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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

  •   1
      辛劳的乞丐们直至日暮西山都没有回乞丐窝休息。这许久的时间里,荣雨眠都快要坐累了。不过幸好,福老爹在这时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作为客人,荣雨眠首先向对方行礼介绍自己道:“福老爹,幸会。在下荣雨眠,是小辫子的朋友。”
      福老爹讶异地瞧了瞧窗外日头,又瞧了瞧荣雨眠。“你等到现在?”他脱口问道。
      这句问话的言下之意令荣雨眠无言以对。
      意识到自己失言的福老爹讪笑着解释道:“其实当时我被小辫子唤醒,本来就是想瞧瞧你有多少耐心,不想,后来居然真的就睡着了。”
      荣雨眠默默心道:请问你是诸葛亮吗?
      自知理亏的福老爹刻意讨好着奉承道:“想不到荣小兄弟颇有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气度,只可惜,老头我不是贤才。”
      对方说话有些意思,荣雨眠不觉笑道:“不可惜,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求才的君主。”
      这回,福老爹真心笑起来。“有人活在舍不得,有人活在放不下。你却活在不可惜,值得祝贺啊!”
      荣雨眠心中一动,不自觉望向看似活得邋遢糊涂,其实心如明镜的老人。
      福老爹笑过后神情稍敛,直入主题道:“老头子只是活得年纪大些,知道的不多,懂的更少。不过,你有什么问题可以试着问问看。”
      荣雨眠并不意外福老爹猜到自己来意,既然对方说得爽快,他也不婉转,“我想请教福老爹的是,”他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沉声问道,“前朝有没有世代为官的庄姓重臣?”
      那个梦里,“敬哥哥”说“我们庄家一门忠孝”,所以,庄家自然不是普通人家。荣雨眠想要知道这个“庄家”究竟是什么家族。
      福老爹有些意外荣雨眠的问题,看得出,他本以为荣雨眠会问更鲜为人知的事情,但实际,这个问题很多人都能回答。
      “前朝大将军庄耀宗的故事经过各种加工,说书的至今都在偷偷讲他。”福老爹疑惑瞧向荣雨眠问道,“你是想问他什么事?”
      “他有没有一个叫做庄敬的后代?”
      福老爹摇头道:“庄将军只有一个叫做庄元庆的儿子,可以说也是庄家如今唯一幸存的后代。”
      荣雨眠注意到“幸存”二字,事实上,之前福老爹介绍说庄耀宗被说书的当成故事主角,他已经明白这位前朝大将经历并不一般。他不能确认“敬哥哥”与庄耀宗有何关系,但他有必要了解庄耀宗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庄家只剩庄元庆了?其中发生了什么?”荣雨眠问道。
      福老爹表情微微凝重,目光眺望向远方,回顾皇城被攻破的那一年——
      “十九年前,爰军攻破皇城,当时的秦帝夏禹坚守宫中,不愿逃离。不过,他将身怀六甲的皇后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庄大将军,请他一定要保下皇族血脉。庄将军临危受命,带着皇后还有自己的妻子与儿子,四人悄悄逃离皇城。当今皇上自然不能放过秦统帝的后代,于是一路派兵追杀。据说当时四人几经生死。然后某一日,庄将军忽然带着皇后的首级归降当今皇上,希望皇上能因此放过自己的妻子。皇上许诺庄将军保他一家平安,得到这一承诺,庄将军忽然高呼向先帝谢罪,之后,当场自尽身亡。”
      从这个故事中,荣雨眠无法若无其事从道德角度谴责庄耀宗背信弃义的行为,但不管怎么说,他不明白为什么福老爹在介绍这位背叛前主的将军时,语气依稀带着敬意。他回想了一下这个故事,灵光闪现,立即问道:“当时皇后怀有几个月身孕?”
