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十六章 ...

  •   1
      不知赵拓明究竟打算收多少个下人,一整个下午,荣雨眠差不多瞧了有五六十人,瞧到后来,瞧得他不禁感到疲倦。
      不过,个性使然,荣雨眠是不可能示弱说累了想要回府休息的,他正打算再撑一会儿,不想,赵拓明观察入微,他才有些累,赵拓明立即察觉并叫了停。
      招收下人原本便不是什么特别有讲究的事,之前收不收人荣雨眠单纯从长相判断。那些长得不好,大概会被其他雇主嫌弃的人荣雨眠都优先挑走,剩下的也就各安天命。至于说今日来不及瞧的那些人,负责招工的那个管事相信能自己处置好。此时荣雨眠无意逞强,赵拓明提议休息,他也就跟着对方坐上打道回府的马车。
      在车厢坐下后,习惯搞清楚所有问题的荣雨眠忍不住专注在今日最后的疑点之上。“今日招工,为何所有人都在退下的时候显得相当失望?晟王殿下是不是与他们有什么另外的约定?”他问道。
      赵拓明微微讶异地抬眼望向荣雨眠,他的目光柔和中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忧伤。“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他缓缓承认道。
      荣雨眠追问:“所以,是怎样的约定?”
      赵拓明稍作迟疑,才道:“只是原本他们有另外赚钱的法子,可惜,他们都没有赚到那份赏金。”
      “如何能赚到那份赏金?”
      赵拓明坦白道:“逗你笑一次一百两。”
      闻言,荣雨眠怔住。
      他没想到自己的笑容价格如此低廉……更没想到为逗他开心赵拓明花了那么多心思。
      ——而他又在赵拓明面前有多久没有笑过?
      “结果,你特别替我省银子。”赵拓明轻声说道,语气是怅惘与低沉。
      被交代了缓行的马车轻微晃动着,车轮碾压在石板街上的声响让车厢里突如其来的安静愈发突兀。
      荣雨眠转头透过轻纱窗帘往外瞧出去。
      他看来如此专注,但实际,他什么都没瞧见。

      马车抵达晟王府的侧门后,赵拓明一路将荣雨眠送回后者的屋子。
      来到房间,差不多也到了用膳的时候。原本荣雨眠还是有剩些力气能在桌面正正经经进食,只是,身子显得越是虚弱,赵拓明对他逃离的防备之心就越是浅薄,因此,他故意假装累得没有力气与胃口,只在床上简单喝了几口汤便说打算休息了。
      赵拓明一直没有离开,他在床边看着荣雨眠疲累不支的模样,一向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却溢出一丝如同被责骂孩童的无措慌张与愧疚。眼见荣雨眠准备就寝,他才定了定神,“今日是我把你累坏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免得打扰到你。”小声快速说完后,他转身往屋外走去。
      荣雨眠忍不住转头望向对方的背影。他讨厌对方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那模样刺痛着他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令他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隐隐的痛。
      “晟王殿下,请留步。”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赵拓明转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吗?”他耐心问道。
      荣雨眠从床上起身。赵拓明想要伸手扶他,但已经被婉拒了好几次的人最终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刻意无视的荣雨眠来到床边的柜子前,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逗笑我一次一百两的话,晟王殿下,这是你应得的。”说着,荣雨眠一边将银票递去,一边朝对方露出一个微笑。
      本能伸手接过递来之物的赵拓明完全没能反应过来,他呆呆瞧向荣雨眠,说不出一句话来。
      荣雨眠很快转身往床边走去。
      直至在床上躺下,他都没有再瞧赵拓明一眼。他不敢去看对方,因为他害怕看到对方小心翼翼、受宠若惊的模样。侧卧背对床外侧的人闭上眼睛,禁止自己的心被搅得更乱。
      过了片刻,赵拓明轻声说了一句“好好休息”,接着,悄声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根本无法好好休息的荣雨眠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只是想要假装与赵拓明有所缓和,以便让对方放松警惕。
      ——但他知道,这不是事实。

      多留一天,一个时辰,哪怕是一个弹指,一个刹那,当他离去时,他都会更多一份牵挂不舍。
      所以——
      长痛不如短痛。
      荣雨眠决定立即推进自己的计划。
      在又等了片刻,确定赵拓明应该走远后,荣雨眠重新起身。他随手披了一件外套便打开门往屋外而去。他的目的地是屋外的花园,不过,才跨出门槛,他便猛地站定。
      说实话,他被吓了一跳。
      他被正背对房门站在门前的赵拓明吓了一跳。
      “你怎么出来了?什么事吗?”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的赵拓明担忧而关心地询问。
      “我去解手。”荣雨眠随口找着借口,然后问出类似的问题,这个他认为自己更有立场提出的问题,“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即便是实施监视,也不可能是晟王殿下、御影卫指挥使亲自出马,还以好像门神似的样子看守他。
      赵拓明因为这个问题微微尴尬地顿了顿,之后含糊答道:“我习惯了站一阵子再离开。”
      “……为什么?”
