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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八月未央。
      火车上熙熙攘攘。
      汗味、烟味、泡面味混成一股难闻的味道,它们交织着盘旋上升,突突直逼破旧的空调口。火车减速进站,金属相互摩擦的尖锐声响中,车门徐徐打开,盛夏的暑气霎时争抢着挤进来,逼得靠在车门抽烟的中年人直往车厢里躲。
      过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一个农民工坐在上铺晾着他未洗净黄土的脚丫。傅嘉遇猫着腰,拖拽着皮箱,对着车票上的信息,在车厢中部找到了自己的床位。
      将近20个小时的车程。任是自己再抠门,再想节省开支,他也没至于买硬座票。
      傅嘉遇卸下吉他包,小心翼翼地将其靠墙放好,又把行李箱高高举起,在行李架上放下。
      他的东西本就不多。在即将要被父母扫地出门的紧急形势下,傅嘉遇能带出家门的就更少了。一年中三个季节都能穿的衣裤,一件最大限度压缩了的羽绒服,一双结实耐操的靴子,就是从家里带走的全部。
      皮箱从高中用到现在,差不多有十个年头,一下子塞进了沉甸甸的音箱、麦架、麦克风以及连接线、效果器,拖着走起来便有不堪重负之势。他一路提心吊胆,照顾着脆弱的老皮箱,生怕把里面的东西磕了碰了。
      这些东西几乎是他全部的家当,花完了大哥傅玉成资助的一小部分经费,也是傅嘉遇未来五年唯一可以依靠的饭碗。
      他决计不轻易问家里要钱。
      离家北上本就是历练修行,舒适的吃住条件都应该排除在外,过多的人际交往亦是没有必要,异乡人在异乡,本就是无根的浮萍,认识的人再多也是浪费感情,徒增牵绊。
      咔嚓咔嚓,车轮一下下撞击着铁轨,火车正缓缓驶离他熟悉的地方,向北开去。
      傅嘉遇因被汗浸湿而显得皱巴巴的T恤随着头顶空调送来的阵阵凉风而逐渐干燥,连带着他缩成一团的心,逐渐舒展开来。
      他买了下铺的票,得以舒舒服服地坐直,靠着墙玩手机。傅嘉遇掏出手机,解锁屏幕,消息内容净是小妹傅雪滢对自己绝情离去的抱怨和挽留,以及各种APP推送。
      乏善可陈。他把消息点开都看了一遍,没有回复。
      傅玉成的短信在这时弹了出来:“上车了吗?注意人身财物安全。钱该用就用,别省。”
      傅嘉遇回复:“上车了。家里一切靠你,别挂念我。”
      他断了网,戴上耳机,斜倚着脏兮兮的枕头,开始无边无际的浅眠。
      南方温润成片的绿树忽然后退,天空变得无比澄澈,来抚慰大地这突如其来的寂寥。
      他忽然感到手脚发麻,浑身不能动弹,像是鬼压身。
      被梦魇住了。
      窗外,天是真的黑了,没有星子,没有月华,只有几点人家的灯火寂寂地亮着。
      过了一阵子,火车经行一个小镇,在站台边停了下来。
      一个年轻男人抬脚走了进来,他拿着一把透明的长柄雨伞,那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白皙而修长。
      一股潮湿的草木香味慢慢地净化了一方空气,不知是外面世界的味道还是他身上的香味。
      傅嘉遇没有睡,男人的存在让他极度舒适,他情不自禁地去探寻更多关于他的细节。
      那是一道观之不厌的风景。
      梦里的影像大都模糊,傅嘉遇看不清他的五官。他额前的头发长而软,随着低头抖落伞上的水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光和影在他脸上交替变换,让他看起来神秘而阴郁。
      傅嘉遇隐匿在黑暗里窥伺这个神秘的午夜来客,如同一只蛰伏的兽。
