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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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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榆殉国。
这代表我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离去,再也不会有人喊我一声堂姐,再也不会有人和我血脉相连。
我浑浑噩噩坠入情绪的深渊,甚至不知道秦焕焕什么时候悄然离开,直到天光乍亮,才发觉眼睛酸涩,一夜未眠。
寒风呼啸着敲打窗户,凛冬将至,秋叶枯黄,道路萧瑟,其实我错了,窗外哪是太平盛世,我们一直都身处黑暗,从未得见光明,那些美好想象终究是不存在的。
我对前路绝望悲恸,突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上海早就不是以前的上海了,沈桐徽、章之讳、罗榆接连殉国,而南卿投敌叛国,容泽下落不明,我再无牵挂,却也不想再回重庆了。
没有了罗榆,重庆也不再是家了。
还不如死在那场火中,我不可遏制地想着,胸腔涌现出浓重的悲哀,一直被强行压抑的绝望突然释放出来,拽着我不断下沉,我不想挣扎了。
是的,不如死去吧。
这个念头并不是第一次有,在离开南京的日子里,我常这么想,觉得人生了无生趣,不如随着家人一起离去吧,但那个时候,我还有最后一丝希望,一直用药物压制着那个痛苦的自己。
那段痛苦的时期我感觉自己无用又失败,无法救下家人的内疚与失去亲人的悲痛纠缠在一起,我随时都会情绪失控,痛哭出来,并且忍不住伤害自己,最终我的孩子因此流产,我得到了最沉重的报应。
而现在,我感觉比当时更糟糕,各种负面情绪将我囚禁起来,隔绝了一切,即将吞噬我。
我光脚下地,找遍了病房,找不到一把刀或一支针筒,病房内也没有房梁,甚至完全没有任何可以伤害自己的尖锐物体,我站在窗边想一跃而下,却绝望地发现这里是二楼,跳下去根本无法死亡,还会被重新拉入痛苦的人间。
我大脑机械地想着,要寻找一了百了的时机,要永久地死去,不能给任何人相救的机会。
但是这个机会,需要等待多久?
活着的每一秒钟,于我都是煎熬,我感觉自己神经紊乱,快要疯了。
不,我已经疯了。
我咬住自己的手背,直到鲜血淋漓也没有松口,从身体上感知到的疼痛令我心里的暴躁不安减轻了些,口腔里弥漫的血腥味也令我逐渐心情愉悦。
或许我应该见机行事,再等一等。
在我成功以前,不能被别人看出异状,我刚才还一片混乱的大脑突然清明,我重新躺回病床上,还是那个柔弱无力的病人,等到护士来换纱布,她说恢复情况不错,半个月就能出院了,我的心情无尽地沉了下去,却要强颜欢笑。
她发现了我手背上的伤口,我随意编了个蒙混过去,她替我上了药,见我神色怏怏,随口说道:“医生和你说过这段时间不要吃辛辣刺激性食物,还要海鲜也尽量不要碰吧,前阵子一个病人脸上落了疤,还在一日三餐的菜里放许多酱油,结果伤口颜色下不去了,哭着闹着来医院解决,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早就提醒过了,你可千万注意啊。”
我心情抑郁地应了一句,她突然又说:“这边的苹果倒是色泽不错,对身体也好,但是你也别多吃,凡事过犹不及。”
我这才注意到桌上的果篮里放了许多苹果,个头很大,并且色泽红润饱满,清香诱人。
我不感兴趣地转过头,突然顿住了,又重新看向那一篮苹果,如一条毒蛇窜出,心中幽幽想到一个办法。
这也许是能帮我解脱的绝妙机会。
我不能错过。
冬天总是没有太多阳光,天气阴沉了一整天,唐川一般下班后过来,我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被暮色笼罩,最后一丝光亮也隐去了,头顶的白炽灯投下病态的白光,令我感到置身于一个不真实的空间。
唐川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原以为死寂的心脏狂跳了几下,恨意滔天汹涌而出,他隐瞒了罗榆死亡的真相,我原以为自己忘了这一切,但事实上根本无法忘记,恨意已经深入骨髓。
但是我将一切归隐内心,脸上不露痕迹。
也许是我今天格外安静,唐川察觉出一丝不妥:“今天有什么人来见过你吗?”
