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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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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当时我还是不解气的,毕竟,元柳害公子的孩……”初霁说得忘情,一时未注意竟提及到荣雨眠的伤心事,待他反应过来,在未说完前猛地顿住,谁又听不出他指的什么?
      荣雨眠不自觉垂眼望向自己薄被下的腹部。
      初霁担忧地望向荣雨眠,微微踌躇后终于选择接着讲述,“那时我没忍住,在晟王殿下面前指出元柳分明做了更过分的事情,然而,晟王殿下却摇头说,做错这件事的人不是元柳。”低声缓缓道来的初霁说到此处,抬眼望向荣雨眠,他那从来天真透明的眼睛中却透着一种通透,“晟王殿下说,做错事的人是他。公子,你若瞧见当时晟王殿下的表情,一定能明白他的心意。”
      每回皆是如此。通常被荣雨眠当成不懂事小孩的初霁某些时刻也会道出属于他自己的看法。他始终全心全意看着这个世界,自然,便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荣雨眠相信初霁说的话,事实上,他同样能在赵拓明的眸底清晰见到对方为算不得对方过错的事而后悔歉疚的真心。只是,这一切无济于事。事到如今,赵拓明有情也好,无情也罢,荣雨眠都已因为对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若然继续留在对方身边,他又如何能保证此类事情不会再次发生?
      初霁细细瞧着荣雨眠的神情,他迟疑问道:“公子,你还在怨怪晟王殿下吗?”
      荣雨眠摇了摇头,淡淡回答道:“世间之事,并非不怨怪便能解决。而这也不是怨怪不怨怪的问题。”
      “公子,为什么你不能让这一切就这么过去呢?我相信,这样你自己也能开心一些。”初霁近乎恳求地说,他想了想,又情真意切地补充道,“公子,晟王殿下待你是真的好!前些日子你昏迷不醒,晟王殿下可以说是衣不解带照顾你,擦身喂药什么的,全部是他亲力亲为,连我都插不上手。有时你喝药吐了,他就一遍遍喂,一直耐心喂到你喝下足够的剂量。现在什么都变好了,公子你为什么不能让那些不好的事情都过去呢?”
      “即便如此,有些事情又如何能让它过去?我身子的情况不可挽回,这件事永远不可能过去。”
      荣雨眠一直记得之前李御医不小心说错的那句话,前两日他面对的都是赵拓明,而想要从赵拓明口中套取真相实在太难,他也就暂时按捺下疑问。眼下,恰好屋里只有全无戒备心的初霁,于是荣雨眠有意试探道。
      果然,他意有所指的说辞立即令初霁脸色一变。“公子,你已经知道了?”单纯的小厮担心而紧张地问道。
      眼见对方因着对自己的关心而焦切不安的模样,荣雨眠实在不忍欺骗,他叹了口气,直言道:“我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只知道你们隐瞒了我最该知道的事情。”
      初霁赶紧解释道:“公子,我们不是有心欺瞒你的!只是晟王殿下担心公子你身体还没好,考虑再三,才打算日后再说。”
      “所以,究竟是什么事?”荣雨眠追问。
      初霁犹豫不决地咬着嘴唇看他,一时没有作声。
      荣雨眠轻叹道:“任我胡思乱想,我只会想到更不堪的情况。初霁,你就索性告诉我吧。”
      初霁终于被这一句说服,只是,在松口前他的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悲切的恐惧。“公子,”他艰难寻找措辞,那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丝抽,虽然公子你身子弱,但只要好好休养,一定不会有事的,也能有椿龄之寿。不过……也就是说,公子,你只要别太操劳,别……别……”
      “别受孕生产,对吗?”荣雨眠替初霁补充完这对方难以启齿的后半句。
      “公子,人没事就好,你千万不要想太多了!”初霁急急安慰道。
      他没有正面承认,但答案已经一目了然。
      当日李御医失言,荣雨眠早已想过这一可能。在他看来,原本他就很难接受身为男人怀孕生子的情况,后来愿意也只是独为了赵拓明一人,如今,他再无意为任何人生儿育女……他怀疑自己还会进行将导致自己受孕的活动——总而言之,初霁紧张害怕得不敢说出口的事情,对荣雨眠来根本说不值一提。
      荣雨眠的确是如此认为的。
      然而——
      在内心的猜测得到真正确认的这一刻,他却感受到某种打击。
