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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燕怛有千杯不倒的酒量,可惜没有一个铜墙铁壁的胃。

      打从路上开始,他的五脏六腑就一直隐隐翻腾,回到府上后在应伯的照料下喝了药,又蒸出一身汗,才略略舒坦。

      从耳房出来,他一边拢了拢潮湿的头发,一边自嘲:“我现在离病美人就可差一个“美”了。”

      已经回府的尤钧正候在外室,闻言不由嘴快了一句:“您别妄自菲薄,就算您明儿出去‘捧个心’,保证也不会有人笑您东施效颦。侯爷,您可一点都看不出来三十了,就您这永葆青春的劲头,恐怕过一千一万年都不会老。”

      全赖燕怛这个主子把人宠得无法无天,应伯一看到这个兔崽子就下意识要磨他的性子,立马呵斥道:“去去去,怎么说话呢,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不会说话就别乱说。”

      燕怛:“……”

      ……到底是谁不会说话?

      燕怛嘴角抽了抽,挨着火盆坐下,问尤钧:“人送回去了?”

      尤钧邀功:“送回去了,我可是亲眼看着他走进瑞王府才回来的。”

      燕怛点点头,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此刻已是亥时初,但他毫无睡意,索性吩咐尤钧摆来棋盘,左右手对弈,行黑白之术。

      这一下就到了子时,街上隐隐传来三更锣声,正是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尤钧披着外套守在廊下,头一点一点地垂在身前,也不知睡了多久了。

      “啪”,长久的寂静后,响起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尤钧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揉揉眼睛,迷茫地张口:“侯爷,我好像听到有人敲门……”

      话音未落,又有三声叩门声响起,这一回尤钧听清楚了,一跃而起,嘴里嘀咕:“这么晚了还会有谁……小风那小子不是守门的吗,肯定又睡死过去了……”

      他又放大声音:“侯爷,我去看看。”

      燕怛似乎还沉浸在棋局厮杀里,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倒是应伯走了出来,扶着门框叮嘱了一句:“小心点歹人。”

      话还没说完,尤钧已经风风火火地消失在院外,应伯无奈摇头:“这小子……”

      这么晚怎么还会有访客,别是来者不善……应伯看着尤钧离开的方向,越想越忧心忡忡,他一紧张话就会变得比以往更加絮叨,此刻就没忍住,道:“侯爷,这么晚怎么还会有人来?”

      燕怛宽慰他:“既然敲门,便应当没有歹心。”

      应伯看着他笃定的样子,心里的不安当真消减许多,想到自家侯爷一直以来的表现,应伯脱口问道:“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人来?”

      燕怛是真的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神仙,哪能未卜先知。”

      正说着话,尤钧已领着一人走了进来,那人身批斗篷,头脸都盖着看不甚清,直到行至光下,四顾无人,才脱下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有些眼熟的脸。

      燕怛微怔,不确定地道:“你是跟在徐将军身边的……”

      那人抱拳行礼:“末将宋邪,见过燕侯。”

      燕怛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这些日子趁没事到处乱窜听了一耳朵新鲜事的尤钧激动了起来,这孩子激动之下连声音都结巴了:“你你你就是那个,那个‘横山虎’宋邪?”

      燕怛询问地看去,尤钧激动之色尤未退,更掺入几分憧憬:“传闻镇南大将军手下有一名猛将,尤其擅长丛林作战,在南疆的山林里神出鬼没,用兵如神,未尝一败。南疆多山,山中以虎为王,百姓多有崇拜,南疆百姓将这位将军叫做‘虎大将’,而南夷军中则称其为‘横山虎’,但凡在山中短兵相接,听到这位虎大王的名号,皆闻风丧胆,不战而逃。”

      燕怛肃然起敬:“原来是宋将军,将军守卫南疆,不畏辛劳,这才换来百姓的安定,燕某敬服。”

      语毕,抬手一引:“将军请。”

      饶是宋邪再面不改色,当面听了这一耳朵吹捧也有些面热,忙摆手自谦:“这位小哥说笑了,口耳相传之辞多有夸大,不足为信。”

      宋邪在燕怛对面坐下,应伯出去守着院子,尤钧一脸火热地盯着新的偶像,燕怛便没赶他走,斟了一杯茶递到宋邪面前,开门见山道:“将军身份显赫,却扮作徐将军的亲兵悄悄入京,不知所谋为何?”

