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清晖》语璇玑

13、殃及池鱼

　　由魏珠引进去时，屋里气氛紧张，康熙虽没在发火，但脸色极差。身边除了三位皇子，还有一干大气不敢出的臣工。

　　中间跪着四位，大约是被问责的此地父母官。

　　因为路上就得了康熙的吩咐，我并未出声请安，只悄然站到皇子这一列后边安静旁观。

　　康熙背着手，来回走动着，手指不断点着折子，是在思考对策。

　　“汾渭二水直通黄河，若在河南储粮，则遇歉收时，可由黄河转运，以利赈贷。你们以为呢？”康熙说完转身，见我来了，又不动声色坐下，“说说，都说说，别只顾着磕头谢罪，朕若真有心办了你们，就不会给你们机会在这跪着。”

　　“回万岁爷的话，”其中一位一叩头，“万岁爷的法子，自然是万全之策，既考虑到河南物产优势，又利用到了得天独厚的黄河，实乃百姓之福，大清之福。奴才等愚钝，若非万岁爷亲临，万万想不出这样双全的应对之策。”

　　另外一位也一起附和：“奴才也以为这是最好的法子。”

　　四人中最年长的一位躬了下身说道：“只是今年河南确遇荒欠，米价腾贵，臣乞皇上来年秋收后再行征办漕米，以防粮价飞涨，引起百姓饥荒。”

　　“嗯，此事朕已派人查实过了。征粮不急于眼下，况且疏浚河道，非三两年之功。”康熙听了他们的应对，还算满意，本欲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更不必说黄河水况历来复杂，河底沉沙淤积，如若通漕，又要劳动无数民力，三两年光阴，只怕都未必能做成什么。”

　　眼见康熙这边已经拿下主意，现场的气氛略微松动，在场的大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就在此时，四人中身型最高大那位说话了：“奴才启奏万岁爷。”

　　“说。”康熙随手一指。

　　“谢万岁爷。”这位大人磕了个头，大剌剌直起上身来。

　　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噶礼吗？

　　“据奴才所知，黄河流至陕州东北四十里处，将山石劈为三涧，中流为神门，南为鬼门，水皆汹涌，唯北门为人门，水势稍缓。下流百步为砥柱，再下有卧虎滩，溜急滩多，舟行危险。所以奴才以为，还是依例由陆路拨运更为妥当，请万岁爷明察。”

　　厚厚的地毯上响起闷而重的磕头声，康熙面色猛然垮了下来。

　　凌厉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提步走近到噶礼面前。

　　“可是你亲眼所见？”

　　“回万岁爷的话，并非奴才亲眼所见。”

　　虽是如此，噶礼依旧底气十足。

　　“奴才手下，有数名吏员出身于陕州，偶然闲话民风时听他们提起。奴才听闻后曾专门查阅过不少典籍，却并未亲往。如今事体重大，奴才愿乞圣谕，与三位大人同往，一探究竟，以正圣听！”

　　康熙听完眯起眼，目光投向了我。

　　我摇摇头，表示对刚才他们说的东西并不太懂。

　　他随即收回视线，又看向中间四人。

　　一时间，室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

　　连我这个根本不相干的人都觉得呼吸困难。

　　地上那三位瑟瑟抖着，紧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一声不敢吭。

　　就在我以为康熙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他转身又坐回了椅中。

　　目光中带着沉沉的杀气，从那三人身上换到噶礼身上，又放空。

　　半晌，挥了挥手，阴沉沉地开了腔：“胤礽，老三，老十三留下。其他人，都给朕出去。”

　　说罢使了个眼色给我，我明白他是让我继续悄悄看着，就点点头没走。

　　伴着悉悉索索的走路声，最后一位大人也退了出去。

　　康熙又独自思考了一会，冲着三个儿子问道：“你们几个以为呢？”