      突如其来。难以言喻。
      “纵然无法为晟王殿下生下皇儿,”初霁忽然想到,赶紧告知荣雨眠,“公子你放心,晟王殿下一定不会介意的!当时李御医说出公子情况,晟王殿下微怔后不假思索自喃一般回答道,他与公子已经有了与荣,足矣。”
      对于很可能继承大统的人来说,只有一个女儿自然是远远不够的。无论赵拓明说得是否真心,这都不可能是真话。
      不过,荣雨眠无意与一心一意只想要安抚他的初霁讨论这一问题,相反,他微微笑了笑,缓声道:“初霁,你放心,对我来说,有与荣一个女儿也同样是足矣。”
      ……毕竟,以后赵拓明有多少个儿子都与他荣雨眠毫无瓜葛了。

      2
      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后,荣雨眠便开始整天陪在与荣身边。
      他在珍惜最后的时光。他与与荣的最后时光。
      这是荣雨眠苦苦思量,辗转反侧好几日后所得出的结论——当逃离晟王府的时候,他不会带走与荣与初霁。
      荣雨眠并不确定眼下怀疑自己的人只有赵拓明,还是连当今皇帝也已经知晓他的存在,但无论如何,当他不告而别,可想而知原本在他身上的怀疑将立即成为确凿事实。届时,皇帝必然会派人追杀于他,他很可能自此亡命天涯。与荣同初霁若跟在他身边,只会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相反,留在晟王府中,与荣雨眠撇清关系,他们才能得以安生太平。
      其中尤其是与荣,她更应该留下。荣雨眠心中再对赵拓明失望,也始终清楚后者的宽厚仁德,赵拓明自然能教好与荣。而另一方面,荣雨眠心中再对赵拓明失望,他也不忍剥夺后者当好与荣父亲的机会。与荣是他的女儿,也是赵拓明的女儿。如果他可以带走与荣,当然,赵拓明也可以留下与荣。

      当你需要我的时候,与荣,我保证,我会立即来到你的身边。
      被教了太多遍“爸爸”的与荣又在那儿如此呼喊,喊得一声比一声清晰。荣雨眠并没有应声,不过,他将唇落在对方的额上,内心默默向自己的女儿起誓。
      老实说,荣雨眠也有想过为与荣留下的选择。留下是眼下唯一可能洗清嫌疑的方法,若他能成功蒙混过关,便可以陪在与荣身边,待到与荣长大成人,再考虑重获自由的事。
      然而,实际他没有办法暂时留下,离开赵拓明对他来说刻不容缓——他必须这么做,这么做是为了金孙。
      荣金孙是荣雨眠为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儿所起的名字,用来纪念孩子的祖父,他的父亲。荣雨眠需要向金孙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这是他唯一能为这个来不及降生孩子所做的事。若他留下,那仿佛是在告诉金孙,他对荣雨眠来说并没有重要到足够荣雨眠痛定思痛。
      所以,他必须改过,必须离开。
      “爸爸。”与荣又喊了一声。
      努力忽略内心离别愁绪的荣雨眠将食指放到嘴前,刻意笑着对与荣道:“嘘,我们偷偷那么想就行,不要说出来。”
      说话间,注意力正被与荣可爱表情吸引的荣雨眠蓦地发现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一道影子,他转头望去,便见到正站在门口的赵拓明。
      最近似乎只去御影卫指挥所应个卯的赵拓明今日又提早散值,申时未到,他已来到荣雨眠的屋子。
      这令荣雨眠还真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
      当下御影卫最重要的调查对象的确正是荣雨眠,赵拓明密切盯着他原本并不为过。可话说回来,赵拓明盯得越紧,他就越不会有所行动。照理,想要寻找他的破绽,便该首先给他一些自由——但结果,赵拓明连他喝汤喝半盅还是一口的自由都没有给他。
      对此,赵拓明美其名曰“你不喝完,初霁要着急的”或者“你不好好喝,待会儿与荣又该哭了。”这两句被他翻来覆去说,很快荣雨眠就听腻了。有一回被逼得急,他忍不住想要嘲弄对方问“初霁着急你急什么?”但最终,他未开口。他已经习惯在赵拓明面前谨言慎行,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没必要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授人以话柄。不成想,赵拓明却似听见他在想些什么,兀自神情不变地答道:“我自然着急你不好好喝参汤,但不敢那么说,怕说了,你反倒真不喝了。”
      那日晚上,在赵拓明离开后,荣雨眠躺在床上思索:这个总是能那么轻易看透他想法的人,会不会也已看透他想要逃离的心思?
