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清晖》语璇玑

4、直郡王府

　　帖子是直郡王福晋张佳氏下的，请我明日过府赏菊品蟹。

　　直郡王后世的形象不算好，那天见到本人确实也不是我欣赏的类型，再加上这素未谋面的大福晋，要不是康熙有吩咐在前，我还真是不太想去。

　　只是食君之禄，就该忠君之事。

　　于是叫来了康熙给我亲指的太监首领徐敬谦，打听一下直郡王府上是什么情况。

　　原来这次邀我过府的张佳氏，是直郡王的继福晋。原配伊尔根觉罗氏当年一人独宠，四女一子皆是由她所出，而后不知什么缘故，缠绵病榻好几年，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康熙为此专门召直郡王安抚过，直郡王明言子女尚幼，三年内不欲续弦，此事曾一时间在京城宗室中传为佳话。

　　结果不到一年，康熙直接就指了位继福晋进门……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听徐敬谦继续说。

　　“现在这位大福晋刚过门不满两年，一向深居简出，宫里请安去的也不算太勤。听见过的人说，性子是极温顺的。惠妃娘娘那倒是时不时有赏赐，应该是挺得娘娘的心的。”

　　大概因为我问的是别人的事，徐敬谦倒是知无不言，什么料都敢抖。

　　“嗯，知道了。”我挥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一个人在屋里努力回忆着我那点有限的清史记忆。

　　直郡王作为夺嫡失败者，在我印象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而他的继福晋，我想破了脑袋也没想起哪怕一笔痕迹啊。

　　“这是万岁爷今天刚赏下来的河阴石榴，要不要奴婢剥出来给姑娘尝尝？”下午倚在榻上，看云衣带着几个小丫头给我配明天出门的衣裳首饰，云镜端着一碟石榴呈到我面前。

　　“这东西还得自己剥着吃才有意思，拿把刀来。” 我拿起一个吩咐她。

　　云镜很快取来一把小刀。这刀是蒙古风格的，刀鞘上缀满了名贵的绿松石，红宝石和玛瑙，刀柄用一整块纯净的棕红色琥珀精心打磨而成，刀身不长，不知道是什么合金，十分的锋利。

　　“好刀！” 我心里道。

　　不知道是不是徐敬谦那边开了头，贴身宫女这边也松了口。我边剥边吃边跟云镜云衣打听这宫里的娘娘们，宫外的福晋们见面都聊些什么。

　　“娘娘们见面，大多聊些衣裳首饰，年轻些眼神好的，还会聊聊针线花样子。” 云镜先说到。

　　我点点头，这跟三百年后聊化妆品名牌包差不多。

　　“若是有了子女的娘娘福晋凑在一起，最爱聊的就是自家小阿哥小格格了。”云衣补充。

　　我笑了起来，果然什么年代都一样。

　　“那这位张佳氏有孩子了吗？”

　　“还没有。” 她们俩一起摇头。

　　第二天午时未到，直郡王贴身太监就过来候着了。我带了云镜，跟着上了直郡王府的车。

　　虽说算是做过一些功课了，可在路上时，心还是七上八下，一直在思索这场莫名其妙的宴请究竟该如何相处。

　　到了直郡王府，张佳氏亲自带着一众丫头嬷嬷迎接。她年方二十，一身簇新，笑起来眉眼弯弯，还挺亲切的，根本不是我想象中张牙舞爪、声色俱厉的直郡王福晋形象。

　　之前的忐忑，瞬间去了一半。

　　叙完长幼，也是称我为妹妹，扯了一会天气时令之后，便牵了我的手，一同来到王府花园。

　　我其实没想到直郡王府下帖子请我赏菊并不是随便找个理由。

　　一入花园，就被这园中几处雅致壮观的菊塔、菊山迷住了眼。此时人赏菊颇有讲究，并不是三百年后常见的黄白二色，王府更是网罗了众多名品，真的是姹紫嫣红，不下百种。

　　放眼望去，一种置身于古画之中的仙游之感油然而生。

　　谁能想到这是口口声声要替康熙处死太子的直郡王府上？

　　“你家爷的品味，可当真不错啊！”我走到一处菊山边上，真心实意的感叹，“这种菊花，我就从来都没见过呢。”

　　“妹妹好眼力。”张佳氏不慌不忙的夸着我，“这一处的名叫白玉团，是难得一见的名种，都是我家爷亲手伺候的。当年寻来不过几盆，八个寒暑过去，都能成景了。”

　　“真是有心了。”我点点头，想到之前徐敬谦说张佳氏过门不到两年，可这多年前的往事她都知道，看来他们夫妻感情还是不错的，就也调笑道，“直郡王每天下朝回来，带着你往这花园里一坐，美酒一斟，可真是什么烦恼都没了。”

　　“妹妹说笑了。”张佳氏温婉地笑笑，“爷们都是忙人，怎么会天天有那么多时间。”