      “八个月。”福老爹意味深长道,“前朝皇后死的时候腹中胎儿已有八个月大——若是早产,那时孩子可能已经降生。庄将军戎马一生,其忠心不二一直为百姓崇敬。所以,庄将军背主之事出来之后,有人认为庄将军是为了保护小主人,所以才故意献上当时难产身亡皇后的首级——他只献首级一事听着也颇有蹊跷,后来爰兵始终没能找到皇后的全部尸身。众人俱在猜测,是不是为了隐瞒皇后已经生产的秘密,所以庄将军才藏起了尸体。”
      听完整个故事,荣雨眠心乱如麻。
      按捺下所有的思绪,他追问道:“前朝还有其他姓庄的重臣吗?”
      福老爹摇头肯定道:“世代为官的重臣只有这一位。”
      潜意识呼喊着荣雨眠回避这个问题,可是,他不允许自己如此软弱胆小。“那位庄将军的儿子,当时几岁?”他一字字问道。
      福老爹缓缓回答:“应该是个三四岁的幼童。”

      事实上,在今日凌晨从那个奇怪梦中醒来时,荣雨眠就已经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福老爹的故事并未带给他出乎意料的冲击,只是将那个朦胧影子又擦拭得更清晰一些。
      然而,在确定庄元庆与秦统帝之子的年轻差距的那一刹那,荣雨眠依旧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鼓槌重重一击。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辞福老爹的。离开乞丐窝的时候,他仓惶如同逃避洪水猛兽。
      初霁被他吓得不清。“公子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脸色那么难看?”
      无从解释的荣雨眠只能摇头回避道:“大概只是累了。”
      所幸初霁不疑有他,见状赶紧说道,“公子你身子还没养好,的确不该如此操劳。我们赶紧回府吧。”边说,他边牢牢扶住荣雨眠。
      这一刻,荣雨眠最想做的事的确就是回到晟王府。一直以来,荣雨眠都知道,所谓归宿便是一个人无助迷茫时的寄托,陷入困境时的希望,只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将晟王府当成归宿。
      随着一步步走近晟王府,荣雨眠不能自已的情绪也一点点平复下来。
      他开始进行更切实的思考,关于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他可能并非孤家寡人。如果,在他背后还有着什么人,在确保那个人安全之前,他不能随随便便暴露自己。
      所以,得到更进一步的情报之前,他必须按兵不动——才刚如此决定,快要走到晟王府门口的荣雨眠便见到不远处赵拓明的马车。马车停在晟王府的大门前,赵拓明下车正要走入大门。荣雨眠下意识快步走过去,想要告诉对方所有的一切。
      然而——
      应该也瞧见了荣雨眠的赵拓明头也不转地径直走入晟王府大门。

      2
      习惯了每日都能见到赵拓明的荣雨眠不得不改变习惯,在他连续几日未见着对方后。
      受到冷落的人再一次清晰意识到,自己与赵拓明的身份差距究竟有多悬殊。赵拓明想要见荣雨眠,不是令人传唤便是直接前来见人,可相反,荣雨眠想要见赵拓明,他甚至找不到一条正经渠道。
      平日看着不怎么机灵的初霁实际也有机灵的时候,他总是在荣雨眠想得出神的时候拼命强调说晟王殿下最近一定很忙。
      为了防止自己一遍遍回想那个早晨赵拓明离开前的情景,防止自己一遍遍回想赵拓明亲手替他挽起头发的动作,防止自己一遍遍回想赵拓明低笑着说“昨夜你都没如此害羞”的模样,荣雨眠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正事之中。
      重金之下,小辫子他们很快弄来一大堆榆木。荣雨眠象征性的看了看后爽快发下工钱。他自然没有取走榆木,相反,继续花钱买了刨刀让小辫子他们将所有的木头刨成刨花。
      对于此事,小辫子又为荣雨眠着急了一番。“雨眠哥,木头变成刨花还有什么用啊?”
      “很快你就会知道那能派什么用。”荣雨眠不紧不慢安抚对方道。他在第二日便揭晓了答案。
      第二日,原本脏乱但还算空旷的乞丐窝里堆满了刨花。荣雨眠让小辫子买来好几个水缸,将那些刨花浸泡到热水之中。
      不多时,荣雨眠亲自从慢慢变凉的水中取出一片刨花,他用竹片将刨花上渗出粘稠的液体刮到小竹筒中。
      一群乞儿稀奇地看着那半凝结的透明液体,小辫子代表着提问道:“雨眠哥,这是什么东西?”