      赵拓明定定注视向他的眼睛,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出声,就在荣雨眠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前者缓缓开口道:“我就是害怕你假装睡着,然后像现在这样从门口走出来,一直走出晟王府,再也不回来。”
      荣雨眠强自镇定,勉强笑了笑,道:“晟王殿下说笑了。”
      赵拓明又沉默了好半天。末了,他配合着微笑道:“是啊,你又该给我一百两了。”
      亏得之前他还嫌自己的笑容便宜,现在,他嫌自己的笑容太贵了,不实惠。

      2
      第二日,荣雨眠的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红斑。前来伺候荣雨眠起床的初霁是第一个发现的。他吓了一大跳,几乎是哭喊着将荣雨眠唤醒。
      “公子,公子!你醒醒!你没事吧?”
      刚醒来还不甚清醒的荣雨眠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初霁是被什么吓到。
      “我没事,初霁,不用紧张。”他安抚初霁道。
      初霁只当他不知道,又是惊怕又是担忧地告知他:“公子,你脸上是一块块的红斑!”
      荣雨眠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因为怀有身孕,为了对自己负责,荣雨眠看了不少医书。可能实在没这方面天分,对于医术他其实一窍不通,不过,关于这个世界已知疾病的名字他倒是可以说几乎都有所耳闻。曾经的荣雨眠有过敏体质,只要接触石竹花粉,立即便会起风团。他对自己的过敏症比较熟悉,翻医书的时候有心找了找皮肤过敏的相关疾病,结果发现,这个世界没有这一病症。也不知是根本不存在还是还未被找出病因。出于好奇,在发现花园尽头恰好有石竹花后,荣雨眠稍稍走近试探了一下。因为离得远,后果并不严重,只是皮肤有些痒,手腕处起了两个风团。不过因此,荣雨眠得出结论,自己依旧对石竹过敏,而这个世界还没有什么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早在当时他便将这一状况放在心上,心想或许某一日这个因为少见而尚无人知的疾病会派上用处。

      而眼下,这一过敏症的确派上了用处。
      即便是医术了得的李御医,他都不知道荣雨眠是何种情况。
      “晟王殿下,请恕老臣无能。老臣从未见过此等奇怪的病症。”李御医在对荣雨眠好一番望闻问切后皱着眉头向站在一旁的赵拓明汇报道。
      床上的荣雨眠在李御医离开床边后立即放下床帐,他在床帐后重申就在李御医到来之前他所坚持的立场。“晟王殿下,我已经说了,这不是病。”
      赵拓明迟疑着问李御医道:“李御医,依你之见,雨眠身体是否无恙?”
      李御医答道:“荣公子脉象平稳,方才也说身体没有觉得不适,暂时看来并无大碍。”
      通常来说初霁懂得规矩,可是,赵拓明与荣雨眠无人问出某个关键问题,他实在内心担心,顾不得被责骂,这时插嘴问道:“李大人,我家公子这红斑会消去的吧?”
      李御医为难地摇了摇头:“此事实在难料。”
      赵拓明继续问道:“雨眠现在服的药还能服吗?”
      李御医肯定回答:“正因荣公子身子虚弱,病情稳定后老臣用的药方都是相当温和的草药,没有冲突的属性,定不会引起不良反应。”
      赵拓明又想了片刻,待再无问题,他缓缓开口,结束这场看诊。
      “有劳李御医了。”

      初霁将李御医送出门去。屋子里,赵拓明走近床边。
      “晟王殿下请止步。”荣雨眠立即喊停。
      赵拓明不明所以,但还是停下脚步站立在原地。“怎么了,雨眠?”