　　“那还不是怕你寂寞摆给你看的？”我笑着打趣她。

　　张佳氏轻轻扫过我的脸，只是笑了笑便垂下眼帘。

　　我还当是古人脸皮薄，就没再继续拿这些夫妻日常起居开玩笑了。

　　用膳的地方，就设在花园的亭子里。两边设好了帐子，后面熏上驱蚊虫的药香，边上有不少小丫头打着凉扇。桌子上，摆了石榴柿子，金梨红枣，各种应季水果，还有不少拌了菊花的冷热菜式，边上两屉螃蟹正冒着热气。

　　“这是我家爷庄子上产的螃蟹，这个季节，倒是鲜甜的很，妹妹若是喜欢，多吃两个不妨。”

　　“多谢直郡王，多谢大福晋，我可就不客气了。” 一面道谢，一面熟练的用蟹八件低头捣鼓起来。

　　张佳氏却并不着急，亲手帮我倒了一盅温好的酒，如同亲近姐妹一般细细叮嘱着我：“这还是我出生的那年，爹娘仿着南边的习俗，为我埋下的女儿红。里边加了些桂花姜丝，螃蟹到底性寒，妹妹若是爱吃，多饮几杯酒去了寒气就不妨。”

　　“好，姐姐自己也来。”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地方，又被人殷勤劝酒，我还是起了点戒心的，好在尝了一口这酒，度数倒是不高，因此略觉心安。

　　一边听她随口聊着京里的戏班子，织造处的新衣料，一边低头继续摆弄我的螃蟹。

　　其实那些地方那些东西，我新到清朝，是真的不懂。

　　昨天配衣裳首饰时，我全部心思都在怎么应付这面目不清的“大福晋”上，跟本没在意。所以多是听张佳氏说，我不断点头，频频举杯掩饰着自己的词穷。

　　到后面，她见我不怎么接话，也安静了下来。

　　“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还不是握在万岁爷手里？但凡能有两份的，万岁爷肯定赏赐给太子爷一份，但凡到了太子爷手里的，也就只会穿戴在妹妹身上。”张佳氏打量着我今天的打扮，笑意盈盈的赞着，“其他旁人就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普通东西，哪能入了妹妹的眼。刚才我说的那些，倒是让妹妹见笑了。”

　　一口酒差点没呛着自己。

　　今天出门，云镜她们把我打扮的华丽，虽然不懂，但也能感觉的出来。我能听出她话里没有不好的意思，可要是再谦虚就显得矫情了，因此干脆痛快的把话点破。

　　“姐姐这奉承的，可让我怎么好意思接？”我嘿嘿一笑，低头又喝了口酒。

　　“我可都是实话实说。”张佳氏也笑了笑，“绝没有半分夸张吹捧。”

　　两个人相视笑了笑，自个低头夹菜，又都没孩子，实在找不出话题，只能埋头吃东西。

　　一直到席将残了，也没聊到什么正经话题。

　　我这才隐约猜到，估计连张佳氏也不知道直郡王请我过府来到底是干嘛的。

　　于是放下心来，又扫了一只螃蟹半壶酒。

　　正盘算着吃饱了找什么借口尽快告辞，突然听见她在对面幽幽的叹了一声：“见着妹妹之前，我只当是多么娇贵的一个人，没想到见了面才发现，竟是如此天真纯净的性子。妹妹的命，可真好。”

　　我落下筷子，这才真正来了兴致。

　　之前发生过什么，康熙和太子都不肯告诉我。底下的人八成都是知道的，却没人敢说。

　　今天好不容易碰到个主子身份的人，我已经忍不住要打听一番了。

　　“怎么个好法？”拿不准张佳氏知不知道我已经“失忆了”，含糊其辞的问她。

　　“妹妹刚还说我奉承妹妹，现在又这么问，可让人怎么答才好？”张佳氏又笑了，赶了下人们出去，亲手给我斟了一杯酒也给自己添满，她的脸颊已经有些红了。

　　“嫁入爱新觉罗家的女子，无论份位高低，一生所求不过是能得了自己家爷的一丝雨露恩泽。能像妹妹那样，同时被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视为掌上明珠，若不是生而注定，天赐良缘，真不知道要让多少人嫉妒的发疯。”说罢，她也不跟我碰，自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见她连眼圈儿也有些红了，也端起酒杯。

　　“可……”

　　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

　　历史上直郡王和太子不对付我是知道的，论理我不该问她，指不定我前脚一走，她后脚就会把我说过什么对直郡王和盘托出。可不知是酒力作祟，还是好奇心难耐，到底忍不住说道：“可他已经有了太子妃，这算哪门子的天赐良缘？”

　　“哧。”张佳氏笑了，用帕子轻捂了嘴问到，“太子爷大婚时，妹妹几岁？”

　　“这……”

　　我这才想起自己此时的年纪是十五岁而不是二十五岁，稍微一算，没话说了。

　　“就算有旁人，可她们谁入宫早过妹妹？”张佳氏温顺地笑着，“虽是先担了名份，可妹妹的身份不是早晚的事儿吗？这宫里宫外，谁不知晓？妹妹若是介意起这个，可让她们怎么活？”