      “这种水的名字叫做凝刨花。”荣雨眠介绍道。
      说来,荣雨眠对于凝刨花的印象其实很浅。他只记得小时候听姨娘提过,榆木刨花水似乎是唐朝便出现的古法,用来让头发光可鉴人并且还有定型功效。原本凝刨花的淡淡芳香早已淡出荣雨眠记忆,不过,在他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思考未来出路,寻找赚钱办法的他还是成功回想起凝刨花来。
      先者智,后者愚。要赚钱,必须得有创新的经营模式、营销理念,或者,至少是足够先进工艺。最初荣雨眠想过在这个没有当铺的世界开创典当生意,但实际他对旧货和古董的区别全无概念,一时也找不到适合当朝奉的人,更没有那么多资金当成本。于是,开当铺的念头很快被打消。之后,他决定从特别的工艺着手。学过吹玻璃的人大致了解玻璃的具体环节,只是,从开采石英矿石一直到制作成玻璃,整个过程都缺乏现实的工艺支持,这让荣雨眠很难在爰朝当前的科技发展水平下顺利制造出玻璃。所以,荣雨眠继续思考:有什么是不需要太高技术含量就能创造出来的新产品?很快,他想到榆木刨花水。他特地向初霁打听过,爰朝并没有用来美发的妆容用品,换而言之,凝刨花若能成功面世获得客户认同,必然垄断市场。
      “来,小辫子,我帮你重新编辫子。”
      荣雨眠向看客们演示凝刨花的作用。他将小辫子那大概好些天没有打理过的毛糙至极的辫子拆开,首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用手指梳顺头发,之后,他将凝刨花涂抹到头发上,开始编辫子……编了半晌,他重新拆开头发,对初霁道:“初霁,你来帮小辫子梳头吧。”
      初霁立即理所当然地接手,顺便发表自己的感叹。“刚才我就在奇怪,公子连自己的衣服都穿不来,怎么可能会帮人编辫子?”
      “梳头的时候不要说话。”荣雨眠严肃说教道。
      初霁没敢问这是什么道理,有足够经验教他能够猜到,如果他如此提问,荣雨眠就会回答“这句话很可能出自《西集》,你没听过吧?那是因为你没好好学习。来,回府就背《西集》去。”
      不管怎么说,有初霁出马,小辫子的辫子很快被编好。
      凝刨花干得也很快,于是,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有史以来最干爽利落的小辫子,乌黑的头发隐隐发亮。
      “辫子哥,你的头发特别好看。”一个小乞儿告诉自己看不到的小辫子。
      “凝刨花的作用就是让头发更加乌亮光洁。”荣雨眠解说道。
      “为什么木头刨花会有这么神奇的作用?”小辫子摸着自己的头发稀奇道。
      这种科学道理学经济的荣雨眠实在说不清楚,他轻轻拍了拍小辫子的肩膀,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好了,大家一起继续制作凝刨花,每一个小竹筒我出100文。”
      “这个好好玩!我来!我来!”
      孩子们也未必觉得工钱高,但这时候都兴奋着想要从刨花中刮出奇妙的刨花水。
      见大家都忙了起来,荣雨眠一回生二回熟地在角落找了位置坐下。
      默默看了好一会儿的福老爹就坐在不远处,他一边啃着荣雨眠作为贽礼带来的鸡腿,一边开口道:“榆木原本廉价,它贵就贵在刨花里的秘密。荣小兄弟,你将这个秘密告诉大家,你还准备怎么贵卖刨花水?”
