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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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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想要散心放轻松的人最终将步子越走越沉。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荣公子曾经对此不屑一顾。可是,当他真正经历朝思暮想,牵肠挂肚,他才终于读懂那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只是,赵拓明,你担得起我的一往而深、执迷不悟吗?
      荣雨眠不愿像个怨妇,自怨自艾,然而他所思所想,眼下没有一刻能够离开给予他温柔缱绻,也加诸他冷峭无情的人。
      通常不擅察言观色的初霁这一日却是小心谨慎,他瞧出荣雨眠不想说话,也就静静陪在身侧,偶然才唤自家公子瞧瞧路边小摊的新奇货品,让沉浸太深的荣雨眠多少能分一些神。
      两人就这么安静走在皇城最热闹的大街,路人熙熙攘攘,独留下荣雨眠最狭隘的寂寥。正当他们经过一个售卖折扇的货摊,货郎忽然叫住荣雨眠。“这位公子,瞧瞧我的扇子吧!我的扇子必定不会让公子空手而归。”
      如若理睬每一声叫卖,只怕在这吆喝声不断的街头将寸步难行,尤其眼下荣雨眠毫无兴致,原本他并不准备理会货郎的招徕之词,只是,对方那一句“必定不会让公子空手而归”说得似有深意,一贯警觉的人下意识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
      那货郎本身倒是寻常普通,不过,荣雨眠第一时间注意到对方头上的发窟。几回见向文星,荣雨眠都在对方头上见到同一个纹饰古朴的藤黄色发窟,那发窟造型奇特,虽非绝无仅有,也实属少见——而此刻,一模一样的发窟被戴在寻常普通的货郎头上。
      心中起疑,荣雨眠不动声色走向那这扇的货摊。货郎在荣雨眠走近后从摊子里取出一把折扇,递到荣雨眠面前慢慢打开。
      “公子,您瞧这把扇子如何?”
      对折扇一窍不通,但对字画多少有些鉴赏能力的荣雨眠能瞧出这扇面上的字写得不错,不过,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这些字的内容。

      王二狗,抽陀螺,
      第一抽,气不够,
      第二抽,转如斗,
      天照山河夏雨后,
      一人一犬吞日走。

      这是当初荣雨眠求见太子时所写的拜帖文字。
      知晓这首童谣的人不少,可知晓这首童谣当过拜帖的应该只有太子与向文星两人。而今戴着向文星发窟的货郎悄悄向荣雨眠展示这首童谣,显然这是来自向文星的授意。而向文星此举,应该是向荣雨眠表达求见意图。
      荣雨眠不动声色收起折扇。“这把扇子我要了。”说着示意初霁付钱,心里思忖向文星此举的用意。
      向文星并非喜爱故弄玄虚的人,作为天下第一谋士,他的一举一动必然有绝对道理。故此,他选择以如此隐晦的方式联络荣雨眠,必然是因为荣雨眠正在被人监视的情况之下。
      作为曾经的情报工作人员,荣雨眠具有一定的侦察与反侦察能力,不过,一来此刻他心烦意乱,二来这个世界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武林高手,荣雨眠也难确保自己是否被人跟踪。既然向文星如此谨慎行动,他也不宜草率怠慢。
      买下扇子后,荣雨眠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去。他努力维持之前心不在焉的状态,暗地却四下观察。在一个偏僻小巷,他瞧见一扇小门,想来是某个大店铺的后门,他不着痕迹远远路过,转弯走到与小巷平行的另一条街道。从小门所在的位置判断,荣雨眠找到一间成衣铺。
