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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燕怛大年初一在瑞王府发病,亏得瑞王善于做人,不仅没有嫌晦气,反而留他下来养病,就安顿在湖边暖阁里。只是新春年头上,下人们多不愿沾染病气,平日里除了一日三餐供着,都是有多远躲多远——反正有从燕府来的那名老仆鞍前马后地守着。

      不说这些下人,便是瑞王都鲜少露面,初二跟随幼帝出城祭天,只遣人同燕怛说了一声,还道让他安心养病,圣人那边会有他代为解释。

      本朝习俗,新年天子要祭天祈福,向上苍表达恭顺之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止战泰民,是时朝中五品以上大臣均要伴君侧。

      少时燕怛也去过两回,一回是跟着燕父去的,那时他还小,只有六岁,扮作圣人身边的奉仙金童,整整三天祭天祭下来,累得比上一旬的课还甚,自此后便将这旁人求不来的殊荣当成洪水猛兽,有多远躲多远,每年新春里必要“病”上一回,任燕父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松口。

      第二回是陪太子去的。

      那年太子刚满十五,还在崇文馆随三师学习君王之道,永康帝开始有意让他接触朝堂,借口年老体衰,让太子主导次年的祭天。

      当时距年关还有三个月的准备时间,消息并未传出,一天燕怛去崇文馆听学,明显感到太子有些心不在焉。

      将老子和孔圣人的言论混作一谈就算了,就连当场作的策论中都出现了好几个错别字,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丢下一句“殿下今日怕不是没睡醒吧”就甩袖走了,瞧那样子似乎是要去跟永康帝告状。

      太子苦笑连连,追了上去,几个伴读趴在窗边瞧热闹,看太子又是掬礼,又是说着什么,虽然离得远听不甚清,但瞧太子恳切的模样,必然是在道歉。

      人心都是肉长的,总会偏向亲近的一边。他们几个伴读跟了太子两年,早就被从不摆架子的太子俘获,见状不由替太子感到不平。

      只是今日确实是太子有错在先,他们纵使不平,也说不出什么来。

      晁海平问出了众人的心声:“殿下今儿是怎么了?”

      伴读之一道:“不晓得,殿下今天频频走神,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众人纷纷去想从家里长辈那里听到的一些朝中之事,却抓耳挠腮也想不到有什么是关着太子的,太子平日里谨言慎行,待人接物温雅端方,就算与他素来不对付的二皇子派系的人也挑不出错,这突如其来的,能出什么事呢?

      说话间,太子总算劝动了太傅,太傅离开,伴读们呼啦啦地全都涌出来,关切地围着太子询问情况。

      因太子平日待他们没有架子,相处久了,他们在太子面前也没那么拘谨。

      可无论怎么伴读们怎么问,都只得到一句“无事”,再多几个字便是“好了,我真的没事,等下还有邱公的课,你们的书都背上了吗?”

      这一句发问直指灵魂,众人虎躯一震,回忆起邱太师刻板如阎王的脸,纷纷回屋去抱佛脚了。

      太子也拿了一卷书,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看,半晌不见翻一页,燕怛一直关注着他,见状不由走了过去,坐在他旁边,指指书本:“殿下,倒了。”

      太子回神,看到手里的书拿反了,动作不由一顿,尴尬地笑了笑。

      燕怛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真没什么……”

      太子目光落在书页上,神情仍旧平静,耳朵却慢腾腾地红了,看了眼屋中其他人,见都在奋力背书,没人注意到这边,才低声道:“我,父皇让我主持明年的祭天大典。”

      太子觉得,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可他却因这事而感到紧张,走了一早上的神,实在是说不过去……做大事者,怎么能因这点小事就紧张呢……

      燕怛一低头,就看到太子微红的耳朵,心里一动,差点伸手揉上去。

      他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底这突然冒出来的歹念,笑嘻嘻道:“这不是好事吗?小臣先在这恭喜您啊。”

      太子欲说还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书,懊恼地道:“燕怛,不瞒你说,我,我有点紧张,这是父皇第一次安排我做事,要是搞砸了怎么好……”

      太子这副模样平生罕见,燕怛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陪你。”

      ……

      “侯爷,穆先生又来了。”应伯说。

      穆缺的声音跟着响起:“今日小年朝,按习俗不能吃米饭,要吃生冷。在下想着,燕侯虽然身体不适,却好歹要循一循旧俗。”

      燕怛从回忆里抽神,抬头看到穆缺提着食盒越过门槛,阳光从他身后照进室内,行动间帽帷被冷风掀起一角,露出半个模糊的轮廓。

      声音仿佛也被镀了一层阳光,听起来比往日要温柔。

      ……真是像极了。

      燕怛本就还处在恍惚之中,一瞬间甚至以为是那人从梦里走了出来,心中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可再定睛一看,帽帷回落,穆缺微跛着步子走到床边,又哪儿都不像了。

      燕怛打起精神,在应伯的搀扶下坐直了,笑道:“穆先生怎么没跟瑞王去祭天?”