　　“回皇阿玛的话。”胤礽率先出了列，毕恭毕敬的一躬身。

　　“如今博霁、鄂海、徐潮三人互为印证，噶礼偏又言之凿凿，只是这黄河陕州段的典籍，儿臣也从未见过，真实情况如何，儿臣亦无法断言。不过此事事关三地民生，甚为重大。疏浚河务，动辄上百万两银子，如若果如噶礼所述，恐怕人力难以相违，每年拨下去的银子，只怕都要白白扔进黄河里了，还请皇阿玛明鉴。”

　　“嗯。”康熙沉重地点点头看向胤祉，“老三这几年一直在修书，可曾见过典籍中记载？”

　　“回皇阿玛的话，儿臣倒是好像看过哪本典籍中有这么一条记载。”胤祉也站了出来，“只是儿臣愚钝，一时之间，倒也记不起是哪一本了。”

　　“嗯。”康熙眉头锁的更深了，重新握起折子，始终没发话。

　　胤礽接着道：“当年儿臣读陈璜所著河防述言，记得上面曾说治河应遍历河干，广资情询，毋论绅士兵民以及工匠夫役人等，凡有一言可取，一事可行者，莫不虚心采听，以备参详。”

　　“如今皇阿玛若是信不过官吏所言，亦可暗中派人带回两岸百姓对证。”胤礽单膝跪下，诚恳道，“若皇阿玛连寻访之人亦不能信，儿臣愿替皇阿玛分忧，亲自前往。”

　　“儿臣愿替皇阿玛、太子二哥分忧。”胤祉与胤祥也一并跪下。

　　就在胤礽提起陈璜的时候，在场的，只有我看见康熙眸光如火苗一般窜了一下，生生压下了他自己下意识里的动作。

　　沉默片刻，眼里已经不知闪过多少周旋算计。

　　“朕知道你们忠心，都起来吧。”康熙面上恢复平静，抬抬手，看着面前三个儿子，“留下你们就是这个意思，到底还是交给你们去做朕才能放心。”

　　敲了几下桌面，终于下了旨意：“老三，就由你前往，去替朕亲眼看看，这三门山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儿臣遵命。儿臣必定不负皇阿玛托付，尽快将实情带回，以供圣裁。”

　　胤祉这边接了差，康熙终于满意的撂下折子。

　　手伸向茶碗前，下巴朝我的方向一扬，又接了一句：“明日清早就启程，带上锦颜，与你一同前往。”

　　我整个人就是一懵。

　　不是说好的出来玩吗？

　　每天我老老实实读书，根本没瞎跑乱闯，怎么最后这火还是烧到我身上了？

　　顺着康熙视线，他们三人此时才发现我已经在边上听了不知道多久。

　　胤礽的脸瞬间就白了。

　　“皇阿玛，儿臣以为不妥。”

　　他头也不抬的请求道：“皇阿玛，锦颜受伤刚愈不过几个月，现在又正值寒冬腊月，她一名弱女子，实难当此重任，儿臣恳请皇阿玛收回成命。”

　　康熙端起茶碗，头也不抬：“老三会把她照顾好的。”

　　“这…这……” 胤祉支吾了半天，还是一躬身道，“皇阿玛，儿臣也以为此事不太稳妥。去三门山一路，颇为凋敝，天寒地冻，远不比京城繁华便捷。锦颜姑娘自幼生活在皇宫大内，从未经历过如此艰难境况。况且随行的都是侍卫，儿臣带一位姑娘，确实多有不便，望皇阿玛慎重考虑。”

　　“皇阿玛，儿臣愿代替锦颜姑娘，与三哥一同前往。”胤祥终于找到了表忠心的机会。

　　一句话，两边都讨好到了。

　　“皇阿玛。”胤礽一躬身，再要开口，被康熙挥挥手打断了。

　　“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说了。”康熙阴沉着脸喝了口茶。

　　大约是刚才被大臣们愚弄的气儿终究在儿子们面前忍不住了，嘭的一声把茶碗扔回桌上。

　　“朕乏了。魏珠，带他们出去。”