      领着初霁,荣雨眠不紧不慢走到成衣铺前,抬脚走入店面。
      来到店内,荣雨眠首先浏览了一番店铺里的衣服,他在确认并无人跟着进入店铺后随意挑了一件长衫,转头嘱咐初霁付钱,并交代对方稍作逗留后独自回府。
      初霁有些担心,但荣雨眠说得不容置疑,熟悉自己公子风格的小厮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小声却用力地道了一句“我等公子回来。”
      言简情意长。荣雨眠听了不觉心中一暖。“初霁,你放心。”他柔声安抚道。
      语罢,取了衣服的人绕到从店铺外瞧不到的店铺死角,接着,独自一人悄悄从后门离开了成衣铺。
      相信自己甩脱掉跟踪的荣雨眠在走出店铺后套上新买的衣服,之后,一路往太子府而去。曾经,荣雨眠的拜帖是用来在太子府求见太子,如今向文星用同一拜帖,想来也是在同一地方欲见荣雨眠。
      待荣雨眠来到如今已无人居住的太子府门前,不出他所料,还没走近大门,便有人从一旁的茶馆走出,朝他走来。
      走近他的那个人,正是向文星。
      “荣公子,小生恭候多时。”向文星也不问荣雨眠是否摆脱跟踪,他向荣雨眠作揖施礼,简单寒暄后,立即开门见山道:“眼下情况特殊,容我从权,还请荣公子与我找一处幽静的地方相谈。”
      既然选择前来,荣雨眠自然不会因为有所怀疑而望而却步,此刻,他毫不迟疑颔首抬手道:“向公子请领路。”
      向文星下意识扫了一眼四周,随后领着荣雨眠重往茶馆而去。这家茶馆颇为雅致,其中设有厢房雅座,向文星一路将荣雨眠领到隐蔽的一间厢房之中。
      两人落座后,向文星并不急着开口,在亲自为荣雨眠斟茶,放下茶壶后,他才抬头望向后者,缓缓道来:“今日一叙,我绝无试探意味,荣公子大可不必开口,只求耐心听我讲述不久之前,我的所作所为。”
      荣雨眠注意到一向讲究礼仪的向文星第一次未用谦称,对方神情也有着难得的真诚。“愿闻其详。”他回道。
      说是要讲一讲自己先前行为的向文星很快开始讲述,不过,道出口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当日辞镜之身世,太子殿下最大的秘密,我都曾以为神鬼不知,结果,荣公子洞若观火,一一识破。由此可见,荣公子颖悟绝伦。”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抬眼注视向荣雨眠的眼睛,接着续道,“这令我不禁好奇,几番为晟王殿下筹谋的荣公子,当日怎可能在我面前失言,导致太子开始警惕晟王,令晟王的深藏不露,蓄势待发功亏一篑?”

      2
      事实上,关于向文星的疑问,真实的情况是荣雨眠“借尸还魂”才导致前后不一。不过话说回来,就结论而言,向文星却是殊途同归。归根结底,事实的确如此——
      “于是,我不得不认为,睿智如荣公子,当日必然是故意在我面前暴露晟王殿下野心。”
      荣雨眠不动声色听向文星道出对他来说事关重大的秘密。
      向文星很快接着说下去:“荣公子请放心,如今我便是一闲云野鹤,事实真相于我已无关痛痒。只是当日,我心中有所疑惑,出于好奇,在被遣散后,便往荣公子的故乡黎阳游历而去。”
      听到此处,荣雨眠不由心中一动。当日他曾提醒赵拓明不要疏忽,为堤防太子蛰伏,须密切关注向文星的动向。由此,若向文星去了荣雨眠的故乡,那么,想必赵拓明已经知晓向文星调查荣雨眠的全部行动以及结果。而向文星心中已有怀疑,要查出荣雨眠的身世疑点,自然易如反掌。
      果然,只听向文星继续说道:“稍作打听便可知道,荣公子十三岁那年跟了四海杂耍团开始奔走卖艺的生活,而在此之前,曾在故乡一座收留了不少孤儿的寺庙当小沙弥。那所寺庙在五年前由于天火不幸付之一炬,寺中僧人几乎无一幸存。有几个僧人侥幸从峭壁逃脱火情,却因为跌落湍流溺亡。据说当时只有荣公子一人生还,作为家园的寺庙被毁,迫于生计,荣公子才进了四海杂耍团谋生。听了荣公子这番身世,我不由觉得巧合——荣公子十三岁前如何过活如今已无任何人证,反而言之,即便荣公子不曾是被寺庙收留的孤儿,也已然无人能够证明。”