      荣雨眠轻描淡写笑了笑,指出道:“福老爹,我并不准备卖刨花水。”
      闻言,福老爹立即醒悟,他微微诧异地瞥了荣雨眠一眼,回想后缓缓道:“难怪当日你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说起当日,当日荣雨眠便觉得这位福老爹并非胸无点墨的普通乞丐,他不知对方拥有怎样的故事让他选择在这乞丐窝苟且度日,但他相信对方并不至于铁了心就此了却余生。
      转头望向福老爹,荣雨眠试着开口道:“福老爹瞧不上凝刨花的活,我另外有一份差事想找福老爹帮忙,不知福老爹有兴趣否?”
      福老爹不假思索摇头道:“我这老头都一把年纪了,混吃等死就好,实在折腾不了。”
      荣雨眠不以为意继续道:“这份差事不需要折腾。只是我会在这儿放几张桌子,几本书,几支笔,小辫子他们闲着无事,您随便教他们识几个字,懂几个道理。”
      福老爹再次诧异望向荣雨眠。短暂沉默后,他忽然一笑道:“老头子我要钱也没用。只要这里有几张桌子,几本书,几支笔,我便有时间教几个字,讲几个道理。”
      “明日这儿便会有桌椅书本。”荣雨眠一锤定音。
      小辫子在这时兴奋跑过来。“看,雨眠哥,我们挤出来那么多凝刨花!”
      荣雨眠示意初霁掏银子,与此同时关照小辫子下一步工作。“明天你们就上街,将这些凝刨花送给大户人家的丫鬟,告诉她们这凝刨花怎么用。”
      “送给她们?”小辫子讶然喊出来,“为什么?”
      “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若见到自己丫鬟的头发忽然比平时好看,关心仪容的必然会问,到时候,她们就会来找你们问还有没有凝刨花。”
      小辫子一点就透,他高兴总结道,“然后我们就要她们用钱来买啦!”说到这里,他赶紧抬头问,“雨眠哥,你这凝刨花准备卖多少银子?”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可以自己定。只是记住价格要合理,不能随意变动,不要因为是有钱人就贵卖,做生意要有诚信。”
      小辫子疑惑地抓了抓自己整齐的头发。“雨眠哥,这怎么会是我们的事?这不是你的凝刨花吗?”
      荣雨眠指了指那些小竹筒,解释道:“我让你们做的凝刨花我让你们都送掉了,之后自然就没我的事情。”
      “可是……”小辫子觉得荣雨眠说得很有道理,可又似乎不应该是那么回事,“可是……”好半天里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福老爹打断他道:“好了好了,小辫子。你雨眠哥要做的都是大事,他不需要靠这凝刨花来赚钱。你也不用怕你雨眠哥吃亏了。”
      言者无心,荣雨眠听着那句“你雨眠哥要做的都是大事”,心头蓦地一沉。

      3
      荷叶裙裾轻轻摆动,他踩着阶梯来到台下。客人们都朝他望过来,不少男人的眼神他已习以为常。他笑着扫视过去,目光在每位客人身上都有停留,不过事实上,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坐在临窗的位置,此前只漫不经心饮着酒,对台上的杂技表演并无太多兴趣。
      他走过去,来到那客人面前。“这位公子,您敢不敢上台一试?”他的语调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却也有恰到好处的示好。
      其他客人跟着起哄起来。
      那临窗的客人瞥向他的眼中闪过些微的讶异,随即,在瞧清楚他的模样后轻描淡写笑了笑,回道:“有何不敢?”