      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想了将近一夜,久久不得入眠。
      ……他是真的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
      又例如这会儿。
      立在门口的赵拓明也不进屋,他就那么默默凝视向荣雨眠,一时似乎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末了,却莫名其妙问道:“这两日瞧你气色好了些许,不知有没有精力瞧一些人?”
      “不知晟王殿下所指何人?”荣雨眠心中戒备,脸上只是不动声色的随意。
      面对他的反问,原本眼神深邃,带着隐约沉重的赵拓明蓦地展颜一笑,放松下神色后故弄玄虚道:“明日你便会知晓。你只需负责午后抽出空来便行。”
      一来好奇,二来更是为有所准备,荣雨眠试探道:“如果没有记错,晟王殿下明日并非休沐?”
      他正心想是否赵拓明准备带他去御影卫指挥所见某些能揭穿他身份的人,结果就听赵拓明道:“我在御影卫里也没有上司,想什么时候休沐都行。”
      荣雨眠不是很信对方是如此不务正业之人,但他无意揭穿,只顺势回道:“还请晟王殿下听我一言: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言者无心,却不知为何,闻者怔仲良久。
      “晟王殿下,是我逾矩了。”回顾后的确认为自己说得有些不敬的荣雨眠请罪道。
      赵拓明猛然回过神,他低头望向荣雨眠,定定说道:“你说得对,是我太懈怠,更不该如此散漫妄为。后日我便休沐,不过是多等一日,我又何必急于一时?”
      “谢晟王殿下不予追究。”荣雨眠道。
      闻言赵拓明神色一黯,沉默半晌后他才低声道:“自我决心一展抱负,谋天下大业,时常惶恐届时错不自知,积重难返,最终铸成大错。这世上瞧见你错误的人最多,指出你错误的人很少,而你听得进的更是少之又少。我曾担忧找不到我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而今,我才开始害怕的是,我听得进又如何?”
      荣雨眠说得并不真心,赵拓明哪里听不出来?
      无可辩驳的人也无意否认,此刻,他只缓缓道来:“晟王殿下才德兼备,又有改过之心,有朝一日必是万民之福。”
      或许到那日,你也是我心中最好的君主。
      只是,纵是再好,你也只是我的君主,而非我的一生伴侣。

      3
      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第二日,最近似乎只是应卯的赵拓明却在晚膳时分才从御影卫指挥所回到晟王府。
      前几日荣雨眠已能下床走动,可坐在桌边自行用餐,赵拓明饔飧便都在荣雨眠的屋子与他一同打发。这日,赵拓明回得晚,因为喝汤喝药的时辰近来提早了用膳时点的荣雨眠已经吃得差不多。待赵拓明落座,桌上只剩下残羹冷饭。
      之前光顾着荣雨眠饱暖问题的初霁抬头见到被他们遗忘的赵拓明,赶紧请罪说是自己怕耽误荣雨眠习惯的膳点才说服了后者没等赵拓明。“晟王殿下恕罪,初霁这就命人另外上菜!”说着,他慌慌张张往门外跑去。
      “初霁,”赵拓明叫住对方,脸上毫无责怪之意,反而神情自若道:“本王瞧着还剩不少,不需要另外加菜,添副碗筷即可。”
      起初初霁意外地愣了一下,之后,反应过来,紧张的情绪立即放松,他的眼睛里闪过单纯的高兴之色。“那晟王殿下请您稍候,我这就去取碗筷。”
      初霁离开后,赵拓明由衷感慨道:“你这小厮是真心对你好。他明知你不等我我也不会怪你,但我未必不责罪于他,但还是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就怕我对你有一点点的不高兴。”
      荣雨眠自然清楚初霁对自己的心意。不过话说回来,实际初霁并没有说谎。原本荣雨眠的确是想多等一会儿,他无意为这种小事得罪赵拓明,但初霁生怕他不能按时服药身体会因此好不起来似的,一口口哄着他把饭菜给吃了。
      当然,无论如何,眼下赵拓明以为初霁好心替他开罪,荣雨眠自然不可能反驳。日后初霁会留在晟王府中,赵拓明对初霁印象好比对他印象好重要得多。
      “真心待人才能得以真心。”餐桌边,赵拓明接着轻声说道,“若非你对初霁好,想必他也不会如此一心为你。”
      听了这一句,荣雨眠不觉心中一动。
      真心换真心。这个道理如此简单,荣雨眠却从来未曾想到过。而这一刻,他不由思索:那么说的赵拓明自己懂得这个道理吗?