      “还请晟王殿下保持距离。”荣雨眠解释道,“我怕传染晟王殿下。”
      赵拓明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说这不是病,又为何怕传染于我?”
      荣雨眠不假思索道:“并非只有瘟疫才会传染。人心也会‘传染’,德行也会‘传染’……业障,或许也会‘传染’。”
      “这与业障没有关系!”从来语调镇定沉稳的晟王这一句话语中却有少见的气急。
      荣雨眠不置可否地另起话题:“昨夜,我又梦见了金孙。他身上被火烧的伤疤正如同我身上的红斑。”
      赵拓明不自觉皱眉道:“今晚我在这儿搭个床,就在你身旁,金孙若来见你,你就让他找我。”
      “今晚我没有办法在这儿入睡。”
      “你说什么?”赵拓明似乎被吓到一般,他脱口问道。
      荣雨眠并未在意,径直说下去:“我想上山为金孙超度,一刻也等不了,现在就走。”
      赵拓明想了好一会儿,他并不赞同荣雨眠的计划,但他的语气如同恳求:“你的身体还没痊愈,我们要不要再休养几日?”
      荣雨眠淡淡反问道:“难道再多休养几日,我的身体便能痊愈?”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说,隔着床帐他都能看清赵拓明骤变的脸色,那一刻的苍白完全没有办法令他有一丝好受。
      又过了半晌,赵拓明低声问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上山?”
      “不用。”荣雨眠放缓语调解释道:“我希望连续为金孙祈福三日。晟王殿下贵人事忙,只怕也抽不出这空来。”
      赵拓明犹豫着试问:“若我能抽出空来?”
      “我依旧不希望晟王殿下跟随。无论是否会传染,眼下我这模样,并不希望面对晟王殿下。”
      眼前的每一个问题赵拓明似乎都是费力想出来的,于是总要花很长一段时间,他才问出下一个问题。这一回,他更是在不知多久过去后才问道:“你会带与荣上山吗?”
      只怕在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对方早已在怀疑自己的逃离计划,这让荣雨眠只能寄希望于对方认定自己若离开,一定会带走与荣。
      “与荣那么小能懂什么?而且佛门清净地,自然不能带着随时可能哭闹的与荣去。”
      床帐另一边,赵拓明凝视着倚坐在床头的荣雨眠,他瞧了很久,最后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希望能念足三日的经,之后便返回。”荣雨眠神情不变地回答,他反问赵拓明,“所以,晟王殿下同意我上山了?”
      赵拓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或许他不想回答,但答案已经一目了然。
      这时,他蓦地飞来一笔:“恰巧,我一直想着等你身体好些再搬迁。眼下,趁着你不在的这三日,我正好可以将晟王府搬到新居去,你回来直接去新晟王府即可。”
      荣雨眠抬头望向分明怀疑他是否会回来的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赵拓明再一次重复自己想要表达的句意:“我和与荣会在我们的新家等你回家。”
      ……赵拓明,你是想说我肯定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吗?