      这还是荣雨眠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身世,不过,他不得不认同向文星的说辞。想必当日的“荣雨眠”正是借着寺庙那场天火,制造了一段伪经历,掩盖十三岁前的一切以及自己的真实身份。
      “然而不巧的是,”向文星沉声续道,“在我深入调查后,发现当时有个爬下峭壁的僧人死里逃生,因为失忆他未再回到寺庙,而是就近安家落户。随着时间过去,他渐渐恢复了记忆,当我找到他时,他能准确说出寺庙有几个小沙弥,分别什么年龄,是何模样。”言至此,向文星已不必赘述之后的调查结果。
      无论向文星是敌是友,荣雨眠都不怎么在意被对方知晓自己的身世秘密。因为眼下,他只顾得上在意另一件事——向文星查到了什么,赵拓明便同样知晓了什么。
      说了不必荣雨眠开口的向文星果然不等前者有任何反应,话锋一转,他又道,“此事是我疏忽,当日被太子遣散,我有所倦怠,行事上忘了谨慎。事实上,我该想到,纵然我不再是太子谋士,以防万一,晟王殿下自然对我有所防备。”说着,他低叹了一声,“实际,我却在见了那个僧人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被人跟踪。我曾侥幸希望这是自己错觉,收手后便回了皇城。然而日前,我收到消息,晟王殿下将前往黎阳……荣公子身世我不敢妄加猜测,”向文星意味深长地望了荣雨眠一眼,“但作为御影卫指挥使的晟王殿下奉皇上之命,前往黎阳,想必此事非同小可。故此,冒着荣公子可能已经被人监视的风险,我特此请来荣公子,无论如何,对于任何变数,我希望荣公子能有所准备。”
      先不论向文星这番话是否为了离间赵荣二人,无论他是否还在为太子筹谋,仅仅赵拓明此行的目的地是黎阳一事,就足够荣雨眠觉察真相。
      向文星不可能就此事说谎,毕竟,荣雨眠只需回府多打听一句便能知晓实情,所以,赵拓明眼下必然是去往黎阳,一如赵拓明必然对荣雨眠的身份有了相当确切的怀疑。

      ……这是赵拓明疏远他的真正原因吗?
      因为对他的怀疑,对他身份的怀疑,对他动机的怀疑,对他……情意的怀疑,于是,就此对他的一切嗤之以鼻。
      这应当也是赵拓明尚未当面揭穿他的原因。在黎阳之行找到确凿证据能定他的罪之前,赵拓明自然不能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处境,设法逃离。
      荣雨眠不自觉握紧了桌面下自己的双手,指尖深深刺入他的手心,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事实上,他知道这并不是赵拓明的错。是他自己先有所图谋,赵拓明才是被欺骗的一方,如今赵拓明对他再是无情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可是,道理再多也多不过他心头的怨愤。他可以宽容待做错事的任何人,却唯独对赵拓明不是这样。纵然对方什么都没做错,他的怨、他的愤、他的所有情绪,就是会为对方汹涌而起,情难自已。

      “事态至此,实非我所愿。”向文星的声音打断荣雨眠的晃神,前者缓声接着说道,“因此在我心中,但觉愧对荣公子。今日特地与荣公子相见,除了想要告知这些情况,也是想请荣公子给我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
      荣雨眠不会在对方面前承认任何事实,但眼见对方说得认真,单单针对对方的歉意他以同等的真心答道:“向公子所言所行出于本心,并无恶意,何来过失之说。”
      向文星摇头平静道:“所谓过失,归根结底便是所出逾所思。我未曾想过令荣公子陷于危墙之下,实际却误惹是非。于我,若无所为,难以心安。”
