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清晖》语璇玑

31、不算离别

　　几天后一早，四爷派人请我去书房，他向来少在清晨找我，大概是因为上午时光太过清醒。

　　“锦颜，快换身衣服随我进宫。”我一进门，四爷已是换好了朝服朝靴在等。

　　“出什么事了吗，四爷？”我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没有任何消息来源的，总是最后一个被通知。

　　“宫里苏嬷嬷病了，又不肯用药，皇阿玛让在京的皇子都去探看，又特意嘱咐我带上你。”

　　“好，四爷稍等。”我心里在盘算苏嬷嬷难道就是苏麻喇姑吗？她今年多大年纪了？

　　跟四爷一道坐车回到了阔别几个月的紫禁城，走入慈宁宫侧殿，才看到以胤祉为首，五贝勒，七贝勒，九阿哥，十阿哥都在了，几个人看着我与四爷并肩走进来，各自眼神闪烁。

　　康熙想当众打胤礽的脸，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一群人问完安落了坐，太后人在塞外，带走了大部分宫内仆役，这里倒是清净的很，剩下的就是喝茶等里边传来的消息了。

　　这苏嬷嬷果然就是我熟知的苏麻喇姑苏茉儿，难怪她一生病，康熙把所有皇子都喊来替他尽孝。只是这一屋子里的几个人私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心思涌动，刚一开始十阿哥还说几句闲话，后来见没人应他，也就消停了，一群人喝茶的喝茶，发呆的发呆，我见胤祉打量我，便对他点头笑笑，他应该每日都在宫中应卯，消息想必灵通很多，只是此时不方便跟他细打听塞外的状况。

　　就这么磨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小太监给我换了不知第几碗茶了，突然十二阿哥胤祹从内室侧门转了进来，跟众位哥哥行完礼之后，走到我面前说：“锦颜姑娘，苏嬷嬷知道你来了，她想见你。”

　　“好，那就麻烦十二阿哥带路。”我看了看胤祹，只见他神色平静，举止正常，想来是苏嬷嬷的病没有大碍，也无需跟任何人对眼色，直接站起来和他走了。

　　其实自从动了心思琢磨这前朝后宫的各种制衡倾轧开始，我就在思考，康熙口中，除了他之外还见过我的苏嬷嬷去哪了？

　　作为除了康熙之外，唯一确定活着并且三十年前见过我的人，康熙竟然并没有立刻让我去见她，这实在是有些不合理。

　　胤祹引了我来到慈宁宫后殿小佛堂隔壁一间，这里外间全是经书，里边是她居所，屋子里干干净净，空气中全是浓浓的藏香味儿而非药味儿。进了内室，我就知道自己被小说家完全误导了，眼前的苏嬷嬷不止我想象中的七十几岁，应该是九十岁上下了。整个人老的骨头都缩了，背很驼，脸型也不是鹅蛋脸，而是圆脸，头发白的泛着银光，却梳得一丝不乱，眼神温和宽容的看着我。

　　“颜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她一见我进来就坐在床边笑着看我，说话声并不虚弱，招手让我过去，“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苏嬷嬷，是我。”我同胤祹一起跪在她面前的垫子上，心里一惊，她怎么并不避讳胤祹，直接喊出了我的姓氏，还是说我的来历她早已经告诉过胤祹知道？

　　“三十一年了，你还是当初的样子，而我们都老了。”她轻抚着我的头，不住叹气。

　　“可是苏嬷嬷，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现在是你该忘的时候，等该想起来的时候，你就能想起来了。”她笑笑。

　　都说人老成精，能在这宫廷里活到五六十岁的人都已是人精，苏嬷嬷离皇权这么近，还活到这么大岁数，难道她已经人老通灵了？还是本来她就知道什么？

　　“现在别去想了。”她见我神情惊疑不定，摸摸我的头笑道，“苏嬷嬷我不是病了，是寿数到了，离别之前，乞了恩情找你来说说话。”

　　“嬷嬷别这么说，我看嬷嬷身体精神好着呢。”

　　苏嬷嬷摇摇头，平静的说道：“大草原上三十年，紫禁城里一甲子，能活到什么岁数我心中早已有数，到了我再入轮回的时候了。”