      可是,荣雨眠知道,这不是赵拓明想要表达的。
      赵拓明根本不敢保证荣雨眠还会回来,不然,他的语气中不会有那近乎绝望的焦虑。

      3
      最终,荣雨眠只带了初霁一个小厮,由四个轿夫将他抬上山朝青去。
      晟王府并没有自己的轿夫,那四个轿夫是初霁找来的,想必与赵拓明并无关系,不过,这并不表示赵拓明的人就没有跟着荣雨眠。
      赵拓明是御影卫的指挥使,手下尽是能够暗中监视跟踪的专业密探,他当然不需要派人明面上跟在荣雨眠的身边。相反,他的那些高手跟得再远,也能紧紧跟住荣雨眠,不至跟丢目标。
      所以,要甩脱专业密探的跟踪,荣雨眠必须找到相当复杂的地形。这是荣雨眠选择上朝青山的原因。他听说皇城东门城外的朝青山山势险峻,山路错综,经常上山拜佛的香客有时都能迷路,综合考量下来,这是他相对最为有把握顺利出城并摆脱密探的方法。
      眼下,他的计划已经实现一半。
      无论是否骗过赵拓明,至少,赵拓明将他放出了城,并且,他也来到了这朝青山上。坐在轿子中上山的荣雨眠一路都在悄悄观察地形。他打算在三日祈福结束回程的路上实施脱逃计划。对于跟着他的密探来说,连续三日的密切监视任务下来,即便不至就此松懈,也至少会感到疲劳,那将是养精蓄锐三日的荣雨眠最好的时机。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在密探察觉不到的情况下尽可能熟悉此地地形。
      恰好,初霁担心颠着大病初愈的荣雨眠,上山这一路不停关照,轿子只得缓慢而行,中途还停下来休息两回。荣雨眠暗中观察,大致定下了第四日回程是脱逃线路。待一行终于来到山上的寺庙,荣雨眠暂时收起所有的盘算与筹谋,将全部精力投入在接下来三日的活动之中。
      接受唯物主义思想的荣雨眠自然是无神论者,可他也相信诚心能被感召。他在佛前跪拜,虔诚祈求,不为乞福,不为参悟,倾诉的对象只是他的孩子,他只求他的孩子能够与他一同获得宁静。

      第二日,一个意外的访客来到着玉清寺。他在佛殿外等候多时,直至日暮时分,荣雨眠走出大殿。
      见到对方,荣雨眠并未刻意掩饰疑惑,他走上前去主动致意:“奉公子,别来无恙。”
      一向令人如沐春风的奉少波此刻神色却带着一丝凝重,荣雨眠与他都无官无职,他却莫名向荣雨眠行了一个大礼。“荣公子,恕我冒昧前来。”
      荣雨眠不自觉担忧是否赵拓明出了什么事,有一刻他甚至宁愿赵拓明假装出了什么事来绊住他,不让他走。
      “奉公子,有话但说无妨。”荣雨眠道。
      奉少波并不急着开口,反而伸手往佛殿边的一处幽静小径比去。“多谢荣公子拨冗会见,那边有张石桌,请荣公子移步一谈。”
      荣雨眠跟着奉少波来到僻静的花园尽处。
      两人坐下后,奉少波很快开启话题。只是,他说出的内容出乎荣雨眠意料。
      “大约在半年前,某日晟王殿下忽然问我,是否知道王望辋忘惘是何意思。”
      被重提的旧事让荣雨眠一时百感交集。
      明明恍如隔世,可当时的情景又却历历在目。
      奉少波接着说道:“我思索很久,以为重要谜题,但最终,一无所获,为此我不得不请教晟王殿下,这句话有何深意。结果,晟王殿下轻笑道,他也不知答案,所以才问我。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不知也罢。”
      虽然赵拓明不知道答案,但果然知道他。那句的确不是好话,是荣雨眠嘲弄对方风流的揶揄之词……其实,那不是嘲弄。在那时,荣雨眠就已经开始计较赵拓明那些风花雪夜韵事……
      “我与晟王殿下相识多年,那段时间,我第一次能瞧得出他内心的喜悦。”奉少波缓缓道来,“生在皇家,晟王殿下少年老成,秉节持重,未及弱冠便已经瞧不出一丝少年心性。可那段时间,晟王殿下变得特别不一样。有一次他假意抱怨,实际得意的对我说道,你把他教坏,现在他在自己府中,总是在元柳面前表现得对江瑶月情深义重,在江瑶月面前总假装更偏爱元柳,他把自己这两个妃子给挑拨得斗成了一团。末了,他喃喃自语着说,省得令你不得清静。”
      闻言,荣雨眠终于明白,为何当日自己陪赵拓明去荀王府赴宴,居然也没有引来元柳与江瑶月的同仇敌忾。
      “可是没过多久,晟王殿下就改变了主意。”奉少波抬头远眺,细细回顾道,“那日晟王殿下忽然与我说,很快他将得不到元柳父亲元丞相以及江瑶月父亲江将军的支持,希望我能为他尽早筹谋挽回劣势的对策。兹事体大,当时我吃惊地追问许多——其实何需追问?他得罪这两位大人的最大可能就是与这两位大人的子女合离。而他为什么那么做?那唯一可能就是你。只是,偏巧遇上元柳怀孕,晟王殿下宅心仁厚,即便不是自己的孩子,他也打算等孩子平安降生后再议,而为了让元柳与江瑶月相互牵制,也就暂时同时留着两位妃子。”
      荣雨眠想说赵拓明暂时不动只怕是为了有更多时间准备,以防元丞相与江将军的反戈,但最终,他没能开口。赵拓明为他对付元柳的手段,明显是不惜与元丞相为敌,在这种情况下,荣雨眠如何忍心盲目否认对方的心意?
