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唯半生》迢迢尽

5、4

　　“到了。你先醒醒，上去再睡吧。”孙灏把车子熄了火，松开安全带，车内的灯随着熄灭。
　　傅嘉遇侧身睡着，隐约感觉车子已经停了，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孙灏已经下了车，把自己这一边的车门打开。
　　傅嘉遇跟着他出了停车场，穿过一片静谧的人工花园，孙灏输入密码开了门禁，两人乘着电梯上到8楼。
　　这是个三环线内的中高档小区。傅嘉遇思忖，孙灏的经济条件比他想象的还要优越得多。
　　孙灏的家约有150㎡，一厅三房，阳台宽敞，视野宽广，面向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木。
　　客房和主卧各有一个浴室。但因为他常年只用得上其中一个，孙灏只保留了主卧室的热水供应。
　　客厅铺着木地板，格外地亮，似乎是刚上蜡不久。
　　傅嘉遇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球鞋，停住了脚步。
　　孙灏正在一边换鞋，他指着鞋柜的最下层说:“那有没穿过的拖鞋。”
　　傅嘉遇依言换上了拖鞋。
　　那种作为来客局促不安的感觉并没有维持多久。
　　因为孙灏实在是善解人意。
　　他解决不了的问题绝不让他犹豫为难，同时，又不过分插手傅嘉遇自己能完成的事。
　　“这个是防潮袋，用来装你要穿的衣服。以往我一个人住，都是出了浴室才穿衣服，一直没用上。”孙灏指着床上一叠整整齐齐的衣物，递过来一个质地厚实的可封口塑料袋。
　　“只有主卧有热水，我先去帮你调好水温。”孙灏走了出去。
　　傅嘉遇把床头灯打开，那沓衣服用一条麻绳样的绳子捆起来，崭新，有股好闻的味道，像是晒过太阳。
　　他环顾四周，客房的陈设极简。唯有床，衣柜，简易书架和一个单人沙发。床头一盏仿鸟巢状的橘色小灯，他拧开开关，溶溶漾漾的暖光霎时填满了房间。
　　傅嘉遇盯着那盏灯看，灯泡蒙着一层磨砂状的外壳，这使人直视着光源也不会感到刺眼。
　　他忽然觉得孙灏和这盏灯有点像。
　　看不清内里，明亮温暖，不灼人。
　　……
　　“水温合适了吗？往左是升温。”哗啦啦的水声中，孙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傅嘉遇抹了把脸上的水，含混不清地回答:“合适了。”
　　已经凌晨两点。人正准备迎来睡眠不稳定的第一个阶段。
　　水声不绝，星星点点的水珠溅到门上，发出雨天才能听到的声音。
　　玻璃门是全透式的，里面亮着灯，从外面就能看到一整个朦胧的人形轮廓。
　　孙灏换了睡衣，倚靠在床头，却没有睡意。
　　错过睡眠的双眼肿得难受，他索性摘了眼镜，目光放空，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原来家里有客人是这种感觉啊，他盯着那个黑乎乎的人影，心头的窃喜尚未散尽。
　　他本想再戴上眼镜让这种莫名而难得的喜悦放大，但最终作罢。
　　年龄向前推移，孙灏还想做个明白坦荡的人，但经受了这么些年人事的打磨，无论是在□□还是在精神上，出格的想法便如同自己这被视为可造之材的大树不能保留的旁枝，应该被修剪干净。
　　他们确实也这么干了。
　　孙灏紧紧贴着枕头，柔软的羽绒枕头很软，能把整张脸深深地陷进去。
　　如果没有遇见对的人，做一辈子鸵鸟也未尝不可。他背对着光，苦涩地笑了。
　　…
　　翌日。
　　床很大很软，还有太阳的香味，傅嘉遇睡得很踏实，一直到早上十点才醒来。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复又躺下，伸了个无比满足的懒腰。
　　孙灏不知何时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还替他开了加湿器，空气中漾着淡淡的柠檬香味。
　　十月翻开了它的第一个早晨。
　　傅嘉遇因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而感到心情舒畅。
　　他趿拉着拖鞋走出客厅，门口整齐地摆放着孙灏的拖鞋，他早就上班去了。
　　客厅的采光很好，孙灏只把窗帘拉开了一半，阳光在木地板上投下一线橘色的光，恰有一只飞鸟在窗前划过，在地板上留下它轻盈的影子。
　　餐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上书:我没有准备早餐。但冰箱里有牛奶，吐司和果酱，厨房有烤面包机。
　　傅嘉遇捏着小纸条，最后揣进裤兜里，他不舍得把这艺术品似的字当成垃圾丢掉。
　　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应付肚子，而后便坐在餐桌前对着空碟子发呆。
　　该怎么办呢，他想，已经麻烦孙灏太多了，总不能赖在人家家不走吧。
　　傅嘉遇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感到人生迷茫。
　　世界这么大，到处都是去处，任何地方都能扎根生长，却独独少一个自己的归宿。
　　他百无聊赖地在客厅乱晃，轻飘飘的，像个幽怨的孤魂。
　　本是无意窥探孙灏的生活，但书房里一台老式唱片机实在叫他移不开目光。
　　就看一下，反正他不在，没人知道。傅嘉遇想着。
　　书房比主卧室大一些，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木质书桌，桌面油光发亮，一看便知上乘的好木。