我缩在被子里的手一颤,故作镇定地抬眸看他,嘴角勉强扯出弧度:“为什么这么问?除了你有谁会来见我吗?”
“没什么,这阵外面太乱了,随时有亡命之徒策划袭击,你注意安全,别出房门也不要见陌生人。”
他淡然道。
相似的话,他一周前也说过,只是我当时天真地以为他是为了我的安全,现在想来不禁凄凉。
只是为了抓捕罗榆,不让我知情罢了。
我点点头,目光落在桌上的果篮里,淡淡说:“我有点想吃苹果了,你能帮我削一个吗?”
这才开始进入我的主题。
唐川对于我的其他要求无限包容满足,他看了一圈没有水果刀,就去外面借了一把,他用刀的手法凌厉惯了,削苹果也如出一辙,苹果皮连而不断,薄如蝉翼,果肉完好无损,他的侧脸线条硬朗,沧桑却又魅力十足,专注手下动作没有注意到我逐渐冷却的目光。
我不知道罗榆的死亡,唐川参与了多少,但他的位置决定无法置身事外,所以不管他有没有亲自动手,我恨他的事实不会改变。
我的实力无法杀他,但至少可以选择掌控自己的命。
唐川将苹果一片一片地切给我,我其实没有食欲,吃着也索然无味,心思全在怎么将水果刀搞到手里不被他发现。
“手怎么了?”他问。
我心猛然一跳,条件反射地摸了摸手背上的纱布,又觉得自己的动作欲盖弥彰,垂眸说道:“不小心被热水烫了一下,已经没事了。”
唐川放下苹果和水果刀,握住我想缩回去的手,眉眼间染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焦灼:“我看看。”
他只要一揭开纱布,就会暴露我刚刚情急之下说的谎言,我必须阻止他,而现在留给我反应的时间,只有短暂的几秒钟。
我脱口而出:“黎绾是谁?”
唐川握住我的手一紧:“她来见过你?”
话一出口,我顿觉后悔,我从来没有揭开黎绾身份的意思,尽管我一直都知道她不是普通人,但她还是我的朋友,我怕知道了结果心有芥蒂,最后连朋友都做不了。
但箭在弦上,容不得我后悔,我喘了口气说道:“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以前没有注意的事,你一直都很放心我去黎绾那里过夜,并且她从来都不畏惧76号的人,她应该……是你们的人吧?”
唐川似乎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只淡淡说了一句:“她是个艺术家,与上海局势无关紧要。”
从他忌惮的眼神中,我知道黎绾的身份比我预想的更重要,不过唐川现在没了心思检查我的伤口,也算达到了目的,其他的……不再重要了。
唐川将我搂在怀里,沉默了一瞬说道:“等你出院了,我们就尽快找时间结婚吧。”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转移话题:“我还想找时间回一趟南京,为我父母家人立碑祭奠,告诉他们我现在一切都好。”
他握紧了我的手,十指交错:“好,等我们结婚以后一起回去。”
不会的。
我不会和他一起再回南京。
我也没有脸再去祭拜父母亲人,难道要我和他们说,罗榆被我的丈夫杀死了,我们是一起回来气你们的?