      “既然如此,公子请。”他抬手作出邀请的姿势。
      “姑娘请领路。”
      他丝毫没有介意对方使用错误的称呼,反而朝对方粲然一笑,当先重新登台。
      表演飞刀的艺人已经站在台上。
      他忽然伸手牵住跟在他身后那客人的手,将人带到飞刀艺人的对面。“公子您可站好了。”边说,他边笑着将两只苹果塞到对方手中。
      苹果是用来当飞刀靶子的,可结果,那客人忽然举起苹果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他知道,对方这是在回应方才他自说自话的牵手举动。事实上,他遇到过真正过分的轻薄举动,但客人那借着故作丑态传递的似有若无的挑逗意味却令他心中一荡。他下意识躲开对方带着玩味笑意的目光。
      “公子您在为我们台柱出难题吗?不过苹果再小,我们的台柱也能命中目标。”他若无其事笑着为对方吃苹果的行为进行解围,接着,又将一个苹果放在客人头顶后,然后转身去为台柱取飞刀。
      早已备好的飞刀就在戏台的一边,那是台柱练习过无数次的道具,他却悄悄将袖子里藏着的重心不同的飞刀混入这些打造精良的标准飞刀中……
      果然,那把重心不同的飞刀被射歪了。
      台下的看客们不自觉惊呼出声,台上当靶子的客人却伸手轻而易举地接住。
      杂技团的团长慌张着上台向这位一身贵气的客人道歉,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什么达官贵人。那客人仅仅不以为意摆了摆手,神情自若地下台飘然离开。
      他看着客人走出酒楼,很快追了出去。
      “刚才是我不好,把你拉上台。我请你饮酒赔罪吧?”他笑着对那位客人说道。
      客人微微一笑道:“姑娘靠卖艺维生,想必赚钱辛苦,本,公子怎能让姑娘破费?”
      他早有准备,此刻飞快接口道:“那不如公子请我喝酒?”
      客人嘴角的笑意更盛,抬眼意味深长地直视向他的眼睛。“那在下真是不胜荣幸。”
      他最擅长的笑容在这一刻消失在突如其来的晃神中。

      荣雨眠从梦中醒来。
      即便睁开眼睛,在他眼前依旧浮现着书生打扮赵拓明的模样,从容自如、信手拈来的缱绻笑意,以及那深藏眸底的冷漠与戒备。
      忽然觉得,梦中的“他”就是自己。无论他背负怎样的秘密,怀揣怎么的目的,情感方面,在阅人无数的赵拓明面前,他是如此青涩,甚至经不起轻轻撩拨。
      ……一如此刻的荣雨眠。
      他的情不自禁,他的魂牵梦萦,不过换来对方的漫不经心的冷淡与忽视。
      这已是全然不见赵拓明身影的第几日?自他们的关系变得真正不一样之后的第二日算起。
      “初霁?”荣雨眠转转头寻找每日自己醒来时唯一能见着的人。
      “公子,你醒啦?”初霁很快来到床边。
      荣雨眠立即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前两日刚过芒种,今日是初九。”
      这一回,荣雨眠在提问前顿了顿,他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沉声问:“皇上五十大寿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日,昨日我还看到晟王殿下和江侧妃……”初霁也没多想,脱口便答,直至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不妥,他才突兀住口。
      荣雨眠不自觉陷入沉默。
      初霁担忧地瞧了瞧他,绞尽脑汁寻找着措辞安抚道:“当今圣上大寿的宫廷宴非比寻常,晟王殿下自然得带着正式册封的皇子妃赴宴。若不是晟王妃怀有身孕,想必江侧妃也是无法赴宴的。”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荣雨眠在内心反驳初霁的说辞,赵拓明才许诺过……
      蓦地,荣雨眠惊觉——
      自己竟将赵拓明的承诺看得如此之重!
      在接触西洋文化之前,接受国学教育的荣雨眠便对传统的女德女教嗤之以鼻,对于女人只能依靠男人对自己承诺与情意来求取生存与幸福,他认为早就到了应该彻底颠覆这一错误想法的时代。
      他认为女人应该更独立,更自主……可结果,自诩大丈夫的他,竟然还不如被社会形态弱化的女子。
      他像守在冷清后宫等着被宠幸的妃子那样,每日愁肠百结,患得患失猜想着赵拓明究竟在忙什么,究竟为什么没有出现。他想得太多,却做得太少。
      如果这是他想要的平等的感情,他就不该如此被动。他的骄傲不是让他失去主动追求勇气的累赘,他的骄傲应该让他变得更加勇敢,勇敢到直面自己的一心一意。
      “今日晟王是不是休沐?”荣雨眠问道。
      因为不好意思,他从来没打听过赵拓明是如何休沐的,但实际,暗地里的留心让他很清楚赵拓明哪天休息在家。这会儿,他不需要等待初霁的回答,从床上起身。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他要主动出击。
      “初霁,更衣。”

      4
      在初霁的陪同下,荣雨眠来到赵拓明的书房前。
      的确,他没有正经理由求见赵拓明,可是,如果他想见对方,为什么他不能那么做?