　　九十来岁，真的算是高寿了我不知怎么回答，看了旁边胤祹一眼，胤祹居然一脸平静对我点点头。

　　“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苏嬷嬷又笑了，拍拍我的手。

　　她自己不让我把她当病人，于是我便和胤祹一起只是寻常伺候她喝水起居，陪她进佛堂打坐念经。

　　看他们两个瞬间如同老僧入定，我跪在垫子上，闭着眼睛心中暗骂自己当年只熟读了夺宫那一本，脑海里全是少年的康熙，魏东亭，姜立子，后边九龙夺嫡那部不知道是年纪太小体会不了，还是不能接受少年天子老去，囫囵吞枣看过一遍就没翻了，结果直接给我穿越回这康熙四十二年，我知道的一切几乎都用不上，用得上的又记不清，记得清的可能也不足为信，真是造化弄人。

　　这边到了该传晚膳的时间，一位中年女子在外边问到：“苏嬷嬷，外边几位爷请您的示下，要不要进来伺候您用膳？”

　　苏嬷嬷看看我说：“出去说让他们都散了吧，哪几位爷身上煞气都太重了，我老了，受不住了。”

　　“是，嬷嬷。”我行了个礼退了出来。

　　走回偏殿，原来几位大爷在这喝茶枯坐了一整天，一见我来目光全都看了过来，我福了福身转达了苏嬷嬷的话，就见九阿哥最先站了起来。

　　转脸收了恭谨的神情瞪了他一眼，九阿哥不知是迷糊了还是我那一眼带出了杀气，直接又坐回了椅子里，反应过来后细眉一挑正欲开口，被亲哥五贝勒瞪的憋了回去。

　　你装病害得我连累了那么多人我还记得呢，这事可没这么容易就翻篇儿！若当日放箭暗算胤礽之人果真是你，那本姑娘早晚推你进无间地狱！

　　“既是这样，咱们就先散了吧，明日再来。”胤祉也看见了，打了个圆场，又回头对我说：“我留下来等着，一会送你回养心殿。”

　　我知道他肯定私下有消息给我，笑着对他点点头。

　　“还是三哥先回去，皇阿玛下旨给弟弟，命我日日探视苏嬷嬷，也带上锦颜姑娘，这意思像是并未让她回宫。况且伺候的人不是在我府上，就是在园子里，这会回养心殿恐怕多有不便，我在这多侯一会不妨。”四爷站出来说。

　　胤祉皱着眉想了半天，四爷这话竟是于情于理无可辩驳，只能不甘心的说了一声：“四弟考虑的倒是比我周全，那就有劳了。”

　　四爷躬身，胤祉只能带头离开。

　　“胤祉，等等。”眼见胤祉走出偏殿，我忍不住喊他。

　　胤祉听到喊声，直接挥手让身后几位先走，站在原地回身看我。我三步并作两步跨出殿门走到他面前，这里离殿内十几步远，里边的人听不仔细我们说话，前边的人也被他赶走了。

　　“你知道我会喊你？”我见他如此默契，不免微笑。

　　“我都当了几回喜鹊了，这还猜不到么。”胤祉先是撇嘴，又跟我一起笑起来。

　　“塞外可有什么消息？”我在四贝勒府上仿佛与世隔绝，一点信儿都没有，虽然我知道历史上康熙四十七年北巡之前都不会有大事，但没亲眼看着，总是胡思乱想。

　　“放心吧，二哥好着呢，倒是担心你在京城酷暑难熬，可也不方便赐东西过去，不然外人还当是四弟刻薄你。”说完就换了个神情，一脸捉狭的凑近了对我说，“只是草原上的贵族姑娘一向直白大胆，我听说外边那几个兄弟，连才十岁的胤禄都有姑娘让兄长带着天天堵他。”

　　“放心吧，胤礽脾气那么坏，不可能有姑娘敢对他投怀送抱的。”胤礽对我有信心，我对他自然也有，只是这话说出来怎么都觉得不对味。

　　突然就想起来从山东回来见到胤礽时，我从车上那“纵身一跳”，说起投怀送抱，恐怕没我更直白大胆的了吧。

　　“你这是拐着弯笑话我呢！”我忍不住做样子给了胤祉一拳，这事果然要被他记一辈子。

　　“我说什么了我！还挨你一拳！”胤祉捂着胸口故作委屈，揉完他又问我，“可有话要带？”

　　“告诉他，我也很想他。”我低头犹豫半天，若不是思念到了极点，我是不会把这么私密的话告诉别人的。

　　果然胤祉听了，赶紧拿手挠了挠耳朵：“哎呦喂，你俩真是！我福晋都不曾同我讲过这话！”

　　我自己脸也红的发烫，推着他肩膀让他快走：“那你先去找你福晋说啊。”

　　胤祉被我推的就往前走，没几步又跟悟了什么似的：“我二哥不简单啊！我还当我算会哄人的呢！”

