想要上工的时候，便被白厨司拦了下来，拉到小间里避开人又仔细询问了一番情况，末了倒松了口气，看顾芷的眼神也又有了几分不同。最后还指了指一边一个小灶头上盖着的一个锅盖，叫她下午不必干活，歇息一下。

　　锅里焖的是菜饭，也就一人的量，用的是如今时令的野菜，配上撕下来的冬天腊肉。野菜口感独特清香袭人，腊肉咸咸的最是醒舌，红绿白三色看起来也引人食欲。许是因为焖得实在久了，饭都已经软烂了，刚好适合肠胃空落已久的人入口。顾芷盛了一碗出来，扒进嘴里，满口油香与清香，只觉得全身上下通彻，暖暖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凉果：并非“凉果类蜜饯”的凉果。“宫廷凉果”，糯米制有多种馅料，类似雪媚娘，比较小巧
*团茶、末（抹）茶：古代制茶工艺
*参考自：于观亭.谈谈茶叶加工上的几次变革[J].中国茶叶加工,2000(04):2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