      当在书房门前见到赵拓明的心腹侍从常安,荣雨眠知道自己顺利找到了人。一刹那,他的脚步有下意识的踌躇,但很快,他坚定走向常安。
      还未走近,身旁的初霁已经迫不及待替着荣雨眠打听道:“常大哥,晟王殿下正在书房是吧?”
      常安看了一眼荣雨眠,他的脸上瞧不出一丝神色,相反,语气呆板地答道:“晟王殿下正忙于公务,荣公子,请您不要打扰殿下。”
      并不是没想到过闭门羹的荣雨眠却情难自已,他不自觉冷声反问道:“这是晟王殿下的意思吗?”
      常安却不作答,只神情不变重复道:“荣公子,请您不要打扰殿下。”
      有那么一会儿,乱了心神的荣雨眠什么都想不清楚,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恐惧的情绪混淆了他的冷静,让他冲动得只想直接推门闯入书房。
      然而,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缓缓打开。
      荣雨眠下意识转头望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看到赵拓明从门后走出来,但不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何,于现实都毫无意义。实际,他见到的人不是赵拓明。从书房打开的门后走出来的人是江瑶月。
      说是忙于公事不能见荣雨眠的人,就在荣雨眠想要见他的时候,正同江瑶月一起待在书房。
      荣雨眠几乎怔仲着望向端着汤盅的江瑶月。后者同样有些意外他的出现,不过,在回过神后,她不自觉露出了一个透漏出优越意味的笑容。
      “这么巧,荣公子?”江瑶月用难掩傲慢与自得的态度主动向荣雨眠问好,随即,未再多瞧他一眼,优雅转身离开。
      荣雨眠望了一眼重新被常安牢牢关上的书房门,在片刻的静立后同样选择离开。
      他努力冷静下来思考:这件事一定另有道理。
      赵拓明是个情场高手,也许本质也的确就是逍遥浪子。可无论如何,他的态度怎么可能变得如此之快?
      ——所以,是不是赵拓明察觉了他的身份有蹊跷?
      荣雨眠只能如此猜测。
      ……可是,这个猜测毫无道理,也完全说不通。
      如果赵拓明怀疑他的身份,应该不动声色接近他,套取他的情报才对。相反,若赵拓明已经有确凿证据证明他有问题,那就应该关押他、审问他。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疏远冷淡。
      疏远冷淡只可能因为不再感兴趣,只可能因为认为无需关注。

      ……因为那一夜得到了他的全部吗?
      他所有的情感,他所有的自尊……
      终于,他全部交付出去,自己一无所有。当然,赵拓明也就再别无他求……

      “公子,你在发抖?”初霁担忧的声音将陷入偏执想法的荣雨眠惊醒。
      明明,他早就提醒过自己,对于赵拓明的情感他必须抱持着可进可退的万全思想准备……然而,后来一切都变了。
      “我没事。”荣雨眠答着连自己都骗不了的空洞说辞。
      初霁自然无法相信,他努力替荣雨眠出主意,道:“公子,要不,我们将与荣小小姐抱来?就说与荣小小姐病了,很想晟王殿下,晟王殿下一定会见与荣小小姐的。”
      这是荣雨眠永远都做不出来的事情。他不可能利用与荣来博取赵拓明的关注,就更不用说利用与荣说谎。
      “初霁,君子当不愧屋漏,不欺暗室。你说,我们能不能用与荣来欺骗别人?”
      “公子,是我说错话了。”初霁立即惭愧地低头认错。
      荣雨眠认为初霁错得有些过分,可想到从来单纯的小少年这是一门心思为自己排忧解难,实在不忍苛责,又见对方诚心悔改,也就缓和下语气,安抚道:“初霁,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初霁用力点头,充满信心道:“曾经公子不小心惹怒晟王殿下,到头来还不是很快重得晟王殿下欢心。”
      荣雨眠听着初霁的话,心头沉重,连苦笑都苦笑不出来。
      眼下的情况和当初哪里一样?