      客观而言,荣雨眠不敢轻易相信眼前这位曾经并可能如今依旧效力于太子的天下第一谋士,但对方这一句,他却能感受到足够可信的真心。无论对方对于今天的会面是否有其他用意,至少,所谓的想要助他一臂之力,此心可信。
      不过话说回来,荣雨眠也没有什么需要向文星出力的。他甚至不需花时间思考便婉拒道:“向公子有心了。”
      向文星注视向荣雨眠,微微迟疑后意有所指提醒道:“恕我直言,以荣公子此刻处境,及早抽身为好。”
      荣雨眠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他没有办法离开。
      这是他对赵拓明的承诺,只要赵拓明不说结束,他就不会离开对方。当初许下这一承诺的心意至今未变,他宁愿被对方辜负,也绝不愿先负了对方。
      我等你回来找我问罪,等你亲手斩断我自己斩不断的情丝。
      “多谢向公子提醒。不过,我自有分寸。”
      向文星瞧得出荣雨眠心意已决,不再多言,相反,他不动声色另起话题道:“目前我住在皇城大街桂花胡同最尽头的那栋宅子。我欠荣公子一事,他日荣公子有任何需求,我随时听候差遣。”
      这一回,荣雨眠没有再拒绝对方心意,他微微一笑道:“有向公子这一句承诺,实胜千金,我将珍视。”

      3
      自向文星那里得到的情报令荣雨眠相信自己必定被人跟踪监视着,他在离开茶馆后特地绕了一圈,之后,从与太子府相反的方向往晟王府归去。
      回到晟王府,还来不及往西侧院而去,一个晟王妃跟前听差的侍从拦住了荣雨眠。
      “荣公子,晟王妃有命,荣公子回府后即刻去正堂见晟王妃。”
      原本晟王妃便是晟王府内务的总管,眼下晟王离府,晟王妃独揽大权,就连他的侍从也变得更加嚣张放肆,面对荣雨眠,这番话侍从说得毫不客气,还隐约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听话听音,对方这一句,荣雨眠便有所察觉。他心知今日晟王妃只怕来意不善。
      只是,此事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当初随赵拓明赴荀王之宴,荣雨眠曾担心这一举动恐令晟王妃重将注意力集中回自己身上。那时他倒留了一个心眼堤防对方,不想,直至他与赵拓明最为亲近的时刻,晟王妃都始终没有动作。
      而眼下,荣雨眠彻底失去赵拓明的喜爱,在他想来,晟王妃根本没有必要将他放在眼里,却未成想,晟王妃竟忽然关注向他。
      这晟王前脚刚走,晟王妃后脚便将他找去,显然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好教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小心做人。
      然而,不管荣雨眠如何猜测,面前态度显得强硬的侍从,无法不遵从晟王妃指令的荣雨眠只能跟着对方往平日定有正经事情才使用的正堂而去。
      来到正堂,荣雨眠首先见到的便是跪在地上的初霁,而站在初霁身边的则是与荣的奶娘。
      一时未能看明白状况的荣雨眠抬头不动声色往上首位端坐的元柳望去,在走近后谨慎行礼。
      通常在荣雨眠面前保持大方姿态,表现得平和优雅的晟王妃今日却是一脸严厉肃穆。他在见到荣雨眠后也不多言其他,直接进入正题道:“荣公子,我听闻日前荣公子照料小小姐时,曾自称小小姐的爸爸?”
      幼时读史,荣雨眠对于文字狱的理解是,文字只是暴政的工具。所谓刑罚讲的不是道理,而是绝对的权力。不过话说回来,晟王妃不是秦始皇,也不是其他大兴文字狱的皇帝,纵然有丞相父亲撑腰,他终究不敢无视律法规矩,尤其眼下,这正堂站满了晟王府的下人管事,他们不可能全是元柳的心腹,所以,为了服众,元柳不至胡来。如果是暗中陷害,荣雨眠一时还拿不出好的对策,但既然元柳要当众问罪他,他又怎么会害怕对方?
