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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登高·烧羊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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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俩小皮猴,可就拜托方老先生您了。”
将几番推让的一叠油纸包包的重阳糕再次塞入方隐岫手中,再次道了谢,白厨司这才告辞。
“大娘,”眼见白厨司瘦长的一道月白身影提着药包走出小院的后门,听闻杜棠的话好不放心的顾芷忍不住追了上去,小声开口道,“大娘,不若我今日还是不……”
“别,阿芷既然早答应了方老先生和秦小郎,怎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白厨司只摇了摇头,摆摆手,“再说你大娘我哪里就这么容易累倒了,能做多少活我心里有数着呢。”
说着,又回头看向站在穿堂前目送的方隐岫短短一刻。
——
“你们大娘送了我那好些你们亲做的重阳糕,我也带你们尝尝这外头的重阳节点是什么味儿。”
出了烟花里的地片儿,时辰尚早,方隐岫也不急往京郊赶,只领着三人溜溜达达地沿着街面往城外走,又大手一挥,将出银子来让秦栾给两位姐姐买吃食。
“等会儿爬山饿的快,也不一定能有脚店能坐下吃饭,多买一些到时候好垫一垫。”面对推辞的顾芷,秦栾也劝道。
“秦小郎君,我想吃这个!”那旁,杜棠已然兴高采烈地唤道。
都城繁华、人多富庶,这糕饼铺里应时出的重阳糕点,虽不及浮萍苑的那般极尽精巧玲珑,却也十分丰富细致。顾芷一样样看过去,掺了菊花黄澄澄的水晶糕、层叠着各色干果蜜饯的千层糕、红白二色作如意纹的枣泥糕,还有印成各种样式的栗粉糕、菱粉糕、芡实糕、乳糕……
不多时,秦栾手中已提了一串的油纸包,顾芷咬着一块满满夹着干果蜜饯的糕饼,杜棠怀中也揣了一捧热腾腾的炒白果和柿饼,边分享边说笑不停,一袭红裙宛如蝴蝶翩飞,兴致极高。一行人一路欢声笑语不断。
“人好多啊,”顾芷一面看节日里热热闹闹的街面看得眼花缭乱,一面不由感慨越往内城城门关越摩肩接踵的人流。
“重阳佳节出城登高赏秋的人自然多,何况今儿许多人要去东郊的千佛寺烧香赶庙会。不过师尊一向不喜喧闹,特意选了处清幽的山来玩,因此我们也就前面挤一下,后面便岔开道了。”
一旁秦栾出声,又伸出手,略顿了顿扯住顾芷的衣袖,小心道:“我们跟紧了师尊,别走散了。”
听得他语中关切,顾芷笑着点点头。
……
说起来,这还是顾芷不知多少年以来头一次出京城。
当年被带来京都时一路走的都是水道,因此,这也是顾芷第一次见到京师外围连绵起伏的山峦。
已是深秋,重峦叠嶂,翠色稀疏,苍黄遍野,远山连绵,映着一碧如洗的青空,和道旁茂盛的茫茫秋草,北地山川自有一番疏犷风光。
“京城一面带水、两面临山,北郊山势平缓且驻扎兵卫,因而登高属东郊这十余座大小山头,”秦栾便充作导游,一面手指着一面解说,“那边三座峰攒聚起来的便是千佛寺坐落的千佛山,据说寺中供有一千尊金身,有受皇家恩泽,乃是天下第一大佛寺。”
“不过那山峰本身却是平平无奇,不如我们今日登的这座。”秦栾这样说,继续为两人引路。
沿着稍微开凿过的山阶攀援而上,顾芷也逐渐发觉过来这座山峰的奇妙之处。
但见一路行来,道旁山石嶙峋,隐有溪声,行至半腰,风势也未见大。许是因此,这半山的林间花木叶尚未落,栌、枫、槭、栎等的深红绯黄交错繁茂地呈现眼前,为别山所少见。
望着这陌生又熟悉的景致,顾芷不由微微愣怔。
那边杜棠也是满面惊喜、目不暇接,只连声叹道:“早听说京郊秋下红叶满山、美不胜收,本以为错过时候了,真是多亏了方老先生和秦小郎君带我们来这里,才能一见这般美景。”
“可是我建议师尊的。”秦栾微微瞥向顾芷一眼,面上不露,只嘴角轻轻勾起来。
四人脚程皆不慢,未至午时爬到了峰顶,却是又换了一番景色。
这片山势略微陡峭,山顶却是一片平坦开阔,且离京都很近,抬头秋阳明空万里无云,天朗风清、天高地阔;俯首阡陌山林分毫可见,几乎大半座京都都尽收眼底。