      当初荣雨眠输不了,而如今,他却是输不起。

      异常沉闷的对话中,两人一路返回西侧院。
      荣雨眠首先去瞧了与荣。来到房间,总是睡得多醒得少的婴儿正在摇篮里睡得香甜,荣雨眠伸手轻轻触碰向孩子终于长出一些肉的脸蛋,不想,睡着的与荣在这时醒来,忽然伸手抓向他的手指。
      这是与荣第一次伸手抓东西。荣雨眠,奶娘,还是初霁,他们经常拿各种小玩具逗弄与荣,与荣的眼睛会随着玩具转动,他还会笑,不过,在此之前从未伸过一次手。而当他第一次伸出手,他紧紧抓住了荣雨眠的手指。
      这是最近发生在荣雨眠身上最美好的事情。
      ……他却莫名酸涩了眼睛。
      “公子!小小姐会抓东西了!”一旁,初霁惊喜地说道。
      荣雨眠怔怔望向自己的女儿。
      与荣,如果你爹爹再不来看你,你会想他吗?
      “公子,你怎么了?”注意到荣雨眠异状,初霁担心地小声问道。
      很快,荣雨眠强打起精神,“没事。”他边回答边微笑着将女儿自摇篮中抱起,“与荣抓住了爸爸,以后爸爸就是与荣的啦。”
      尽管在这个世界,娘亲这个词并非女性专用,相反,因为孩子的母亲通常都是虚阳之人,反而有更多男性的娘亲,但三十多年所受的文化意识熏陶让荣雨眠很难克服内心的关卡,在心里,他总是偷偷管自己叫做“爸爸”而非“娘亲”。
      这是他第一次不小心将这个称呼说出口。初霁听了吓一跳。“公子,你怎么让小小姐管你叫爷爷?被人听到是要闯祸的。”
      荣雨眠所了解的历史知识中,中国古时候的确有过将祖父叫成爸爸的朝代,他没想到爰朝也有如此称呼。之前他在书中从未读到过,想来不是正式的用词,只是地方性的习惯,他解释道:“在我家乡,爸爸是娘亲的昵称。”
      初霁郑重提醒道:“公子,京城这儿爸爸一般都是指爷爷,公子你可千万别再叫错了。”
      因为心烦意乱而失了一贯谨慎的荣雨眠在听到初霁的提醒后才反应过来,他转头望去,确认了奶娘不在屋中后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很快他又转念想到:在这晟王府中,能得晟王的荣宠,这种小错又有何惧?相反,若无晟王的欢心,纵然谨言慎行、滴水不漏,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5
      知道赵拓明即将外出公干的这天早晨,与荣在摇篮里忽然翻了个身。荣雨眠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什么,他守在摇篮边指望着与荣能再翻一次。初霁在这时匆匆跑进房间。“公子公子!”
      然而,迫不及待推门进屋的人在荣雨眠面前站定后却迟疑了。他站在那儿不确定自己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
      荣雨眠抬头望过去,缓声问道:“不要着急,初霁,什么事?”
      初霁又想了想,才道:“我听说晟王殿下要外出公干,离开好几个月也有可能。”
      荣雨眠下意识站直身子。“什么时候走?”他立即问。
      “好像马上就要启程。”
      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冷却下来,却唯独头脑冷静不下来。“本朝律例官员外出公干超过一月可以携带家眷前往。晟王殿下带了谁?”
      初霁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小声道:“江侧妃。”
      荣雨眠慢慢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他认为这件事与他无关。若非他自己承诺只要赵拓明一日不赶他走,他就一日不会离开,此时他一定已经不在晟王府。
      仅此而已。
      他对赵拓明没有那样的义务:对方甚至无意让他知晓自己外出公干的行程,他却对对方的离去牵挂难舍。
      “公子,”初霁小心翼翼提议道,“你要不要主动去送送晟王殿下,毕竟,晟王殿下会离开很久。”
      “不必。”荣雨眠立即冷冷回答。
      自上回自己被赵拓明拒之门外后,荣雨眠便下定决心再也不自取其辱。原本这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也何必一厢情愿?