      他抵死不认,元柳能拿他如何?
      毋庸置疑,一向以显得通情达理为自己言行要求的元柳拿一口咬定没有此事的荣雨眠没有其他办法。
      思及此,曾因工作需要完全能面不改色撒谎荣雨眠抬头准备矢口否认,然而,在他开口之前,初霁已抢先急急为他开脱。“晟王妃明鉴,公子从来没有那么说过……是小人!是小人!那日是小人不小心将公子说成了小小姐的爸爸!”
      正等着拿此事教训荣雨眠的元柳岂容初霁顶罪?他怀疑地望向汇报他此事的奶娘,追问道:“赵奶娘,初霁说的可是事实?”
      虽然已清楚奶娘是告密之人,但听元柳询问对方,荣雨眠不自觉冷冷睨向搬弄是非的小人。
      曾经的青帮太子爷自己早忘了陈年旧历,不想他这一眼瞧去,奶娘竟被瞧得心中一慌,当着荣雨眠的面,她畏缩着顿了顿,之后只敢含糊回答:“奴婢有些记不清了,不敢确定。”
      元柳哪想到奶娘竟然临阵变卦,这时心中着恼焦急却又不便透漏,他唯有板着脸“提醒”道:“奶娘,你可想清楚了。”
      奶娘判断形势,小心顺着说:“奴婢记得好像……是荣公子……”
      她话未说完,初霁便抢着反驳道:“说错话的人是小人。奶娘年纪大了,当时又不在场,想必偷听也听不清楚,故而搞错。晟王妃,当时确实是小人不小心说错!”
      他这番话不仅抢着认罪,还暗损了奶娘帘窥壁听的卑鄙行径,别说奶娘下不来台,连将奶娘当枪使的元柳脸上也不好看。
      “大胆奴才,此处岂容你如此放肆叫嚷!”元柳厉声斥责道。
      被呵斥的初霁因此低下声音,却依旧坚持道:“晟王妃明鉴,一切都是小人的错。”
      元柳强忍怒意望向奶娘,指望对方能与初霁对峙。
      偏偏,奶娘早已生了怯意,此时不敢再与初霁继续争辩下去,她低头避开元柳视线,无措站立。
      眼见自己无法拿住荣雨眠的过失之言,元柳索性拿初霁出气。“你这奴才,言语不慎,冒犯皇族,若不严惩,迟早有一日你将犯下弥天大罪。今日且给你教训,教你知道下回莫再以三寸之舌害六尺之身。来人!上刑凳!”
      事已至此,荣雨眠也找不出逆转之法,只是,初霁一心一意护着他,他又怎能眼睁睁看对方代自己受过?
      “晟王妃——”
      之前始终沉默的人上前一步,跪在初霁身前的地面上。
      在此之前至多单膝跪地行礼的荣雨眠这是第一次双膝着地跪下,他努力隐忍着平静开口,“御下不严是主子之失,”若承认是自己说错话,说谎的初霁罪加一等,他只能顺着对方的说辞,“今日初霁言行有失检点全怪我平日教得不好。此事罪责在我,容我请罪,晟王妃要罚罚我。”
      元柳讶异这一发展,一时没能说话,初霁却是按耐不住想要争辩,“晟王妃……”他才开口,荣雨眠便回头望去,同时低声喝止道:“初霁,不得放肆。”
      元柳想要予以荣雨眠颜色,让他不罚区区小厮而直接罚荣雨眠本人他自然只有乐意,然而,若初霁当真惹怒了对方,就冲这冒犯之罪,元柳另外再多罚一个下人也毫不为过。荣雨眠必须确保初霁赶紧收敛。因此,平时与初霁说话随和的他这一声叱喝说得甚是严厉,初霁听了,心中纵然焦急,终于还是咬牙住了口。
      “荣公子严于律己、知过便改,本宫佩服。不过,家法如山,不得徇私。既然荣公子认罪,我就不得不动用家法了。”
      终于得偿所愿的元柳挥手示意早有准备的家丁搬上刑凳,取来竹杖。

      4
      查元柳二月所遇之人。

      寥寥九字,荣雨眠站在长桌之前,提笔一挥而就。
      只是,自幼习练书法的人所写下的这些字,却甚是潦草,没有结构,不成章法。
      初霁红着眼眶站在一旁,他没留意荣雨眠写了什么,仅顾着替荣雨眠所受的委屈难过担忧。“公子,”他关切开口问道,“要不要请大夫来为你瞧瞧?”