      赵拓明不知想起什么,眼中晃动过一丝踌躇与迟疑,“还有一个人待你也很好。”他在片刻的沉默后突如其来说道。
      荣雨眠疑惑地抬头望过去,他好奇对方说得是谁。在这个世上,除了初霁,他想不到还有谁待他好……不,其实他能想到……
      ——这个世上,除了初霁,只有赵拓明待他好。
      荣雨眠垂眼收回目光,曾以为再也泛不起波澜的胸口在这时有隐约的酸涩涌动过。
      “当时御影卫赶到牢房,刑部侍郎已在那里,并请了大夫救治重伤的你。”赵拓明没头没脑说道,“刑部侍郎一直是太子的人,稍微调查一下便能发现是向文星拜托了刑部侍郎帮你。”
      这一事实出乎荣雨眠的意料。他是真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面子能够让向文星为他向朝廷官员讨人情。
      “原本我并不希望你知晓此事。”赵拓明深深注视向荣雨眠,他的话显然没有说完,却并未再说下去。
      当然,荣雨眠怎会听不出言下之意?
      并非认为自己该“守妇道”,但至少认为自己有必要为清白辩解,荣雨眠抬头义正词严道:“晟王殿下明鉴,我与向文星各为其主,连君子之交都谈不上。”
      然而,赵拓明未留意荣雨眠的说辞,他兀自低声感叹:“向文星被誉为天下第一谋士,想必是天下最聪明之一的人。天下最聪明的人有这样的眼光,那是再自然不过。”
      当初初霁拿着荣雨眠的字条去找向文星求救,此事赵拓明不可能不知。之前荣雨眠未特地解释是认为没有必要越描越黑,但今日赵拓明提及,他也就有理由稍稍解释一下——
      “当日向文星离开太子府后立即就去往黎阳。以他料事能力,怎会想不到自己被晟王殿下派人暗中监视?所以说,很可能他是故意引晟王殿下怀疑我的身份,想离间我们,若因此乱了晟王殿下的步子,或能为太子稍稍挽回一些局势,再谋而后动。对于此事,向文星应该是有所愧疚,不得以而为之,因此觉得亏欠于我。他曾约见我,透露了自己的黎阳之行,或许也有离间之意,但无论如何,他颇为认真地许下我一个承诺,说愿为我效力一事以兹补偿。因此,当危急关头别无他策,我只能让初霁去找向文星。向文星也因此才会向刑部侍郎求情。”
      荣雨眠的这一番故事说得仔细,赵拓明也听得耐心。只是整个过程,他的神色看似平静,眼神却明灭不定。“危急关头,别无他策,”当荣雨眠告一段落,他重复荣雨眠的用词,缓慢着一字字念来,然后低叹着得出结论,“这种时候,你只想到向文星,却不曾想过御影卫。”
      ——这是我的错吗?
      饶是荣雨眠算沉得住气,这一刻也不由怫然作色。他努力强忍着,才没有直接出言反讽。
      低头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的赵拓明自然瞧不见荣雨眠的神色,此刻他只自顾自说下去:“这都是我的错。若我能令你哪怕还残存一线希望,你又怎会求助于向文星?”
      胸中的怒意如蓄势而发的海浪,不想没能拍击在堤坝之上,反而随波逐流,身不由己。有一刻,荣雨眠怔怔说不出话来。
      那不是你的错,我却认定你错,这是因为我用情至深。
      那不是你的错,你却认定你错……这又是因为什么?