      他闭口不言这是足以株连三族的罪行,只问缘由,宋邪虽是武人,然则能被吕子仪挑来,必不蠢笨,此刻听话听音,一下子便明白了燕怛所表达的立场。

      可见这位三思侯也是个明白人——被徐磊故意竖在前面做靶子,甚至当庭羞辱,却不为情绪左右,甚至在一见到他时似乎就已想通其中关窍……大将军果然没有看错人。

      和明白人当然要说明白话,宋邪直白地道:“此番入京,吕将军派了我和平江——就是徐磊二人,平江在明,为的便是混淆视听,引开诸多目光。”

      说到这里,宋邪顿了一顿,替徐磊道歉:“这两日平江行事多有冒犯,还望燕侯莫怪。”

      燕怛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放在心上:“他在明,你在暗,为的又是什么?总不见得你们千里迢迢瞒天过海跑到京城来,就是为了我吧?”

      吕将军交代的事已经到了嘴边,宋邪却有些踟躇,他望着燕怛,只见这位传闻中被关废了的三思侯面容沉稳,不显于色,目光如渊似海,既深不见底,又清透明晰,不闪不避地任由他打量。

      宋邪终于下了决心:“燕侯。”

      他避席而跪,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请燕侯助我等成事。”

      哐当!

      燕怛倒还没有什么表示,旁边听了一耳朵的尤钧却呆住了,手里捧着的茶杯一下子没拿稳,掉落在地。

      他惊骇万分地看着宋邪,又看向燕怛。

      燕怛看了他一眼:“你先出去。”

      宋邪也看向尤钧。他方才倒不是忘了这儿还有外人,只是他们来之前都调查清楚了,燕怛身边有二仆追随他出生入死,不离不弃,从一而终,其中一位便是这尤姓小哥,燕侯甚是宠信,将不外传的燕家枪法都传给他,对外称是侍卫,实则是当半个儿子养。

      不过如今看来,这位被当成半个燕家人的小孩,当真还是个孩子,什么都写在脸上,藏不住事。

      燕怛这一嗓子温和平静,似乎与往常不同——可是怎么能不同!方才这宋将军说的可是,可是……尤钧手哆嗦得厉害,不敢和宋邪对视,僵硬地盯着燕怛:“侯,侯爷……”

      燕怛拍了拍他的脑袋,温声道:“先出去。”

      尤钧咬了咬牙,到底出去了,门一开,扑面的寒风袭来,将他吹得一个激灵,脑袋里嗡嗡作响,乱成一团,只有一个念头十分清晰地凸显出来:不能让人闯进这院子,听到侯爷和宋邪说的话。绝对不能。

      这么想着,他借树攀上屋顶,在瑟瑟北风里盘膝坐了下来,腰板挺直,像平日里练的那杆枪。

      屋中,火盆烧得暖和,燕怛拢了拢袖口,道:“燕某愚笨,宋将军可否将话说得明白些——你先起来。”

      宋邪回到坐席上,道:“如今外夷虎视眈眈,朝堂上却是乌烟瘴气,大将军的意思是,攘外必先安内。”

      燕怛垂睫而笑:“惩奸除恶,使上下同声是‘安内’,一锅端了换个里子也是‘安内’,却不知吕将军的意思是怎么个‘安内’法?。”

      宋邪不假思索:“燕侯莫要多虑,大将军虽然为人不羁,多有任性,心中却自有忠义,不瞒燕侯,我们仗打得多,生死看得多,却更因此知道生命的可贵,大将军怜悯那些好不容易存活于世的百姓,并非会为一己私欲而大动兵戈之人。”

      他这一番话,倒真让燕怛有些意外,对那位吕将军的印象也是一变再变。

      话一旦开头,剩下的便没那么难说了,宋邪组织了一下语言,条分缕析地道:“如今瑞王把持朝政,使得臣道不正,和太后斗成一团,却全然不顾天下百姓,去岁大河决堤,丧命者不计其数,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成群。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南夷趁机入侵。”

      燕怛点点头,轻声道:“天灾人祸,不外如是。”

      说到这里,宋邪仿佛想起当日之事,面露怒容:“谁知道,我们苦守边疆,援书朝廷,却只等来连三天饱饭都不够吃的军饷,大将军震怒之下,将送饷的官员抓起来,严加拷问,这才知道那些饷银俱被瑞王扣下,去填赈灾的缺了!”

      燕怛闻言不由皱眉。

      早在建国初期,太祖便未雨绸缪地在国内各地建有三座粮仓,名曰“太仓”,屯粮百万,每岁替换,不容有缺,为的便是若遇上天灾人祸,可以取粮救济,以备不时之需。

      既然如此,那赈灾的粮为何还要从军饷中克扣?这其中缘由燕怛都不必问,知道必然是负责粮仓的官员见年年风调雨顺,暗起贪心,中饱了一下私囊。

      燕怛问:“这和瑞王有何干系?”

      宋邪冷笑:“离大河最近的太仓在灵州,灵州官员和当地的商行勾结,将每岁的屯粮偷偷运出,以发不义之财,这次骤然遇患,要开仓取粮了,那些官员方觉大祸临头,走投无路之下求到了瑞王那里——用一半贪银,换瑞王抹平此事。”

      燕怛沉吟片刻,问了个有些不相干的问题:“一半贪银约莫多少?”