      “区区小伤而已,我没事。”荣雨眠不得不出言安抚自家操心太多的小厮。然而,这一句“我没事”,却绝非事实。
      ——从小到大都活得娇贵的荣雨眠何曾受过此等屈辱?
      今日之辱,他必当还以颜色!
      眼下,荣雨眠只有这一个念头。
      如今大致有着四个月身孕的元柳显然是在今年二月的时候受孕,这个孩子既然不是赵拓明的,孩子父亲必定另有其人。向文星聪明绝顶,只需提一句二月,他定能猜到荣雨眠所指何人。而他真心予以许诺,为荣雨眠奔走一事。荣雨眠相信,只需这九字传信,当能令向文星查到元柳最不可为人知晓的丑事。
      名节大于命,原本荣雨眠无意拿此类秘密做文章,然而,元柳欺人太甚,而荣雨眠也没那么大的气量。善良过头便是懦弱愚蠢,荣雨眠不想作恶,可有人咎由自取,他也绝对不会手软!元柳折辱于他,他就教对方身败名裂。他懂得道理不是以德报怨,而是十倍奉还。恩当如此,仇亦如此。
      ……可是……
      传信的字条已经写好,只需让初霁送到桂花胡同便可——结果,荣雨眠迟疑了。
      他当然不会对元柳心软,但是,这件事也关乎赵拓明的名声。
      堂堂晟王,他的妻子红杏出墙,与他人珠胎暗结,若传扬出去,比起遭人唾骂的元柳,赵拓明必将受到更多耻笑。
      荣雨眠心想着赵拓明的名声关他何事,手下却不自觉撕碎了才写完的字条。他细细将字条撕碎,然后凑近烛火,看着字条一点点被烧成灰烬。
      初霁终于注意到荣雨眠的动作,看不懂这是为何,他担心问道:“公子,你在做什么?”
      荣雨眠默默摇了摇头,道:“初霁,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休息吧。”
      初霁一听急急争取道:“公子,让我陪陪你吧!”
      荣雨眠转头望向一脸焦虑的小少年,轻轻笑了笑道:“难道你怕我受不了这点委屈含恨自尽吗?”
      初霁立即用力摇头道:“公子那么有学问的人,怎么可能做如此愚昧的事呢!”
      “所以,你在担心什么?”荣雨眠缓和下语调道,“放心,初霁,我只是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而已。”
      初霁努力表现出自己不再担心的模样,但还是牵挂地多问了一句:“公子,我扶你上床?”