      奉少波慢慢转回头望向荣雨眠。“然而,那个经常掩饰不住自己欢喜之情的晟王殿下却在两个月前再次变了一个人。荣公子,我相信你也明白让事态急转直下的是什么事吧?”
      荣雨眠没有回答,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在奉少波面前承认任何事。
      奉少波也没打算等到他的回答,很快,话锋一转,前者一字字问道:“当面对不是你死就是亲父死的局面,荣公子,你希望晟王殿下如何抉择?”

      4
      “晟王殿下不可能背叛自己的父皇——但他还是选择救你。”奉少波直视向荣雨眠的眼睛,忽然加快语速道,“向文星在黎阳查到的事情,晟王殿下这边至今只有四人知晓。但话说回来,晟王殿下将消息控制得再严,他也没有办法保证太子是否已知情。北尧细作已经让皇上怀疑到前朝秦统帝之子,若皇上再听闻恰好在黎阳长大,且身世可疑的你,难保不会起怀疑。可以说,就在晟王殿下前往黎阳之前,荣公子你已岌岌可危。但是,无论是北尧细作的口供,还是向文星的调查,你都尚不知情,换而言之,你还不知道自己可能暴露了什么秘密。晟王殿下清楚,以眼下局势,你只有离开,才能安全。因此,他故意疏远你,想要让你明白自己已经被怀疑,提醒你早做打算,尽快离开。”
      ……赵拓明,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吗?
      你希望我就此离开,然后到某一日,当我们再次相见,已经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
      “可是,”奉少波低声接着说道,“他骗了他自己。他根本不希望你离开。因为担心在他离京后太子向皇上密告你,晟王殿下交代了留守的曾大人防着皇上和太子,若你遇到危险,务必暗中救下你。因为让曾大人密切注意皇上这边的动静,他与曾大人每日都以密文飞鸽传书。有几次我看到晟王殿下读密文。密文最后一句总是说你还在晟王府里,每次看到这一句,我能瞧得出,晟王殿下并不是着急你还未走,反而在为此庆幸——直到那日,他在接到密文后几乎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便立即独自上路,直奔皇城。”
      说到此处,奉少波苦笑了一下,无奈叹道:“晟王殿下日防夜防,却没有防到元柳。在他心里,元柳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怎么会想到能出这种事情?说实话,这件事我一直不认为晟王殿下哪里做错。或许他生性善良,对你的事更是因为情不自禁而显得优柔寡断,但他竭尽所能在保护你,纵然没做好,甚至做得太糟,但至少,这是他无心之过——不过,昨日他酒后吐真言,告知我一件事,我才因此明白,为何他认为自己大错特错。”
      不知何时垂下眼帘望向地上青草的荣雨眠闻言抬头。他注意到奉少波使用的词“酒后吐真言”,昨夜赵拓明喝醉了吗?
      在他离开晟王府的第一个晚上,赵拓明在为什么事求醉?