      赵拓明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去取碗筷的初霁在这时回来,后者快步跨入正打开着的房门,将一副碗筷放置在赵拓明面前的桌上。
      “晟王殿下,公子,两位请慢用。”
      说着,初霁再次退出房间。这一回他不怎么着急,也就没那么大意,走出房间他回头特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被留给荣雨眠与赵拓明两人。
      早已吃饱的荣雨眠眼下更是毫无胃口,他象征性地拿了拿筷子,之后便放下转而喝了一口温茶。
      赵拓明一扫之前的恍惚神色,举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送入口中,若无其事道:“好些日子没在指挥所用膳,都快不习惯那儿厨子的手艺,今日中午没吃多少,眼下倒当真有些饿了。”
      荣雨眠望向对方毫不迟疑夹着自己剩菜进食的模样,莫名怅然若失。

      4
      荣雨眠研究了足足两天,愣是没想出什么可能性,关于赵拓明打算让自己见的人是何方神圣。待得这日下午,赵拓明亲自过来接人。
      他们就近从西侧院的边门来到府外。一出门,荣雨眠便瞧见已然等在那儿的马车。在赵拓明的搀扶下,他首先登上车厢。坐定后,低头作出心事沉沉的模样。
      跟着上车的赵拓明在荣雨眠对面坐下,他很快便注意到后者不寻常的神色。
      “怎么了,雨眠?”赵拓明轻声问道。
      荣雨眠低头望向自己的脚尖。他要离开晟王府,尽管带不走与荣,但心里是带上金孙的。所以,有必要让金孙在离开的行动中出一份力。“昨夜,我梦到了我们的孩子。”他对赵拓明如此说道。
      突如其来的话题对象令赵拓明微微一怔。
      在对方找到适合言语回答之前荣雨眠径直说道:“原来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受火烧之刑,我听着他不停哭喊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到受苦。最后,他走到我的面前,他的身上是一块块被烧伤的红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千万不要想太多了。”赵拓明立即安慰道。
      荣雨眠只作未闻,继续讲述这个根本不存在的梦:“他哭着问我为什么要害他受这样的苦。他问我为什么不救救……”
      “——所以这一定是你自己胡思乱想!”一贯有礼的赵拓明在这时强硬打断荣雨眠的讲述,他不自觉加强语气,一字字肯定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就应该来找我。”
      这与荣雨眠设想的对话有略微不同,但不管怎么说,他只需念出自己这部分的台词:“晟王殿下,我想去寺庙亲自为我们的孩子超度。”
      对此,赵拓明不假思索答道:“等你身体再好一些,到时我陪你一同去。”
      如果赵拓明跟去,荣雨眠就更难脱身。这当然不是理想的结果。不过,早有所料的荣雨眠另有对策,眼下他不再多说,暂时以假意的赞同让这个话题告一段落。
      然而没想到,赵拓明却耿耿于怀。“我们的孩子一定有你的聪慧善良,他怎么也不可能蛮不讲理地迁怒于你。”他坚持说道,态度近乎执拗。
      为表现失魂落魄在刚才始终垂目看着脚下的荣雨眠闻言不自觉抬头望向身前之人。
      赵拓明迎视向他的眼睛,语调复而低沉缓慢。“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怨我怪我,但我宁愿你继续恨我,也不愿你胡思乱想,钻牛犄角。”
      一时之间,荣雨眠不知如何作答。
      “等李御医认为适合,我们就去寺庙为我们的孩子祈福,再为他立一块牌位。”赵拓明安抚着慢慢道来,刻意以放松的语调问荣雨眠道,“你有为我们的孩子起过名字吗?”
      如果当真要立牌位,荣雨眠自然希望牌位上是孩子的真名。“金孙。”他念出这个并无必要隐瞒的名字,“良金美玉的金,桂子兰孙的孙。”
      “赵金……”赵拓明试着念出孩子的全名,但没说完便猛地顿住,之后,他自嘲地笑了笑,望向荣雨眠道,“是荣金孙,对吧?”