      男人在两节车厢的交界处站定,点燃了一根烟。惨白的灯从他头顶垂直投射下来,立体的五官将光线切割,眼窝、鼻梁、人中、嘴角,脸部的任何一处有转折线条,都是好看的分界。
      男人吐出灰色的烟雾,他忽然把视线投向虚无的黑暗,那正是傅嘉遇藏匿的角落。
      这一次,傅嘉遇看清了,他的嘴型分明在说:“再见。”
      画面一帧帧闪过,断断续续。傅嘉遇还未看清男人的脸,火车就要到站了。
      “旅客朋友们,XX站到了,请在XX站下车的旅客整理好自己随身携带的行李物品……”广播里传出冰冷的机械女声,后面跟着一段音乐。
      火车广播的背景乐经年不换,总是那曲中央民乐团合奏的《喜洋洋》。仿佛对于车上的旅人来说,无论是出走还是归来,人生总是处在一种行进与停歇交替的新鲜和喜悦之中,前方抵达,无论何地,都值得经历,令人期待。
      傅嘉遇揉揉浮肿的双眼,简单拾掇一番,顺着人流下了车。
      站在空旷的站台上,清风徐来。
      天刚拂晓,两三颗星子挂在天边,美得清冽。
      他微眯着双眼,拎着行李拾级而下,接站的人挺多。远远地,他看到那个年轻男人站在十几级台阶下,伸出手,似笑非笑,嘴唇一张一合——
      “欢迎回家。”
      ......
      “换票了,换票了。”现实世界的声音突兀地插入,干净地拂去了傅嘉遇梦境里旖旎的幻象。
      傅嘉遇惊觉方才的一切都是梦。一个长长的梦。
      耳机一直从下午用到现在,耳朵强烈的不适感让他关掉了音乐。乘务员恰好走到隔壁床位,一个中年妇女被惊扰了睡眠,不耐烦地抱怨。傅嘉遇很快从被乐声和梦境包裹的恍惚中醒来。
      深夜的空调温度对于睡眠来说太低了点。
      傅嘉遇披上外套,坐起来,揉揉发涨的脑袋,关于年轻男人长相的记忆正在迅速流失。
      他觉得这个梦大概预示着什么,可是脑子里对此的勾画随着梦境的掐断,也中断了。
      黑暗之中,傅嘉遇裹紧了薄薄的格子衬衫,他深深垂着头,盯着黑暗中自己一点白色的鞋尖发呆。
      他睡得很不安稳。在五个小时的睡眠里,他做了无数个梦。
      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旧时的回忆倏地闪过,如流云般,来去无痕。
      他梦见自己上火车前的场景。
      穿过马路,到公车站去等车,脚下熟悉的土地发出的深重气味让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这个小城的风景数十年如一日,常年吹着暖湿的南风,风景平淡,缺少棱角,人和事都乏善足陈,索然寡味。
      然而久居其中的人真的要离开,去远行,却似乎总在痛苦与烦扰的边缘徘徊,被某种焦虑催促得步履蹒跚,踉踉跄跄。
      去疆域化的同时,人在剥离,削皮剔骨般的痛,那些扎根于肉身的、盘根错节的习惯随着距离的拉远而一点点被拔起,抽离。
      ——关于固定成分的空气、味道熟悉的饭菜,以及日日听着的乡音。
      那么火车驶离站台之际,那些拼命回头看的人,用力挥手告别的人,一步三回头的人,似乎也算不得矫情。
      火车停了一站,上来几个拎大包的民工,他们为了节省开支,买了站票,一夜的漫长时光,就在车厢连接处靠着大包捱过去。
      傅嘉遇端起早已放凉的水一饮而尽,凉透了五脏六腑的燥热。他忽然明白,当下令人畏惧的不是青春期无法压抑的、骚动的泛滥的冲动,而是大人替自己担忧的,那些近在眼前的无法落地生根的危机迫近之感。
      他乡是故乡,故乡是他乡,人为何非得抛下熟悉的、善待自己的一切,奔赴那令人憔悴的远方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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