一时累了,便挑日头最好的一处石台上坐下歇脚,饿的便拆开糕点充饥。
“来,”方隐岫则招呼着,将山脚下顺路辨别采摘来的茱萸为三个孩子一一佩戴上,左右打量着,慈爱地笑着道,“不错,重阳插茱萸,风邪不沾体。”
顾芷并无饿意,见有秦栾和杜棠陪方隐岫说笑,只捏了一块菊花糕,寻了不远处视野更佳的大石坐下。面临山谷,秋风拂过,茱萸、菊花的清香合着糕饼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果真是秋高气爽的重阳气象。
“阿栾。”不知何时,秦栾也走到这边,顾芷连忙点头致意,又让出一块位置来。
“给你拿两块糕,”秦栾轻声道,“上回我帮着打听令弟的事……”
闻言,顾芷精神一振站起,刚想问出口,又先感激欠身道:“我还未谢过你,把这事如此放在心上,这么快便有了消息。”
秦栾面上微微一红,摇头道:“也是运气好罢了,何况也不算查出来什么具体的……”
“……你是说,那一船的孩子,最后都被运来了京城?”顾芷眉头微微蹙起。
“天长地久记忆难免疏错,但问了好几个京都和江南之间跑的伢人,皆依稀有些印象,道那一船赚了许多,想来还是有些可信的,”秦栾点点头,余光见顾芷指尖不自觉地快被自己捏得通红,连忙道,“你别担心,我一定会再打听……”
“如此已是天大的幸运了,”顾芷却是骤然舒了一口气,跌坐下来,面上似悲含喜,“阿弟跟我来了一片地方,总好过天各一方,既是如此,他日未必没有相逢之时。”
极目所见远处京城纵横的街道市坊,顾芷心中翻涌,只因心思到底是个成年人,这才面上不显。
不知我的亲人,又在哪一条街、哪一座坊?
倒是秦栾待还要劝慰,见状也稍稍放下心来,只陪着顾芷一同默默不语。
“秦小郎君,阿芷,快过来!”直到清脆的声音传来打断。
“秦小郎君送个饼怎去这么久?”见二人近前,杜棠还有些嗔怪,“方老先生道晚间请我们吃羊肉哩!”
“这怎好让您破费……”顾芷下意识便道。
“秋冬时节怎能不食羊肉,也算是答谢你们陪我这老人家游玩逗趣了一日。”方隐岫摇头。
“哪里,尊老敬长,原是我们小辈应该的,”杜棠脱口而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转向顾芷,使着眼色乞求,“但是重阳没宵禁,好容易出来玩耍,好赖晚些回去呀。”
见顾芷还有话说,方隐岫连忙抬手:“好歹今儿人多吃起来热闹,不然就我跟小徒弟爷俩清清冷冷的多没意思。何况秋爽楼每年独今日有菊花酒卖,若不配着羊肉吃,多可惜……”
虽知道方老郎中是故意出言“诱惑”,但听得“菊花酒”三字,顾芷心下还是终于有些意动起来。
那西市的秋爽楼店面本不大,能在京城屹立不倒四五十载,凭的便是那据说是有古方传承的菊花酒。其滋味非比寻常,奈何除了皇家内供,每年只卖重阳一日,虽不限量,却只能堂饮。因而身在浮萍苑大厨房,顾芷却也未得一尝。
见顾芷终于点了头,方隐岫自是含笑,杜棠却也喜上眉梢,又想起什么,击节转向秦栾:“对了,秦小郎君还没说完,之前南滇使团回去后,还有什么后续的消息吗?”
顾芷眉头便是一挑。
杜棠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只拿眼觑顾芷,眨眼不止。
“方老先生和秦小郎君自是无妨的。” 顾芷略有些无奈地长叹一声,“说起来,我也见过了好些南滇使团带来的食材,其中几样着实在中原少见,也不知今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了。”
闻言,秦栾眼睛亮起来,只叹道:“我倒是极想亲眼见识这些四方的人事风物。”
“秦小郎君走南闯北,已不是我们这般坐井观天的小女儿家可比的了,”一旁的杜棠出声。
“我确实听闻,南滇如今业已上了折子对我朝俯首称臣,上贡并交易青金矿石。”又想了想,秦栾这才开口,“想来各各种食物香料也在贸易之列,以后不愁京都看不到的。”
“这么快?”杜棠明眸一瞪,一时口快,忙捂着嘴道,“这事儿竟传得这么广么?”
“据说是关外侯大将军数十日之间平定漠北纷乱,南滇见我朝国力强盛,自然再无异心了。”
“尘埃落定,自然不再讳莫如深——对了,娄将军又复位列侯了么?”听到熟悉的名字,顾芷便笑了,“那倒是一桩好事。”
“阿芷怎知晓这位娄将军的?”秦栾不由带起些疑问,“难不成……你见过其人?”