　　“你且学呢！”我怕他再取笑，直接推他出了门。

　　回到偏殿内，四爷还背着手立在门下，我也不看他表情，只低头福了福：“有劳四爷了。”

　　“都是皇阿玛的吩咐。”四爷想必一直在看我与胤祉说话，至于他听到多少，会怎么想，我就管不了了。

　　“你和三哥这么熟吗？”他突然在我身后问道。

　　“我和他一起去过三门砥柱啊，自然是熟的。”我回身看他。其实我和胤祉熟念，大部分原因是他和胤礽亲近。再来也是性格关系，三爷这人好说话，对我更没什么架子，平时嬉笑怒骂他从对应潇洒自如。

　　我不知道四爷经历了什么样的童年养成了现在这种性格，那么多皇子中，只有他和直郡王让我觉得怕的不行，若不是有山东那一路的交情，简直是老远看见我都要绕路。

　　“你先进去吧。”四爷点点头，重新坐下。

　　第二天，我五点就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同四爷一道进宫。之前觉得胤礽一直生活在禁宫之中，康熙眼皮底下，什么自由和隐私都没有，结果真的体验了一把才发现，其实康熙还是疼他的，胤礽倒未必晚起，但是却多了许多读书练字的时间，省了诸多舟车劳顿。

　　只是当我见到今天的苏嬷嬷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妙了。一夜之间，苏嬷嬷白发上的银光不见了，眼神也散了很多，倒还能坐在床边，见我来又笑着招手让我过去。

　　“颜姑娘，我的时间不多了。”她眉眼低垂，一只手拉着胤祹，一只手拉着我，“你若康熙四十一年前来，我们恐怕早就见面，可惜现在的我再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嬷嬷别这么说。”听着这遗言一样的话，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苏嬷嬷通透的让我觉得说什么都像是在安慰自己。

　　“别难过，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分离。”她看向我又看向胤祹，“我的胤祹就交给你了，必要时他可以助你，你也要记得护他。”

　　“可是嬷嬷，我真的只是个宫外平民，自己捅了篓子都还要别人帮我收场，我要怎么护住他人，又怎知何时是必要之时？”

　　苏嬷嬷大笑起来：“我修行一个半甲子，自以为看透了人世，离堪透天时还远着呐，待嬷嬷我修满三个甲子再来告诉你可好？”

　　“这。。。。”

　　“你既是为了所爱之人来到这里，那就是天定的变数。有时顺势而为，有时也可力挽狂澜，切莫小看女子之力，时事逼人，你未必不能成为另一个太皇太后。”

　　“可。。。。”

　　“傻孩子，现在嬷嬷告诉你什么，都是拔苗助长，唯有时间能历练你。”苏嬷嬷又拍拍我的头，“你们扶我去佛堂吧，不用陪了，我自己再给主子烧一柱香，念几声佛。”

　　苏嬷嬷进去后，我就示意胤祹过来说话。

　　“胤祹，苏嬷嬷早膳用的如何？”

　　胤祹摇摇头：“她昨日知道你会来就已经不肯用了，说估摸就是这两天了。”

　　“唉。”我和胤祹在外边立着，谁都没有说话的心思。

　　一个时辰，从佛堂里出来的苏嬷嬷看起来又有了点精神，我和胤祹一左一右扶她回了内室床上坐下。

　　“嬷嬷可要传些粥来用点？”我见胤祹没有张罗传膳的意思就问道。

　　“你们去用吧，我躺会。”她摆摆手。

　　我帮她去了鞋袜，胤祹伺候她躺下，又替她盖好。

　　突然，她对着胤祹不知说了句什么，胤祹迟疑着，却还是应了，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说得应该是满语或者蒙语。

　　苏嬷嬷这时又示意我把手给她，我握住她满是皱纹的手，只听她一字一句说道：“储君之位万万不可动，否则列祖列宗不得安息，天下苍生不会安宁。这话你记住，适时再说给万岁爷吧，看看你的话他还能不能听得进去。去吧，好孩子，嬷嬷累了，让我睡一会。”

　　说罢拍拍我的手，放开了。

　　一个时辰后，到了苏嬷嬷十六年来都会起午歇的点了，里边还是没有动静，我同胤祹一起敲门走进去，果然她的手已经凉了。

　　“嬷嬷先走了。”胤祹转过脸，平静的对我说道。

　　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超脱的一场离别，没有荣华不舍，没有放声大哭，去的人安详，留的人亦淡然，只剩我这个外人脑子里全是那些半明不白的谶语。

---

作者有话要说：　　苏嬷嬷是康熙四十四年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