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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   到站时恰是下午五点。
      天是响晴的,但蓝得不太真切,人仰着头看,湛蓝的天幕上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灰雾,“北京西站”四个字龙飞凤舞,高悬在游客日吞吐量惊人的出站口。
      傅嘉遇拖着行李箱在出站口停下来,手在牛仔裤口袋里艰难地掏车票,脚步刚一停下,后面挤上来的人便如同潮水般包围了他,傅嘉遇稳了稳脚跟,如同一根发育不良的水草,险险地扶住叫一个男人绊了一脚而摇摇欲坠的皮箱。
      巨大的电子屏幕滚动播放着当日车次,机械的电子女声时刻播报列车班次信息。兜售车票的黄牛在出站口摇头晃脑,漫不经心地晃着,一双眼贼溜溜,瞅准了神色焦急的旅客,便上前去招徕生意。
      世界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光芒四射的玻璃球,把每一帧场景切割、旋转,折射出每一个人微茫的存在。
      傅嘉遇出了站,避开后面汹涌的人群,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确认都在,便弯下腰去系鞋带。
      他从背后绿色的玻璃幕墙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风尘仆仆,修容不整。身边一个皮箱,斜跨着的吉他包,便是离家两千公里,到这陌生遥远的北京城来唯一的陪伴。
      繁华的街景,熙攘的人群,陌生的城市。
      这一切都化作淡淡的失落,往他心里洄流。
      傅嘉遇,振作起来!是你说要走的。
      出发前,他做足了准备,手机便签上记录了几处地段不错、相对靠谱的房子的地址和房东联系方式。
      这些房子多半坐落在被旧城改造遗忘的胡同小巷里,条件很一般,房租适中,但是交通条件却很好,四通八达,出了门,随便跟着老大爷的单车走,都能找到地铁站或是公交车站。
      当他第三次拨出电话时,房东终于接起来,开口先骂了一句:“唉!他大爷的!瞎了瞎了!”
      电话里传来哗哗啦啦洗麻将的声音,没有人声,傅嘉遇试探性地问了句:“你好?”
      房东骂骂咧咧:“揿头拍子!这个时候打电话!干啥的!”
      车站实在太嘈杂,傅嘉遇把话筒紧紧贴着耳朵,以求听得更真切:“你好,我想租房。前两天跟您预约过的那个。”
      房东的语气缓和了些:“搭XX号线到XX站下车。”
      还没等傅嘉遇回话,那边已经是嘟嘟嘟的忙音。
      他在车站里像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问了几个半吊子志愿者,终于摸清了情况,顺利找到地铁站的入口,搭上了地铁。
      地铁需要转乘两趟,傅嘉遇上上下下扛着行李箱,极其不方便。
      终于,在即将要搭上直达目的地的地铁时,他的行李箱彻底报废,且毫无挽回余地,它恰好在车门要关上的一瞬间脱落了一个轮子。
      轮子咕噜咕噜掉到了黑乎乎的地铁轨道上,瞬间不见了影子。
      傅嘉遇眼疾手快,及时把行李箱从门缝中抢救过来。
      地铁拥挤,他的行李箱个头挺大,占据了不小的空间。傅嘉遇只得拼命往前贴着自己的行李箱站,一方面是为了保护里面的东西,另一方面是尽量减少自己的占地面积,给别人腾地方。
      身后一个老太横过来一只手,抵着傅嘉遇的腰抓在扶手上,他只得更加扭曲自己的站姿,尽量不碍着那老太的动作。
      然而老太不理解也不配合,她面露不耐,大着嗓门说:“不着三不着两的,扛这么大一个箱子,站都站不住....”
      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尖锐刺耳。
      傅嘉遇在轻微耳鸣的同时,深深地感受到这个城市对自己“无孔不入”的恶意和排斥。
      下了地铁,他再次迷茫了。
      一共有五个出口。房东似乎没有说从哪个口出。
      傅嘉遇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拨通了房东的电话:“你好,请问从哪个口出?”