      “我从未见晟王殿下醉得如此厉害。”说着赵拓明醉得如何厉害的奉少波,语气却越来越平淡,“他甚至还认错了人,将我当成你不停地问我各种问题。他问,他那么拼命讨好你,为什么你走的时候,眼睛里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他问,为什么你不喜欢你们的新家?他说,你曾经答应他,只要他不说放弃,你就不会离开他。因此他才敢疏远你,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他相信你不会走。他说他错了,不应该明明不想你走,却故意疏远你,装得好像想要帮你似的。可是,他问你,明明你答应了他,只要他不说放弃,你就不会离开他。为什么在他拼了命坚持,怎么都不肯说出那两个字的情况下,你却就那么轻易地选择离开他?”说到最后一句,奉少波那听着呆板的平静声音里隐约透漏出一丝责问的意味。
      ……是啊。他才是背信弃义的那个人。
      荣雨眠唯有沉默。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奉少波从石凳上站起身来,“今日在下前来见荣公子完全是自己的主张,晟王殿下并没有为留下荣公子筹谋任何事。事实上,晟王殿下已经做好准备,面对荣公子就此离开的结果。”说罢,他整了整衣摆,又向荣雨眠行了一个大礼。“在下言尽于此。荣公子,就此别过。珍重。”
      通常注重礼节的荣雨眠这一回却忘记起身回礼。他坐在石凳上怔怔望着奉少波离去的背影,心头各种情绪翻涌而来,仿佛有惊涛真实拍击在他的胸口,令他甚至在石凳上都有些坐不稳。
      不知多久过去。
      当荣雨眠起身往自己在寺庙客房走去的时候,他的身子依旧有些晃。他一边告诉自己不能因此乱了心神,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一边却不自觉加快步伐,迫不及待想要去核实一件事。
      昨日荣雨眠离开的行程急,初霁去找轿夫的时候赵拓明另外命人替荣雨眠准备了行装,期间,赵拓明特地让人将包袱拿出去了片刻。照理荣雨眠与初霁的衣服都在屋中,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将包袱拿出屋子装的——除非,赵拓明不希望荣雨眠瞧见装了什么。
      当时荣雨眠并未太留意这一细节,事实上,他这几日始终心神不定,这是他懒得理会这些无关紧要小事的主要理由。而现在,荣雨眠想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对他来说,这不再是小事。
      荣雨眠很快来到自己的客房。正张罗着晚膳的初霁瞧见他喜道:“公子,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担心万一饭菜凉了怎么办。”
      “初霁,稍等一下。”荣雨眠随口应了一句,径直往客房的柜子走去。
      注意到他动作的初霁好奇问道:“公子,你找什么?”
      荣雨眠一边取出包袱,一边回答:“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装满衣服的包袱被慢慢打开。之前初霁从最上面取过一套替换的衣服,这时,荣雨眠将剩下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放到旁边。最后,他在最后一套衣服上面发现了一叠银票。粗数一下,至少有上万两银子。
      这和荣雨眠想象的不一样。他以为会是更能体现情意的信物,可结果,赵拓明偷偷放的是再俗气不过的东西……却也是再质朴不过的心意。

      5
      此处是最适合的地点,如果荣雨眠想要逃离。
      这与他信不信奉少波所说的,赵拓明并未派人跟踪他无关,只是综合考量,从这个地方离开最为稳妥。荣雨眠在轿夫将他抬至此地时叫了停。
      山路崎岖蜿蜒,他们经常停下稍作休息,这时荣雨眠喊停,无论是初霁还是轿夫,无人觉得奇怪。
      一如之前的习惯,轿子被放下后初霁立即过来扶荣雨眠下轿透气。
      “公子,你冷不冷?我给你披上披风。”
      山寺的春天来得晚,秋季却到得早。眼下山下暑气未散,山中已是天寒露冷。说是透透气的荣雨眠实际倒被风吹得有些凉意。于是,他乖乖接过初霁递过来的翠纹织锦披风,心想这深色披风应该能帮他在渐暗的天色中更好的隐藏行踪。
      ——但他始终没有行动。
      他在山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想到些什么。
      夕阳仿佛在倏忽间跃下远山。原本因得以休息而轻松高兴的轿夫开始等不及,有人过来问荣雨眠,是否可以启程,荣雨眠却摇了摇头道,再稍等片刻。
      事实上,他坐得太久。若有人监视他,想必早已警觉。可以说,最好的逃离机会已经失去。然而,荣雨眠依旧坐在原地。
      夜色渐深。自发现银票后一直就有些担忧的初霁察觉到不对劲,他小心低头询问荣雨眠道:“公子,你怎么了?”
      荣雨眠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最终不答反问道:“初霁,如果有人待你真心,你也对他诸多牵挂,可是,若你不离开,有朝一日不是他害了你便是你害了他,你会怎么做?”