      “不用。我那么多学问,就是靠每天勤奋写字得来的。我多写几个字再休息。”
      荣雨眠有意说笑,初霁终于不知不觉放松下情绪。“那公子你千万别太累了。”
      “我知道。”
      荣雨眠站在原地看着初霁走出房间关上房门。之后,他重新取来一张信笺。
      今日他当断不断,肯定失了先手,若元柳不肯罢休,还有后招,届时只怕荣雨眠将来不及筹措以挽回局面。不过无论如何,他总得留下最后一手以防不测。
      荣雨眠重新落笔——

      去桂花胡同最末宅邸找向文星,请他查元柳二月所遇之人。

      书写毕,他放下狼毫,首先静等了片刻,待字迹干透,他取起信笺,一次次对折,直至将那纸条折成铜钱大小。他将纸条藏入手心,接着推门走出房间。
      屋子外,暮色四合。素来冷清的西侧院在与荣睡着的时候总是寂静无声,眼下人影也四处不见。当然,在瞧不见的地方很可能有着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正密切关注着荣雨眠,监视他是否作出任何可疑举动。
      荣雨眠首先在来到院子中央的凉亭,栏杆前他静静站了一会儿。在他眼前,木槿花开得正盛,夜色中仿佛有莹莹白光点缀这一片的花园。他俯身摘了一朵木槿,低头瞧了片刻后迎风放手,月白色的花朵随风飘去,荣雨眠转头慢慢扫视向整个花园。最终,他的目光落在门口放着的三盆石榴花之上。他低头瞧了片刻,走过去将其中一盆石榴花搬到花园小径的另一边。这盆花被放在小径的左侧,因此显得右侧有些空落落。他重新走回屋前,将另一盆搬到小径的右侧。最后,他将剩下的那盆石榴花稍稍挪动位置,移到更靠近房门的位置,与此同时悄悄将手中的字条塞在了花盆的底部。
      月亮悄无声息爬上枝头,荣雨眠走进月光照不到的檐廊之下,他又靠墙站了许久,于阴影中望向被月光一点点爬满的花坛。
      曾经,宁静的画面总是能够帮助荣雨眠缓和情绪、平心静气,但这一回,再安详的夜色也无法抚慰他怨愤难平、郁结难舒的心。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明知他的痴便是他的愚,是他对自己的残忍,可是,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收回自己的心。
      “赵拓明……”
      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念出这个名字。
      你有与我看到同一轮月吗?
      你有与我感受到同一种悲伤与牵挂吗?
      ……如果我是真心真意,我能换取到你同一份的真心真意吗?

      而你,又会在什么时候令我心如死灰?

      5
      之后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元柳毫无动静。荣雨眠听闻对方得了急病,整日卧病在床,几乎房门都不出一步。他并无这闲情逸致幸灾乐祸一番,随时不得不提防对方是否又在使什么手段。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提防是如此力不从心,每回思及元柳,他便会想起赵拓明。他能严防元柳的加害又如何?从来真正能伤到他的人只是赵拓明。
      也正是赵拓明,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在他面前,他的身世之谜,眼下困境的解脱之法,有那么多问题亟待他思考,可他什么也不想解决,唯一的念头是:不然就让元柳害死自己。
      他既痛且快的想,当赵拓明找到确凿证据打算回来与他对质,结果发现他已经死了,不知对方是何感受?
      他要让赵拓明再也见不到他。
      他要让赵拓明永远都以为他的一切不过是虚情假意与欺骗利用。
      ……但他骗不了自己。
      真正他想要做的,是向赵拓明坦白一切。无论赵拓明信与不信,他都想要在永远沉默之前说出最后的真心话。
      我就要用深情来还你的薄情。让你一生一世欠我这一份情。
      没有曲突徙薪,没有未雨绸缪,他什么也没有做,就这么等着赵拓明回来。

      然而这一日,他没有等到归来的赵拓明,反而等到了据说最近才病体初愈的晟王妃。
      午后时分,晟王妃元柳只带了一个贴身小厮亲自来到荣雨眠的屋子。他在进屋后装模作样与荣雨眠寒暄了两句,之后,示意正在屋内伺候的初霁离开房间。
      初霁心中担心荣雨眠,自然不愿遵从当家主母的吩咐,不过,在他找到借口留下之前,有着前车之鉴的荣雨眠见机极快地抢在了嘴快的小厮之前开口道:“初霁,这儿没你的事了。”
      事实上,元柳入屋后,荣雨眠立即猜到在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而在自己身上又将发生什么。
      如今正值酷暑,从元柳额上薄汗看来,他必然也是怕热之人,可实际,如此天气他却披着一件丝绸披风,将自己全身遮得密不透风。此为疑点一。曾经怀胎十月的荣雨眠很清楚一个人五月身孕时,行立坐卧应该是何模样,而元柳跨过门槛进入房间,直至坐下,他甚至没有扶过一次自己的腰。此为疑点二。之前元柳染病,除了大夫与贴身小厮,无人被允许进入元柳的房间。此为疑点三。而除此以外,最可疑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元柳前来荣雨眠居住的西侧院,他哪里还有第二个目的?