      荣雨眠在椅子上坐下,然后,他起身走向摇篮去瞧与荣。没一会儿,他又往椅子的方向走去。
      初霁默默瞧着荣雨眠,他低声道:“公子,你又何苦为难自己?”
      荣雨眠没有办法否认。的确,他就是在为难自己。
      ——可是,如果不为难自己,难道他要作践自己吗?
      “如若晟王希望我送他,我又怎会直到此时才知道此事?”极少流露自己内心想法的荣雨眠不自觉对自己最信任的初霁说道。
      初霁轻声低缓道来:“晟王殿下没有希望公子送他是晟王殿下的事,而公子希望送晟王殿下,那才是公子的事。”
      荣雨眠从来没想过自己以为只是个单纯孩子的初霁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许,正是因为天真单纯才让初霁心无杂念,他比不敢好好看一眼的荣雨眠要看得透彻。
      荣雨眠再一次从椅子上起身。
      这回,他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最糟糕不过是赵拓明直接赶他离开晟王府。事实上,对他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如果那个人连多瞧他一眼的兴致都没有,他的真心又能同谁与共?
      他的患得患失,他的辗转反侧,他的六神无主,终究要有一个了结。
      当日赵拓明问他“如果有朝一日我说放弃,你不打算将我驳倒吗?”他没能作出回答。他认为自己不会乞哀告怜,以卑微姿态但求贯鱼之宠……可原来事到临头,他根本无法举重若轻,轻易放下。

      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找人的荣雨眠盲目往晟王府的主院而去。似乎天意如此,他才来到西侧花园,便见到正站在连廊一角的赵拓明。
      然而,赵拓明并非独自一人。晟王妃元柳正在他身边,同他说话。
      两人应该正在话别,赵拓明巍冠博带、衣冠齐楚,元柳手中则拿着一枝柳条。
      纵然被他打断,元柳以晟王妃身份还能送一程路,而他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就真的再无机会见着赵拓明,刻不容缓,荣雨眠只微微迟疑,便走上前去。
      “晟王殿下,晟王妃。”荣雨眠首先施礼道。
      早早便见荣雨眠走近的赵拓明脸上瞧不出一丝神色,可在荣雨眠行礼后,他的表情骤然冷淡下来,以斥责语调道:“未见我与王妃正在话别吗?”
      赵拓明贵为皇子性子却不失宽仁,这是荣雨眠第一次见对方声色俱厉,而这份声色俱厉恰恰是向他发难。饶是荣雨眠早有准备,依旧在这时有措手不及的茫然。
      他并非讶异于赵拓明的态度,而是讶异于赵拓明态度对自己的影响。他没想到赵拓明只用区区十数字,便令自己心神大乱,竟有锥心之痛。
      荣雨眠下意识后退一步,原本的千言万语此时只剩下情何以堪的沉默。
      赵拓明缓缓将视线自他脸上移开,严厉的语调转为冷淡,沉声道:“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再打扰我与王妃说话,退下吧。”
      出于逞强的心理,荣雨眠礼数周到地告退,转身稳稳缓行离开。只有他自己知道,胸口翻涌的情绪令他的冷静与理智溃不成军。如果他多做停留,难说会发生什么。
      在离开赵拓明与元柳视线后,荣雨眠一路疾行,直至回到西侧院。
      为方便荣雨眠与赵拓明私下说话,之前并未跟从一旁的初霁正在西侧院的小径尽头,见荣雨眠返回得如此之快,他讶异而担忧地望过来。
      “公子,你没事吧?你的脸色怎么那么苍白?”
      荣雨眠想要辩称自己好得很,但迎向初霁关切真挚的目光,最终只是低低叹了一声,随即,他轻声道:“初霁,陪我出门散散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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