“这便是秦小郎君你孤陋寡闻了,”顾芷忍俊不禁。
“我来讲、我来讲,”咽下一口松仁酥,杜棠忙不迭举手,“那要说回夏至时……”
秋爽楼的烧羊肉果然好吃。
骨脱肉嫩的红亮羊肉大块地煨在砂锅里,裹着肉糜油炸的腐皮羊签堆在竹篾上,两只瓷盏里白切羊脸和糖醋羊里脊也是一白一红,另有切小件的烤羊蹄和一碗蟹粉羹,摆了一满桌案的肉菜。
方隐岫就着小菜悠然自得地饮菊花酒,顾芷作陪,秦栾和杜棠不胜酒力,只浅尝一二,便换了果香浓郁的红艳艳石榴酿,不过也多忙着啃骨头顾不上喝。
“这肉酥糯入味不说,难得的是筋皮处理得好,”顾芷夹了块炖得透亮的白萝卜,“嗯,想来汤里也添了酒,这才多了一股醇香也不膻腻,这菊花酒果然名不虚传,端的是甘滑清冽、酣而不醉。”
方隐岫点头,笑得越发和蔼:“酒不可多饮,这回我打得多,余下的你也拿一壶回去,也给你师父尝尝。”
“那阿芷便却之不恭了,”顾芷这会儿也不再扭捏,只笑着谢过。
“菜品做得豪迈,食具却无不精致细腻,倒是别有一番意趣。”她的眼睛明亮亮的,从面前可口的菜肴打量到周遭清雅的环境,面上藏不住的赞叹,“原来开一间酒楼,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是这样多呀。”
门帘响动,是小二打起帘子,放了一碟子酱香四溢的菜上来。
“我们没点这个呀,”秦栾眼尖,看出这乃是一道卤制的羊杂,连忙出声叫住道。
“客官,这是小店今儿晚间每桌奉送的,”许是见一老三少皆非富贵衣着之辈,小二面上带着敷衍,只说了一句,便忙忙碌碌地退了出去。
秦栾只得摇头:“也罢,到底是赠送的哩。”
“羊肉还罢,我可不吃羊下水,怎么做都忒膻了些。”杜棠略闻了闻,捏住鼻子退避三舍。
“我尝尝,”见那卤味在细瓷碟子里排得十分齐整,虽颜色已深,卖相却不糟,上头撒了些芫荽香葱,闻着也并无异味,顾芷便先动手夹了一块表面作蜂窝般的羊血。
甫一入口,一泡浓郁鲜醇、味道复杂却又调和的汤汁涌上舌尖,顾芷却突然有些怔住了。
一时间,儿时家里清贫,但有时阿娘买来便宜的羊杂一样样下调料做卤肉,一家人在凉风习习的庭院里吃饭的场景浮出脑海。
然而……那时顾葱才多大,别说他了,就是自己,若非有心在上头,阿娘也从未拘着她小小年纪就学着做活。
顾芷摇了摇头,将越来越复杂的思绪以酒压下去。待到回程时,满腹愁肠,走着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重阳的烟花里虽不比那些大节,但解了宵禁,夜里的热闹也更胜过往常。因人多,四人便选了沿胭脂河岸的石板小街而行,一路看看五光十色的秋夜河景。
“你们没事罢,可是酒吃多了有些上头?”连秦栾都一面眼观六路,一面有些担心地问起来,
顾芷下意识摇摇头,抬头见杜棠竟也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有些诧异。
“你往里面走些,靠河边风大,明日要头疼的。”秦栾贴心道。正当此时,不远的一处巷子口突然传出一阵惊马声,随即有人高喊,“小心啊!”
紧接着似有什么东西翻在地上,不过须臾却是一声惊恐大叫:“啊,死人了!”
顾芷连忙转身去拉杜棠的手,又唤秦栾和方老郎中的名字,然而前方突然窜出一头似有些受惊的毛驴,踢踢哒哒地横冲直撞而去,众人躲避之下,转眼四周已然人影缭乱。
心知这般危险,顾芷只得稳下脚步,顺着人流向前走去。
数步之后,事发之处便近在咫尺。
但见那巷子口,一辆带篷的板车横七竖八翻倒在地,几卷草席滚落下来,散开在路边,里面露出来的,却是几具披头散发、气息全无的女尸!
饶是顾芷早在灾荒那年便见过了死人,也知晓烟花里每日都有死人,但直面几张面色青白的年轻脸孔,还是心头一跳。
再看那衣衫下满是斑驳伤痕的手臂小腿的惨状,顾芷竟不由自主地再望向那人面。一丝寒凉缓缓从背后泛起。
其中一个人,她本该忘记此刻却清晰地想起来。
是端午那日她在学艺院里,见到的被杖责的姑娘之一。
端午到重阳,不过四个月。
而在城中的秋爽楼,打烊后,夜半十分,一道小小的身影背着包袱、跟在几个人后走出了后门,门口先是一阵客气谄媚的送行之语,半晌人走空后,才传来一道尖刻的话来。
“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一道上不得台面的卤羊杂罢了。哼,到了千间楼,连学徒都不算,也只有你打杂烧火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