      荣雨眠不知元柳已狠心残酷到刻意为之还是痛失骨肉后将怨恨发泄在他身上,但无论如何,此事元柳做得又绝又快,荣雨眠就连自保都筹措不到足够时间。今日必然凶多吉少,他只能抓住最后的稻草。
      “初霁,出去吧。对了,顺便帮我把门口那盆石榴花搬到池塘边晒晒太阳。”荣雨眠沉住气道。
      荣雨眠表现得平常平静,初霁不自觉稍稍放下心来。“那公子我就在门外,有事你唤我。”他交代了一句,在向元柳行礼后退出房间。
      当房门被重新关上,元柳连虚与委蛇的脸色也不再多给一分。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以混杂轻蔑与嫉恨的情绪盯视向荣雨眠。
      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对于荣雨眠来说,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向元柳示弱,坦言自己绝无可能威胁到元柳在晟王心中的地位,在有着种种迹象的情况之下,他有把握令元柳相信他。可是——
      他不愿那么做。
      他不肯低头,不甘服输。尤其在面对元柳的时候。
      “善忘者常欢,善妒者常怨。”荣雨眠首先开口,冷淡讥讽道,“晟王妃何苦如此。”
      习惯被人奉承讨好的元柳因着这简单一句而脸色一变,严守礼教的人想了好半天刻薄话才道:“你这贱民只知美色惑主,令殿下沉湎酒色、疏于正务。为了殿下大业,今日本宫再也不能放过于你。”
      “酒不醉人人自醉。晟王妃责我惑主,可殿下情不自禁、情深意重,我幸得垂青,难道该拒殿下于千里之外吗?”
      “你——”元柳气急,一时说不出话来。
      荣雨眠咄咄逼人道:“晟王妃杀得了我,可管得了殿下的心?”
      “住口!”元柳重重拍向桌子,站起身来。
      “娘娘息怒。”元柳身旁的心腹小厮赶紧安抚,他小声提醒自家主子道,“正事要紧。”
      元柳怒意难平,脸上一阵阴晴不定,好一会儿后才稍稍冷静下来。接着,他慢慢坐回椅子上,点头向小厮暗示。立即会意的小厮忽然往门外跑去,边跑他边大声嚷嚷。“不好了!不好了!来人啊!快找陈大夫来!来人啊!”
      元柳解开之前牢牢遮蔽自己的披风,终于在这一刻,他扬起一丝复仇快意的扭曲笑容。
      “荣雨眠,你说大家是会相信你这个卖艺的贱民,还是我这个丞相的儿子?”
      荣雨眠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向对方还特地涂上血痕的长袍下裾,蓦地,他冷冷问道:“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吗?”
      闻言元柳立时脸色大变。
      “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他失控地尖声喊叫出来。
      这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或许元柳也有不忍,可孩子生下来很可能被发现没有晟王的血统,因而,他不得不如此行事。
      对于荣雨眠来说,与荣便是他的孩子,但话说回来,他忘不了当初自己担心孩子没有活下来的恐惧与悲痛,这让他无法原谅元柳的所作所为。
      “你要杀死我又有何难?毕竟,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杀死。”他尖刻地一字字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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