      这一次情况更糟,房东似乎在吃饭,他直接了断地挂了电话。
      傅嘉遇又确认了一次,确实是对方刚接起电话就挂断了。他捏着手机站在巨大的地图前,耐着性子辨认这一片自己即将生活五年的区域。
      他的胃已是空荡荡,没什么感觉,倒是那满肚子的怒火无处发泄,憋得人难受。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一条信息弹出:“B口,秀安里115号。”
      天已经黑透了。
      巷子里照明条件很一般,很多小型机动车为了避免在大路上因塞车耽误时间,纷纷从巷子里抄近道走,原本狭窄的巷子因此显得更加拥挤。
      这使得傅嘉遇挨家挨户对照门牌号更加艰难。
      他耐着仅剩的耐心和体力,一家家对信息,绕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在一家外观老旧、样式扁平的院子前站定。
      门没关紧,傅嘉遇轻轻敲了敲门,见无人应答,索性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摆着一口锅,正在煎药,苦涩的中药味过于浓郁,差点熏得傅嘉遇胃反酸水,只想干呕。
      “你好....”傅嘉遇深吸一口气,刚一开口,里屋走出来一个老头,佝偻着背,一副弱不禁风的病痨鬼样,唯有一双眼睛精光毕露,亮得像霜夜的星。
      老头打断他:“价格已经谈好了。约法三章,按月交租,拖欠超过五天,自己收拾东西走人。”
      老头单刀直入,话说得多的一个字都没有,说罢,他搬了张小板凳坐在药壶边,摇着把破破烂烂的蒲扇对着忽明忽灭的火焰扇风,不再理他。
      傅嘉遇累及,冷漠有冷漠的好,省了不必要的相互对付。他艰难地扛起行李箱往楼上去,老头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靠楼梯口那间是你的。”
      ...
      舟车劳顿,他简单换洗了衣物,头刚一挨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傅嘉遇起了个大早。一番洗漱后,他出门随意吃了个早餐,便一头扎进狭小的房间里,面对小窗外一线灰蒙蒙的天,开始练习吉他。
      今晚找个人多的广场试着唱唱歌吧,他边练边想。
      不记得有多久没能像现在这样,忘却时间,无人打扰,独自一人抱着吉他,对着自己整理的简谱,一首接一首地弹奏,一句接一句地哼唱。
      傅嘉遇想起父母的一席话:“喜欢音乐有什么用?它能当饭吃吗?研究生毕业老老实实让你哥帮你找个单位,还能给家里分担一点。”
      到底是年少轻狂。明明自己吃的用的没有一件不是用他们的钱买的,傅嘉遇不知从哪来的底气,他说:“音乐确实不能当饭吃。但比起钱,还是音乐能让我过得更好。”
      父母对他的梦想嗤之以鼻。
      什么梦想?那不过是傅嘉遇从前过得太安逸,没吃过社会的苦头,没挨过无形的刀子,刚从象牙塔里出来,不事生产白纸一张的愣头青,一味梦着远方的月亮,对脚下的土地不屑一顾。
      但傅嘉遇却不是冲动行事的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要怎么获得。
      北上延续自己的音乐梦是他从高一想到研究生毕业的一件事,从衣食住行到发展方向,事无巨细,在他的笔记本里演练过无数遍。
      “五年。五年后,我要是没有达到目标,就任你们安排。”
      傅嘉遇深知和父母的矛盾无法调和。
      他们都是过惯了安稳日子的中年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生活于他们而言,早就在某个年龄之后变成了把同一天重复活三百六十五次。
      他不想过早步入惯性使然的人生,至少在三十岁以前不想。
      好在大哥傅玉成背地里支持自己,不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物质上。傅嘉遇不确定,若是没有他,自己能否真正走出这一步。
      “男子汉,出去走走,挺好的。”大哥在他临行前这样说,“要是累了就回来,家里总有你的位置。”
      家庭真是个奇怪的集合形式,能把这么多个性迥异的人聚集在一起。傅嘉遇边哼曲儿边想,大哥是主刀医生,收入可观,思想进步。但父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基层工人,守旧而迂腐。小妹在读高中,成绩平平,和所有青春期的少女一样,幻想浮夸的际遇。而自己,傅嘉遇实在想不通,从小到大都读理科的自己,怎么能在经受化学摧残多年后,依然保持对音乐的痴狂和热诚。
      真是匪夷所思。傅嘉遇耸耸肩,不再去想。
      初初离家,思及家里的人和事都不会苦涩,多的是成功逃离后的欢喜。
      ...