      正月初三叫小年朝,又名天庆日,这一日禁食米饭,祝祭祈年,圣人初二就带着诸位大臣离京,正是为了初三这日祭天做准备。燕怛记得,这一日不仅不能吃米饭,而且要食“生冷”,祭典上,每个大臣都得吃一块洗净的生肉。

      当年他当然也被迫吃过,那滋味……如今回想起来胃里都忍不住翻江倒海。

      穆缺说:“我腿脚不便,还是不要去冲了晦气。”

      说话间,他放下食盒,从里面取出一个碟子,上面盛着一块带皮的生肉,燕怛看到这肉,不好的回忆又浮现了出来,捂住嘴,差点没直接吐出来。

      穆缺却仍旧端起碟子,将肉夹到燕怛嘴边,温声道:“这肉洗净了,咬一口,不碍什么事。”

      燕怛脸色惨白,眉头拧成一团,就差把“嫌弃”二字写在脸上了。

      应伯见不得主子这样难受,踟躇片刻,上前劝道:“穆先生,侯爷吃不得这个,就别勉强了吧……”

      穆缺:“初三吃生冷,可瞒祸避凶,常保康建,一口罢了,讨个吉利。”

      哪有这样像逼人一样劝人吃东西的……燕怛嘴唇紧抿,心底给这位穆先生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若是有点眼色,早就把碟子撤下去了,穆缺却仿佛看不到燕怛的不快一样,仍旧不动,语调微微颤抖,恳切地道:“就一口。”

      他这近乎恳求的语调让燕怛呆了一呆,心中酸涩,竟真的张了口,咬下指甲大小的一块肉。

      腥气顿时伴着生肉味溢满齿间,燕怛还没来得及作呕,便见穆缺眼疾手快地打开另一个带来的瓷盏,一股刺鼻的醋香顿时飘散开来,将那股腥味生生压了下去。

      穆缺舀了一勺子醋,递到燕怛面前,语调已轻快许多,仿佛燕怛咬下那口肉便完成了他毕生夙愿似的,若非知道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贪图的,燕怛甚至怀疑他在肉里下了毒。

      “喝口这个,便不要吐了。”

      只一句话,便又让燕怛愣住了,回忆倏地一下子往回窜出一大截。

      ……

      太子好不容易熬到祭典结束,便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扶着树干大呕特呕,那块生肉的肥腥味至今在口中徘徊不散,勾得人胃气上涌,怎么都止不住。

      燕怛寻了许久才寻着人,从袖子里抓出一壶醋,拔开壶盖,囫囵塞进太子手里,催促道:“快喝口醋,便不要吐了。”

      太子吐得头昏眼花,二话不说就灌了一大口,牙齿都快酸掉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腥味果然被压了下去。

      太爽了……

      太子十分没有形象地用袖子擦了把嘴,总算感觉自己活了过来,问燕怛:“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的?”

      燕怛又是心疼又是想笑:“也就殿下您老实,那么一大块肉,硬是吃下去了,您也不看看,下面的臣子们都精的很,咬一口就揣进袖子里了,这生食难吃得很,我瞧您吃这么一大块,保准得吐出来,这不一结束就来找您了吗。”

      太子苦笑:“原来如此……”

      往年祭祖,太子都留在京中替皇帝看家,这头一回就要他亲自主持,到底吃亏在没经验上。

      燕怛见他面露失落,想了想又安慰道:“您今日面不改色地把一整块生食吃下,好多人都惊呆了,您是没瞧见,太傅眼睛都睁大了,心里必然对您肃然起敬,佩服有加,日后铁定不敢再训您了。”

      谁要这种“肃然起敬、佩服有加”,太子哭笑不得,心中的失落却也因他的插科打诨而淡了。

      他目光微动,看着树荫下的少年,真诚地笑道:“燕怛,多亏有你。”

      ……

      一口醋果然压下了翻腾的胃,燕怛吐出口气,听应伯在一旁说吉利话:“侯爷吃了这个,今后一年必然会福祉加身,百病不侵。”

      穆缺已收拾好食盒,燕怛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有一丝异样,待穆缺准备辞行时,忍不住道:“多谢了,你这就走了吗?”

      穆缺点头:“待会要把门神笺等物焚毁,外面烟大,燕侯就不要出去了。”

      燕怛惭愧道:“先生老远特意送吃食来,一口热茶都没喝。”

      话音未落,应伯已识趣地道:“哎哟,是老奴忘了,老奴这就去沏茶。”

      说着,他就一溜烟跑了出去,还把穆缺带来的食盒也顺便拎走了,让穆缺阻止都来不及。

      穆缺站了一会儿,只好在凳子上坐下,无奈道:“让老人家跑腿,是缺行事不当了。”

      燕怛:“别看应伯年纪大,却是武将出身,身子硬朗的很,他这些天跟着我一直窝在这院子里,早就待不住了,跑这一趟正好锻炼一番。”

      穆缺当然不会把人家的客套话当真,既然留下来了,那少不得要陪这位侯爷聊聊天,于是他问:“燕侯身体如何了?”

      燕怛:“吃好喝好,没两日就能下地走了,我这年关一直待在王府里,多有叨扰,实在不便,府里怕也积了一堆事,过两天好些了就该回去了,也不知赶不赶得上和殿下作别。”

      穆缺道:“殿下明日便回来了。”

      燕怛点点头,笑道:“祭天一共三日,初四回京,倒是我过糊涂了。”

      顿了顿,他又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那生食难吃,每每吃到都要作呕,却不想一勺食醋就能解决,这法子妙的很,先生从哪学到的?”

      穆缺毫无异状地道:“从前在外游学时跟一位农间婶子学的。”

      他语气如常,一丝停顿都没有,燕怛有些失望,却又觉得会生出这样失望的自己有些可笑……那样的想法,实在太过荒诞。

      可他到底还是不死心,穆缺入门时那惊鸿一瞥如朱砂一般刻在心头,怎么都忘不掉。

      燕怛试探着道:“自认识先生起,便一直见先生带着这帽帷,便是面圣都未曾摘下,在下实在好奇,冒昧一问,这其中可是有甚故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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