　　从康熙寝帐出来，外边正飘着小雪。

　　到处都冻透了，泛着一层了无生趣的死白，却都比不过胤礽此刻脸色难看。

　　有几位大人还候在附近不远，不知是另有下情禀报，还是要找太子爷求情告饶。

　　胤礽一眼扫过去，都哆嗦着没敢过来，不知是哪个带头，呼呼啦啦的跪了一片。

　　“这叫怎么话儿说！”胤祉走也不敢走，留下来唯恐顶了雷，小心瞄着他二哥脸色，“皇阿玛这么安排，真是…真是…”

　　吞吞吐吐半天，又看看我，尴尬的直甩手：“咳！”

　　胤祥缩在胤祉后边，别说插话，头都没敢抬。

　　我却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不就是让我跟胤祉出趟公差吗？

　　虽说路上的条件肯定差点，但胤礽也不至于气成这样啊。

　　余光收到胤祉的求救信号，在他俩感恩戴德的目光中，我把这个随时会爆的火1药桶拉回了我那。

　　两人进屋，他黑着脸任我摆布。

　　亲手替他摘了暖帽，去了披风交给边上的何柱儿。

　　“你黑着脸好吓人啊。”故意对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对外头那些人也就算了。回来还这样，不怕吓着我吗？”

　　他面色稍缓，敛了戾气，垂着眼帘还是不说话。

　　趁云衣给我解披风的空，何柱儿赶忙把手上的东西传给身后小太监，自己麻溜的伺候太子爷换下朝靴，接着往地上一伏，听着太子爷同我抬步走进内室，不往里跟了。

　　进屋，我牵着他的袖子在榻上坐下，知道此时转开话题无益，干脆跟他打听起来。

　　“从咱们这儿去那个叫三门山的地方到底有多远？”

　　“大约三四百里。”他依旧阴沉着脸，蹙着眉头，答得漫不经心。

　　“喔，那也还好。”我打听完，转头让云镜先去上两杯桂圆姜茶来。

　　“再拿两个平时我常用的手炉。”我又吩咐云衣。

　　见我始终镇静自若，他这才回过神，手掌张开，朝上递了过来。

　　“冷吗？”

　　我笑着把两只手都塞进他手中，他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一并裹住。

　　“不冷。”我笑的欢畅。

　　“唉……”见我依旧没心没肺，他拉过我的手贴在唇边，叹息。

　　沉思着，把我每个骨节都揉捏个遍，又抬起头来。

　　“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等皇阿玛用完膳了，我再过去一趟。”

　　“别去了。有那时间，不如今晚陪我用膳？”我反握住他的手，“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再去惹皇上不高兴。”

　　其实看刚才康熙那个态度，明摆着是不会让胤礽再去求情的。

　　若是硬要面圣，大约也就只有在雪地里跪到康熙发飙喊进去挨骂这一条路可走。

　　我怎么可能让他为了我跟康熙对着干？

　　况且我在心里已经盘算过了，这一两百公里的距离，放在现代，哪怕边走边玩，不过两天的事儿，去完再追大部队，不过四天。

　　就算眼下，快马加鞭，应该也能赶得上回宫和胤礽一起过我来清朝第一个除夕夜。

　　就劝他：“三四百里，听着也不算远，若是骑马，很快就能追上你们。”

　　“你还想骑马？”他否决的坚定，“现在的天气，坐在车里尚且冻人，骑马的话，你的身子怎么吃得消？河南境内虽多平原，可这里离了官道往三门山走，一路上几乎都是千年淤积下来的土山，沟壑纵横，本来平地上北风就猛，山涧深处，风沙大的人根本睁不开眼。你自幼连宫都没离过，怎么受得住那些？”

　　我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所以你是知道三门山附近情形的？不仅知道，还了解的很详细？”

　　“知道。”他没好气，“胤祉读过的书，爷自然也是读过的，但若知道皇阿玛会派你前去……”