      初霁不假思索肯定道:“公子,大道理我不懂,但我知道,晟王殿下一定有办法解决你的问题!”
      你这小鬼,什么时候那么机灵的……
      不远处,轿夫终于等得不耐烦,领头的过来催促。若不是知道荣雨眠是晟王府的人,这会儿大概他们早就散去。
      面对轿夫的询问,不等荣雨眠吩咐,初霁立即给他们加了银子,请他们再稍候。
      这个单纯的小少年原来的确在不知不觉间懂事,他猜得出荣雨眠的犹豫,却一句没提该继续赶路。
      荣雨眠又静坐好半晌。
      方才他问初霁的那个问题,其实答案早已在他心底。他知道自己想得再多,最终也还是不会离开,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好:回去该如何面对赵拓明?
      原来赵拓明从未辜负过他的心,也没有一刻是真心想要放弃他的,而在如此情况下,他们都沦落至此,他们还能怎么做?
      他们还能怎么做,才可能会有足够好的未来?
      ……金孙,你能原谅我留下的决定吗?
      月亮悄无声息爬上枝头,远处不知被何事惊动的飞鸟从林中飞起,荣雨眠终于站起身来。
      一直悄悄望着荣雨眠的初霁不自觉露出一丝紧张的表情,他结巴了一下才问道:“公子,我们回府?”
      荣雨眠低低回道:“对,新的晟王府,地址你还记得吧?”
      初霁的脸上立即飞起灿烂至极的笑容,他用力点头道:“那当然!我怎么能让公子找不到家呢!”
      “走吧,”荣雨眠不自觉想起自己离府时,赵拓明所说的那句“我和与荣会在我们的新家等你回家”,这一刻,他竟归心似箭,“我们回家。”

      轿子抵达晟王府的时候,天空月明星稀。
      藉着月光,转角过来的荣雨眠从窗口远远便见到王府门口站着的一条人影。
      隔着隐约能见的轿门帘,他下意识望着那条人影看,直至轿子一点点接近大门,他终于瞧清楚对方的模样。
      他清楚瞧着那个人恍惚出神的模样,死死盯着轿子看却不敢往前走一步的模样,看起来不敢置信于是甚至不敢高兴一下的模样。
      轿子在大门前落地。
      荣雨眠掀开轿帘跨出轿厢。
      赵拓明终于回过神。他一步一步朝荣雨眠走近,却好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荣雨眠隐忍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失控。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太需要宣泄,还是因为赵拓明在看清他后骤然亮得灿若星辰的眼睛。
      或者是因为,他不知道赵拓明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这么一动不动站在门口。
      他的眼泪不可控地往下掉落,席卷而来的酸楚感让他下意识脱口道:“对不起……”
      歉疚、心疼、难过,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胸口激荡。他忽然那么后悔。他后悔他想了那么多却唯独没想过赵拓明的感受。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赵拓明的感受。
      或许,在他进行选择时,他也会从对对方更有利的角度考虑,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赵拓明是不是也在承受相同的痛苦,甚至,比他更疼的痛。
      其实你没辜负过我,我却辜负了你。你忍我容我,我却怪你怨你。你生怕我受到伤害,我却恨不得能伤害到你。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连体谅都给的你那么少。
      “对不起,我才是被骄纵坏的那个人。对不起,我性子那么差。对不起,我只想着自己……”
      赵拓明怔了一下,之后,他伸手轻轻捂在荣雨眠的眼睛上,柔声说道:“这儿风太大,把你眼泪都吹了出来,我们先进屋再说。”
      ……你怎么知道我正打算拿风大当掉眼泪的借口?
      而最奇妙的是,赵拓明几乎什么都没说,荣雨眠的情绪却仿佛被抚慰,竟很快平静下来。
      赵拓明伸手牵起荣雨眠的手。最初他有些小心,在确认荣雨眠无意挣脱后,他终于敢稍稍用力握住,接着,抬头笑着对荣雨眠道:“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荣雨眠长那么大没那么丢人过,居然被人牵着手往屋里走。
      ——好吧,他记性不好,转眼就忘了刚才自己居然站在大门口当众哭出来。
      ……嗯,这么想想,被人牵手其实也不是那么丢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