      傅嘉遇搭地铁到了北京最繁华的中心地带,他打算找一个人最多最刺激的地方进行自己的第一次尝试。
      华灯初上。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傅嘉遇一身行头本来就扎眼。
      他拎着沉甸甸的音箱,斜背吉他包,里面还塞了麦架和麦。刚找了处空旷的地方停下,就来了几个穿旱冰鞋的小孩。孩童清澈而狡黠的黑眼睛一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毛绒绒的小脑袋挤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起来:这个大哥哥准备做什么?
      傅嘉遇长舒了口气,开始组装设备。
      他忽然因为这短暂的小插曲感到愉悦,这很奇怪,小孩子天真无邪、不带恶意的议论让他没由来地心情放松,一直紧绷的神经像掉入孩子脸上柔软的一团,绯色的棉花糖堆里,松松软软的。
      傅嘉遇将麦架调到合适的高度,试了试麦克风的传音效果,这个过程需要他像个傻逼一样发出“喂喂喂”的声音。
      他在心里开导自己,别管那些人,他们都是萝卜白菜。
      大庭广众之下,张嘴唱歌确实需要勇气,加上电子设备放大后的声音有一定程度上的失真,这更加考验歌手的唱功。饶是傅嘉遇唱的第一首歌他早已烂熟于心,但真正唱出第一句歌词,听到自己的歌声被放大传出,眼前的人越聚越多,光是要不分心、不去看那些各色各样的目光,就不是一件易事。
      傅嘉遇的声音微微发抖,手对于吉他弦位置的感知已经出神入化。他索性闭上眼睛,故作陶醉,实际上只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心态,强行过滤那些人群中不善的、怀疑的,甚至是嘲笑的目光。
      一曲终了,音箱的振动趋于平静,人群中爆出一阵突兀的掌声。接着,人群中又有几处传出稀稀拉拉的掌声。
      已经比预想的要好了,傅嘉遇想,这是个不错的开头。
      他郑重地对观众鞠躬。
      清清嗓子,再来一首。
      这次弹唱比较大众的《500 Miles》。
      傅嘉遇喜欢听欧美民谣,其中只有吉他伴奏的清唱尤甚。为了捍卫自己喜欢的音乐,他一路好好学习,英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初中时沉迷听歌,高中时攒钱买了吉他,自己摸索着学。为了唱得更好,他开始跟着网课自学英语口语。大学时因成绩优秀,他得了一次公费出国的机会,傅嘉遇得以接触原生语言环境,和真正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交谈。现在,他的英语发音已经相当地道,在国外生活完全没有问题,唱英文歌更是得心应手。
      ...
      开门红。
      三个小时唱下来,吉他包里零零碎碎的纸币加起来竟有两百元之多,这有些出乎傅嘉遇的意料。
      他蹲下来整理那些纸币,仔细叠成整齐的一小摞,贴着吉他包的内层塞进去,这算是这个城市第一次对他示以友善的一面,他想着,留着作纪念吧。
      身前罩着一个淡淡的人形阴影,傅嘉遇站起身来,回头一看,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没有走。
      难道我像是还要继续弹的样子吗?他疑惑。
      年轻男人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西装裤笔挺而熨帖,左手的腕表泛着奢华的柔光。
      傅嘉遇草草扫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整理连接线,心道,他大概是附近写字楼刚下班的白领吧。
      “你应该摆一个二维码在旁边。”男人忽然开口。
      傅嘉遇抬头直视他,目光里带着探寻和疑惑:你在和我说话?
      男人笑笑,解释道:“刚才我在听。发现挺多女生都想给你支持,但是她们都不随身带现金。”
      那男人生得清秀斯文,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乍一眼看就属于从事优越工作的一类人。一副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更显得矜贵。
      傅嘉遇点头:“谢谢。”
      男人继续说:“我也想支持你。但是我也没现金。”
      傅嘉遇摆摆手,表示无所谓,他说:“真的谢谢你。”
      男人笑起来,眼角荡起温柔的涟漪,他问道:“你明天还来吗?”
      傅嘉遇点头。
      晚上十点半,广场的行人少了很多,风没了阻碍,肆无忌惮地四处乱撞。
      傅嘉遇逆着风往地铁站走,眼睛不小心进了沙子,迷迷糊糊。
      他远远地看见那个男人遥控解锁了一辆路虎揽胜,黑色锃亮的跑车很快改道,融进了繁忙的车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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