      对。
      正确答案在此,荣雨眠没有说出口来,也不需要说出口来。
      赵拓明不自觉陷入微微的恍惚,他没头没脑讲述起来:“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有想过我们第二个孩子叫什么名字。那时我们说好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于是我想,我们有两个孩子正好。一个叫与荣,一个叫相休。”
      想好不去招惹对方的荣雨眠在这一刻没能忍住,他故意道:“若我们再有一个孩子,倒可以叫他相休。”
      话还未说完,不出他所料,赵拓明立即神情大变。即便对方很快强自镇定,眼神中还是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痛。
      见状,荣雨眠不禁五味杂陈。
      他以为自己只是打算离开,并未打算伤害赵拓明。可原来,在他内心深处,他希望赵拓明能同他一样痛。
      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就是想要伤害赵拓明。
      而另一方面,若不是赵拓明对他有真心,他又如何可能以如此简单的言语伤害到对方?
      他能成功伤害赵拓明的唯一原因是对方对他用情真挚——但他又为何要狠心伤害对他用情真挚的人?
      荣雨眠低低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道:“晟王殿下还是不打算告知我此行是去往哪儿?”
      赵拓明定了定神,或许他还不知道荣雨眠已经从初霁那里听闻真相,此刻明显想要蒙混自己的失态。“其实非是我不说,只是,这地方的牌匾是空的,一时我很难说出个名头来。”他若无其事答道。
      荣雨眠不自觉皱眉思索,想从只字片语推敲出答案。望着他的赵拓明无奈叹道:“什么无关紧要的事都这么费着思量,一定要琢磨出门道来,如此活着得有多累?我还是别再卖关子了——马车前往的地方是新的晟王府,我打算等你身子再好些,就将晟王府迁往新居。”
      赵拓明看来不是对衣食住行十分讲究的人,对此突然的决定荣雨眠一时不明所以。“晟王殿下在如今的府邸住得不适?”他随口问道。
      赵拓明却因这个简单问题下意识顿了顿,之后,他才缓缓点头回答:“的确,我住得不适。”
      见对方如此模样,荣雨眠心中不由冒出一个猜测,他没允许自己细想下去,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恰好在这时停下的马车上。
      “我们到了?”荣雨眠不动声色问。
      赵拓明起身掀开车帘,他站在车厢门边回头对荣雨眠露出一个能看出真切笑意的微笑……就好像他真心期待着他们能在新居展开新生活似的。
      “我带你先逛一圈我们的新家?”他边说边朝荣雨眠伸出手来。
      这一刻,荣雨眠没有办法去握对方的手。
      他没有办法虚情假意地去回应。
      ……你当真不知道我正打算离开吗?为什么你要看起来如此期待?

      5
      被赵拓明以如同献宝姿态展示的新府院实际既没有恢弘气势,也没有精致景致,荣雨眠很快便逛遍整个院落——这也证明这儿比晟王府小了不少。
      “李御医说你需要静养,此地虽说地处闹市,却十分幽静。而且离游尘湖远,也不会像现在的晟王府那般潮湿,对你身体定有好处。”
      亲自领路的赵拓明以不输掮客的流利口才介绍着这座府邸的优势,然而荣雨眠越听越心烦离乱。趁着对方短暂的停顿,他不着痕迹打断道:“晟王殿下说让我见一些人,不知现下是否就在府内?不如我们这就前去一见?”
      赵拓明自然听得出荣雨眠冷淡拒绝的意味,他神情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微微笑道:“也对,接下来要见的人多,我们赶紧开始吧。”
      荣雨眠认为这个“开始”说得离奇——见人哪有“开始见人”一说?他狐疑着同赵拓明绕过花坛,重返府宅的正厅。
      跨入大门,荣雨眠便见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这无人院落的陌生男人。对方上前以下仆之礼恭敬拜见了两人,接着将人往里领去。
      空旷的正厅内眼下还没有布置屏台桌椅,但上首位孤零零放着一张宴几与两张椅凳。“晟王殿下,荣公子,请上座。”领至桌边,男人躬身抬手道。
      荣雨眠在赵拓明身侧,待对方落座后,也便跟着坐下。才坐定,男人便道:“晟王殿下,荣公子,我这就让他们一一上来。”
      荣雨眠没有多问一句,只暗自瞥了赵拓明一眼,心想再是好奇,至少马上就能揭晓答案,他等着见到能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人物——但结果,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姑娘走入正厅。