　　话说到这，已经很敏感了。

　　我看了一眼面色有些凄然的张佳氏，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踟蹰着，最后一饮而尽。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再跟她打听打听锦颜到底是什么身份地位的时候，突然直郡王到了。

　　直郡王穿着家常便服闪进花园，面色倒还算和蔼。

　　尽管如此，园子里的气氛还是猛然一僵，连对面的张佳氏也变得屏息凝视起来，连忙迎上去轻声请安道：“爷，您来了。”

　　“嗯。” 直郡王看也不看她，随意点点头，直接走向了我。

　　见状，我赶忙与他见礼：“给直郡王请安，直郡王吉祥。”

　　“嗯。”他依旧只是点点头，视线没有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直接走到亭子尽头，背了手看向花园，语气不冷不热，“锦颜姑娘，你看我这郡王府的花园如何？”

　　“品味清雅，颇为震撼。” 我如实答到。

　　直郡王转身笑了笑，没再说话。

　　“爷和锦颜妹妹说话，妾身就先告退了。”张佳氏大约以为直郡王要单独留我下来，这就识相的要走。

　　我心下大惊。

　　虽然直郡王的形象在我心中有了很大的改观，虽然明知道他不可能敢对我怎样，但我还是不愿意单独跟他待在一起啊。

　　“不必了。今天是你们姐妹叙话，我就是来看看。”还没等我说什么，倒是直郡王阻止了她，“都坐吧。”

　　我和张佳氏应了，马上就有一众下人们手脚麻利的撤了席面。

　　刚坐下还没等上茶，像是掐好了点儿一样，有人飞快跑进来禀告：“爷，太子爷来了。直接在门口下的马，没人敢拦，这会恐怕已经快进花园了。”

　　直郡王一听侧过身看我，本来还算和蔼的脸上，已经挂上了然的冷笑：“之前皇阿玛说你记忆全无，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竟是真的。你出来的时候，没跟他言语一声吧？看把太子爷给急的。”

　　我听了他的话一怔。

　　这才意识到，原来乾清宫那场见面，除了对于我是新开端，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不过是尔虞我诈的普通日常。

　　那会不会是我把这宴请想的太简单了？

　　我们三个赶忙起身去迎。

　　果然还没走多远，就见直郡王府上的人跪了一路，而太子气定神闲的走了进来。

　　正要跟着直郡王夫妇一起行礼，他旁若无人的径直走到我跟前，牵起我的手，拉我到身边，一并施施然受了直郡王和大福晋的礼。

　　我瞟他一眼，他笑着扣住我手指，又看了看半跪在我们面前的直郡王才道：“起吧，今儿个既是家宴，我也算不请自来，就不必那么拘礼了，都坐吧。”

　　直郡王和张佳氏这才谢恩起身，四人落座，新上了茶。

　　“大哥这园子倒是雅的很。” 他环顾了一圈，点点头却是看着我说，“帖子下的倒也算师出有名。”

　　“确实惊艳。”我轻声附和着，转头看向直郡王，“螃蟹和酒的味道也不错呢。”

　　“谢太子爷和锦颜姑娘的谬赞。若还看得过眼，闲时倒也赏脸多来我这儿逛逛。”直郡王半点不介意，看着我俩说完才回答，语气姿态都放的极低。

　　“那是自然。”太子端起茶抿了一口，牵着我起了身，“今儿个就不多叨扰，我先带锦颜回去了。”

　　出花园之前，我和张佳氏落在他们两个后边。张佳氏在我边上安静地走着，瞅了空，忽而就轻声在我耳边说道：“妹妹往后若是得了闲出宫，也记得来看看我。”

　　我见她情真意切并不像逢场作戏，就轻轻点了点头：“我记着了。”

　　走到大门口，直郡王府的中门因为太子驾临已经大开，而门外不过几个侍卫牵了马在等。

　　“刚来的急，骑的马。”太子挑挑他好看的眉对我解释，又转身对着直郡王，语意不善，“不过今天锦颜来的是大哥府上，再稳妥不过的去处，倒是我多虑了。”

　　“我这就安排车驾送太子爷和锦颜姑娘回宫。”直郡王听了一躬身却没接过太子的话，只是使了眼色给贴身大太监，又转过来对我笑道，“锦颜姑娘是太子爷的心尖儿，这话当真半点没错，今儿个我算是瞧实在了，真是令人羡煞。”

　　“那倒不必。”太子冷笑一声扫过后边的张佳氏，语调冷淡，“说起令人羡煞，当真得要数大哥与福晋伉俪情深，儿女成群。

　　直郡王垂着的脸瞬间变的铁青，胸口有些不受控制的剧烈起伏起来。

　　饶是我对许多事儿都懵懵懂懂，也听出来他们两个话里话外硝烟味十足，不等直郡王再开口，赶紧对他摆摆手：“不用送了。”

　　转身拉了下太子的手臂：“这会天气时辰都正好，咱们走走吧。”

　　“好，我陪你。”他立刻温柔答应下来，也不再搭理直郡王，带着我在一片恭送太子爷的磕头声中并肩离开了直郡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