　　他握了拳，整个身子绷的紧紧的。

　　“我管他白扔进黄河里多少银子！”

　　“可你到底也没亲眼见过啊。”我掩嘴笑了起来，“刚才在皇上面前，还有人振振有词说治河需要什么来着？”

　　我换到他身边，轻抚他绷紧的背。

　　“遍历河干，广资详询。我可是记着，当年陈璜为了考察水情，亲身在黄河边上泡了至少十年呢。”

　　抛开儿女情长，说道民生国本，我觉得他应该是能听进劝的。

　　“你就这么想，胤祉是替皇上去的，我呢，是替你去的。这么一来，皇上的安排，不就挺合理的了吗？”

　　我这么说本意是灭火，结果却如同浇了一瓢热油。

　　“呵！”他冷笑一声，气得手背上的青筋一跳。

　　一手抓住紫檀的炕桌边沿，骨节发白，另一手攥住我手腕。

　　“那群酒囊饭袋，白领着朝廷俸禄，自己治下，不去查实上报，天天净琢磨怎么钻门路，掏银子。圣驾都走到眼前了，还想着蒙混过关。兴修水利，国体大事，最后倒需要你一名弱女子顶风冒雪亲自前往查对？”

　　我本来想接，那是皇上信任我才把重任交给我啊。

　　转念一想之前渡河时他在船上告诉过我他的担忧，那句就咽了回去。

　　虽然搞不清这里边水究竟有多深，但我本能的就是更相信也更亲近胤礽。

　　正好云镜云衣两人端着托盘，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

　　我拉开他的手站起身，亲手端下两杯茶并几碟点心，瞧了一眼云衣手中的手炉，摆摆手，让她俩赶紧出去。

　　“可这次皇上已经下过旨了啊。”

　　坐下来，端起茶，轻轻吹了吹：“读书人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民百姓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虽是享着荣华富贵，可不管是娘娘们还是格格们，都有自己该担的责任。生儿育女还是远嫁和亲，谁敢说半个不字？”

　　转头看向他。

　　“到了我这，不过三四百里、十来天的差事，推三阻四，总也不像个样子，被有心人传出去了，对我也不好，你说是不是？”

　　说完我也不再看他表情，尝了口茶：“好甜，一点辣味都尝不出来，你试试。”

　　接过我推过去的茶，他又皱了眉。

　　关系到我的声誉，他终于被说动了。

　　默默尝了一口，胤礽神色黯淡下来，打量着我嬉笑不当回事的脸，叹了口气：“锦颜，又是我连累了你。”

　　“小事儿，”扬扬眉，轻拍自己的胸脯，“包在我身上！”

　　在现代，好歹咱也是个拉着小皮箱随时能奔赴机场的独立女性啊。

　　三四百里，我还真没放在心上。

　　“刚才人前跟他们磨了那么久嘴皮子，多喝些润润嗓子。”见他神色松动，我也放下了心。

　　硬逼康熙收回成命，决计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点点头，一口气喝了一半，茶碗落下来。

　　眼底，终究是十分不甘。

　　讨了我的双手过去，紧紧握了一阵，才朝外边喊了一声：“何柱儿。”

　　“爷，奴才在。”何柱儿进来，麻溜的打了个千儿。

　　“把屋里的人都叫进来。”这才转身又对我道，“这一路上远离繁华腹地，使唤的人手，吃穿用度都得带齐，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我这才捧起剩下的热茶，美美的喝了一大口。

　　“好，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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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看似天马行空实则狗屁不通的办法，是四十二年十二月西巡路过的时候，康熙自己想出来的。他是真不知道，所以把女主叫过去想要开一下外挂。可惜女主时灵时不灵。
噶礼的话，倒是他次年三月奉旨会同川陕总督博霁、陕西巡抚鄂海、河南巡抚徐潮实地勘测后给康熙上的折子上写的，徐潮的话也是他之前上的折子，这里注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