      “小人见过晟王殿下,荣公子。”年轻姑娘规规矩矩行了礼,之后开始介绍起自己姓甚名谁,今年多大,家乡何处。
      她特地细说了之前自己在哪户人家当丫鬟,如何得到主人喜爱。荣雨眠因此猜想新的晟王府可能要多招几个家仆,这会儿正在进行甄选。然而,才那么想,就听那姑娘续道,“我的才艺是扔苹果。”
      荣雨眠怀疑自己耳朵不好使了。他怔怔看着那姑娘从怀中掏出三个苹果。
      “一——二——三——”年轻姑娘低声对自己念着数字,数到三后一鼓作气将苹果往天上扔。
      ……最终她一个都没接住。
      “晟王殿下,荣公子,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行的!”年轻姑娘急急请求道。
      赵拓明不以为意道:“再试一次也无妨,无需紧张。”
      “多谢晟王殿下!多谢荣公子!”年轻姑娘真心感激道。
      完全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力以致被对方道谢的荣雨眠忍不住又睨了身边的人一眼。
      正厅中央,年轻姑娘深吸一口气,她再次为自己数了一二三,然后扔出苹果。
      这一回,她终于成功做到这一杂耍入门技艺,虽然动作略显狼狈。
      荣雨眠怔怔看着抛了会儿苹果,最后勉勉强强接住的才艺展示者。总的来说,对方做到了想要做的,但那姑娘退下的时候,表情却有些失望。正思索着微妙的细节,荣雨眠还没得出个结论,便又见一个人走入大厅。
      这回前来的是个年轻男人,他将自己介绍为经验丰富的花匠,之后,他说他最擅长的是学鸡叫。
      但他是骗人的。
      他那鸡叫声跟娃娃哭似的,荣雨眠能都学得比他像。
      不过,无论如何,他不是才艺最糟糕的一个。接下来还有马夫表演用鼻子吹树叶——不是为了发出动听音乐的那种,而单纯是为了不让叶子落地;有账房表演踢毽子,他把毽子踢到房梁上取不下来;有厨子一口气翻了三个跟斗,最后以屁股落地收场。
      不知多少人如流水般过去,荣雨眠再也按捺不住,趁着表演用舌头舔手肘的家丁退下,他转头望向赵拓明。
      “晟王殿下,新的晟王府缺那么多人吗?我瞧方才我们见的那些,都足够凑出一整套下人了?”
      面对这一问题,赵拓明不假思索点头道:“我们的确需要一整套下人。”
      荣雨眠怔了一下,其实有想到答案,却因为不愿相信,下意识追问道:“现在晟王府的人呢?”
      “他们都已经收下遣散金,等我们乔迁,他们就会回家。”
      “……所有人?”
      赵拓明忽然想起,赶紧补充道:“当然初霁除外。”
      荣雨眠没有再追问下去。例如那个最关键的问题:赵拓明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想听到这个自己能够猜到的答案。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能立即忘记自己猜到的那个答案。
      这时,又有一个男人在这时抱着一块木板与一根圆柱走入正厅。
      “晟王殿下,荣公子,小人给两位大人表演个绝活。”
      这个人似乎不关心自己是不是有上工的机会,一上来就开始杂耍表演。
      望着对方在木板上努力保持平衡的艰难模样,荣雨眠低声问身旁的人道:“晟王殿下,你这是还打算组建一个杂耍团吗?”
      “我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选择杂耍表演。”赵拓明解释道,“当时我吩咐下去的时候,只说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曲艺杂技,都可以加以展示。”
      荣雨眠为看着的确在好奇怎么那么多杂耍的晟王殿下解惑道:“晟王殿下出生高贵,显然并不了解,平民百姓几乎是接触不到琴棋书画的。”
      这一说辞不知令赵拓明转头凝视向荣雨眠,他想了片刻,低声问道:“所以,你幼年时也没有什么机会接触琴棋书画?”
      还记得自己那番勾栏身世谎言的荣雨眠不露痕迹道:“我生长的环境虽然不入流,但还是有姑娘会弹琴的。”
      “你有跟着学过吗?”
      荣雨眠神情不变道:“我并未打算以此营生,故而没有学。”
      赵拓明也琢磨出自己问题的不对劲,“是我说错话了。”他承认道。
      荣雨眠抬头盯视向正前方另一个正在表演用头顶碗的车夫。他默默心想:你擅于认错有什么用?你不停认错有什么用?甚至,你其实并没有做错又有什么用?
      在我心里,你就是错了……或许我依旧爱你,可那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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