姥爷如果还在人世,会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不肖子孙,让我滚出去吧。
但事实上,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姥爷骂过,他每次都不是真的发火,只是装模作样……我感觉眼角渗出了泪,忙用指尖擦过,不让唐川发现端倪,我笑着说:“好,我们一起回去。”
唐川走后,我轻声下地,走到门口,听了一阵外面的动静,只有两个保镖在无聊地交谈,确认唐川是真的离开了,我才走到桌边拿起水果刀,白光从我眼中一闪而过,我拿着它走进了洗手间。
这间高级病房唯一的好处就是,自带独立的洗手间和浴室,但是不足之处是无法反锁,很被动。
我将门关紧,有条不紊地拉开浴帘,在浴缸里注满热水,水面上升的时候,我看着镜中脸色憔悴的自己,心情异常平静,我知道自己终于等到机会了,只要过了今天,就永远解脱了。
浴缸的水逐渐注满,我关上水龙头,坐在浴缸边,将左手缓缓伸了出去,悬空在水面上,右手紧握着水果刀,缓缓抬起。
“滴答……滴答…滴答……”
我冷静地一刀划在手腕上,鲜血迅速涌出滴落浴缸,将清澈的水染成淡淡的红色,刚才一霎那的快感淋漓尽致,我犹感不够,没有痛觉般又迅速划了几刀,伤口狰狞着留下长长的血痕,血彻底将浴缸里的水染成猩红色,在热气的作用下散发着浓重的腥味。
刀刃上已经沾满血迹,并且顺着刀柄砸落地面,我手一松,刀怦然落地,直到这时我才感到手腕上传来的剧痛,但心中却畅快无比。
就算是唐川,现在也阻止不了我了。
我觉得浑身的力气都随着流失的血液而去,但还不够快,我索性起身坐入浴缸内,将手臂浸在热水中,头靠着浴缸,闭眼等死。
都说人死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那我也想一想罢,从我留洋归来,卫窈在码头接我,阴阳怪气地与我和解,再到后来我与章之讳他们在百乐门相见,与林谅重逢,我真的以为那一眼就注定一生了,可惜最后我们都没落到什么好下场,我家人在南京保卫战中惨死,他大舅被卫康靖谋害,我转眼成了唐川的未婚妻,他流落76号卖国又卖命。
这么想来,他的确是比我苦更多,我现在也没什么能对他说的,就像以前恭祝唐川的一样,祝他前途无量,百岁无忧。
在唐川看来,这两者不可兼得,讽刺十足,但我是真的希望林谅能够事业有成,慢慢地走到人生终点线,我从前真挚地爱过他,这曾是我们想象的未来,至于其他家国相关的事,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卫窈有周舜光的护佑,一定可以化险为夷,秦焕焕也迟早继承护士长的信念坚持,我唯一感到抱歉的人,只有黎绾。
不管她抱着什么目的来到上海,都不曾伤害我半分,始终不问缘由地帮助我,我现在却不能亲口对她说一声感谢。
但愿以后,她能找到自己想要的自由,不被任何人束缚地活着,离开这片战乱,越远越好。
我这辈子无法看到的太平盛世,希望以后更多人帮我看见,等到真正解放的那一天,应该会有许多人在街上欢呼雀跃,一定非常热闹吧。
恍然间,我仿佛又置身于落满梨花花瓣的巷子,向前走不远就是我家,远处秋雁南飞,近处灯火阑珊,我看见家门口站满了人,每个人的脸都格外清晰,姥姥姥爷,舅舅舅妈,还有我的父母,罗榆蹲在一旁的地上捉着甲虫,对我做着鬼脸,他们脸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温暖笑意,用宠溺的眼神望着我。
我痴痴笑了,泪眼婆娑。
姥爷见我迟迟不动,吹胡子瞪眼:“大半年不回家,是不是跟着林家那个小子现在准备不认家门了!”
“哎呀,我觉得林谅挺好的,未来也很适合当我们家的女婿。”舅妈微笑打着圆场。
“我也觉得表哥很好,每次他还给我寄上海的糕点呢,以后我也要去上海和表哥一起住!”罗榆挨了姥爷一拐杖,捂着头委屈,“姥姥,姥爷揍我……”
姥姥笑得慈祥和蔼,姥爷却立刻转脸和她解释:“我早说过这小子是叛徒,瞧瞧,和我们不在同一战线,当初啊你心酸,就应该把他一起交给我训导!”
我一言不发,看着他们活生生再度站在面前,似乎只会落泪。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我曾以为即使奔波数百里,辗转十数年,再也无法得见亲人面容,但现在,终于相见了,并且与以前别无二致。
那些想说的话语在远去的时空里破碎丢失,幸好现在,终于重逢了。
我们会在另一个地方,永久地生活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这就是结局
我会被打吗???
我会收到刀片吗???
那么这不是结局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