      宋邪知他问这句话的意思,道:“这些年贪下的钱,那些官员日日钟鸣鼎食仍旧花不掉,若换成粮,足够五万士兵吃一年,若换成兵甲,足以养三万步卒。”

      饶是燕怛心境强大,仍被这个数字听得心惊。

      他下意识摸了一枚棋子在指间摩挲,皱眉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为何知道的这般清楚?”

      这个问题宋邪却没立刻回答,明显顿了下,才道:“瑞王身边,有我们的人。”

      燕怛闻弦歌知雅意,登时心头明镜般亮堂——吕子仪久居南疆,纵使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能把手伸到众目睽睽之下的京城?更如何能把手伸到瑞王身边?

      是京中另有一股势力,早与吕子仪结盟。

      燕怛:“是太后?”

      宋邪答非所问:“太后监政与瑞王角力,难道不是为了保住年幼的圣人,保住正统吗?”

      既然都是为了圣人,那和谁结盟又重要吗?

      这位宋将军可真是上得了战场,亦入得了朝堂啊。燕怛一笑:“是燕某狭隘了。只是燕某还有一事不明。世人皆知我与瑞王交情深厚,此次更因瑞王才能重回自由,你们为何会直接找到我?”

      宋邪似乎早在等他问这句话,闻言立刻伸手入怀,取出一叠厚厚的羊皮纸,双手奉上,神情中带了一丝怜悯与不忍:“燕侯请看,十年前的燕家冤屈尽在于此。”

      燕怛一震,再不复从容之色,尤自怀疑是听岔了:“你说什么?”

      宋邪一叹:“大将军出生于燕家军,虽后来和燕帅不和而离开,昔年受的燕家恩惠也是真的。燕帅于大将军有救命再造之恩,燕家出事后,大将军一直没有放弃彻查此事,这里写的,便是大将军这些年查到的事。”

      燕怛放下手里的茶盏,青瓷和木桌相撞,发出好大一声响,他探手去接,手指比脸色更苍白,若仔细去看,还能看出细微的哆嗦。

      燕怛将羊皮纸抓在手里,眼前又闪现过那日情景,无数禁军冲入家门,刀枪无情,寒光湛湛,枝头红梅如血,滴在心头。

      他一时心生怯意,不敢翻看,死死抓住纸张,沙哑地问道:“是瑞王?”

      这样的燕侯,与方才举重若轻深不见底那人简直判若两人,看起来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能碎掉,前后反差太大,饶是宋邪这样的见多了鲜血的武人,也不由心生怜意,放轻了声音道:“是瑞王。”

      “为何,为何……”

      燕怛满目茫然,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年幼的自己,面对大难满心惶恐茫然。燕家与瑞王井水不犯河水河水,纵使燕父偶尔在朝堂上与瑞王有些争执,那也正常——当朝为官的,谁还没当着天子的面吵过架?

      他们燕家从头至尾,一没站队,二没妖言,又是怎么碍了瑞王的眼,除之而后快?

      他突然低头,逐字逐页地翻看起来。

      宋邪突然于心不忍。

      还能因为什么?不过是一己私心罢了。

      昔年瑞王在京城经营多年,总算扎了根,他联合了几家贵族世家,妄图一朝推翻先帝,荣登宝座。

      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竟被燕镇山发现了,燕镇山为免打草惊蛇,只将此事告诉了太子,和太子一起一直在找可以直击七寸的证据,谁知竟被瑞王抢先一步,威逼利诱燕府的一位管家,将与突厥勾结的信件摆在书房里,陷害了燕家。

      ……

      燕怛放下羊皮纸,面色苍白,没有一丝活气。

      这叠厚厚的纸不仅陈述清了当年的幕后之事,更将许多搜罗到的证据夹在其中,由不得人不信。燕怛突然想到,燕家如此,那太子……那太子,是不是也是……

      宋邪等不下去了:“燕侯……”

      燕怛应声抬头,眸色沉如黑夜,透不进丝毫光亮。

      “我答应你,不过,燕家如今一无所有,你们还需要我做什么?”

      宋邪点到即止:“燕帅当年南征北伐,劳苦功高,在军中的威望显赫,便是十年过去,仍有旧部挂怀。”

      燕怛点头:“我知道了。”

      事情谈成,喜意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浓烈,宋邪看着面前的男人,终究不忍,离开前还是劝了句:“燕侯还要多顾惜身子。”

      燕怛坐得端端正正,单看神情已经恢复如常,他拱一拱手,道:“多谢将军,月黑风高,将军路上仔细。”

      等宋邪重新穿上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地离开,尤钧才跳下屋顶。他刚走到门前,一个“侯”字才冲出口,便见燕怛身子晃了晃,呛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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