　　书柜高大，占据了两面墙，里面的书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排，全是孙灏的各种专业书籍。
　　傅嘉遇围着唱片机里里外外看了足有五六分钟，唱片机挺有年代感的，底座没有产品型号，看起来低调而昂贵。
　　他虽然看不出牌子，也搞不清它配置的高低，只是越看越挪不开眼睛，说不出的喜欢。
　　孙灏家里的摆设……
　　傅嘉遇没敢想。
　　书桌收拾得一尘不染，几本砖头书在桌角高高地摞了一沓，他的一系列办公用具都是MUJI的，傅嘉遇注意到，连家居服、拖鞋、浴巾都是。
　　他的书房和他的人一样，严谨，讲究，一丝不苟，又不至于不近乎人情。
　　巨大的立式台灯边上有一个被倒扣的相框，背面已经积了灰尘，这和他干净的桌面格格不入。
　　傅嘉遇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他抓着相框的边缘翻过来看，尽量不在背面的灰尘上留痕。
　　这是一张孙灏的本科生毕业照。
　　那时，他的面孔要更青涩稚嫩些。
　　画面定格的瞬间他没有笑，刘海有点长，细碎地遮住了额头，偏白的肤色让他看起来气质阴郁，和周围人有种微妙的疏离感。
　　电光火石间，傅嘉遇忆起在北上的火车上做的那个梦。
　　难道我预见了未来？
　　孙灏本科读的是北大临床医学……医学生大都本硕博连读，那为什么现在他的职业是牙医？
　　傅嘉遇被一系列无解的问题困住了。
　　客厅忽然传来一阵钥匙碰撞的开门声。
　　傅嘉遇赶紧把相框归位，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走了出去。
　　孙灏拎着满当当一袋子的蔬菜水果回来了。
　　“你今天不上班？”傅嘉遇自然地接过他手上的重物，方便他换鞋。
　　“今天是国庆节啊。全国人民都放假。”孙灏指着墙上的日历说，“我买了很多菜，今天中午一起做饭为祖国母亲庆生？”
　　傅嘉遇被他那不着四六的语气给逗乐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瞬间被抛到了脑后。
　　…
　　恰好到了饭点，孙灏稍事修整，换了身方便的衣服。他到厨房一看，傅嘉遇已经在淘米，准备开火。
　　傅嘉遇排行老二，按理说，平时他动手做家务的机会应该不多，老大理应主动担负家务的大头。但傅玉成那厮从小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模范，父母心疼他，家务的重担便自然而然，排着顺序，落在因主见太多而被视为顽固分子的傅嘉遇身上。
　　傅雪滢？她除了吃除了睡就会撒娇，撒娇女人最好命。
　　傅嘉遇手法娴熟地把土豆削皮切块，拿菜刀一拨，土豆块便乖乖进了生食盘里。他又拆开保鲜膜取出一块牛腩肉，无意中看到了包装上的标价，手上的这块肉能抵过他四五天的饭钱。
　　“那个牛肉免洗，直接切就好了。”孙灏完全插不上手，他在一旁看着他堪比新东方厨师精湛利索的刀功，由衷地赞叹:“你太厉害了。”
　　傅嘉遇点点头，又摇摇头，叹口气说:“生活所迫。”
　　孙灏只读懂了第一层意思，他顺着傅嘉遇的话问:“你今天打算回去吗？”
　　傅嘉遇沉默了。
　　锅里煮着金黄色的咖喱酱，黏稠的酱汁翻滚沸腾，小气泡刚成形便破裂，后面的赶紧接上，热热闹闹一片，你方唱罢我登场。
　　孙灏又说:“没关系。在你找到更好的去处前，我不介意多收留你几天。”
　　傅嘉遇突然停下了切肉的动作，他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想吃你做的咖喱，你就留下来给我做几天厨师吧。我每天下班冷锅冷灶的……”孙灏的一番话说得非常巧妙，维护了对方的自尊，同时又适当地表达自己的需求。
　　他总能把对话的内容拿捏在一个令人愉悦的范围内。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傅嘉遇确实也没办法硬着头皮推拒，况且按自己现在的处境，若是没了孙灏，他和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没什么区别。
　　“你的行李还在那边吧？吃了饭我陪你去搬出来。”孙灏边说边把把香喷喷的咖喱牛腩盛出来，掩饰不住自己发绿的目光，“我饿了。”
　　简直幼稚得像个小孩。
　　傅嘉遇没被人这么稀罕过自己做的菜，孙灏很捧场，他因此心情愉快，嘴角荡起浅浅的笑意。
　　被砸了音箱，莫名其妙进了局子，无端被人泼了一身脏水。
　　最近的生活真是糟心。
　　但这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把他推向孙灏，原本渐行渐远的生活轨迹得以重新出现交点。
　　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呢？
　　傅嘉遇叼着筷子，若有所思。
　　对面的孙灏食欲很好，他把满满一勺咖喱汁浇在米饭上，刚出锅的米饭还蹭蹭往上冒着热气，糊了他的眼镜片。孙灏也不管，一口米饭忙不迭地送进嘴里，烫得他龇牙咧嘴。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傅嘉遇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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