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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蜡烛燃尽时 ...

  •   又是新的一天,对于第八号当铺来说,没有时间的流逝,也就没有白天黑夜的交替。但商作初仍像往常一样,在固定的时间吃早餐喝茶,没有意识的鬼仆站在两侧,沉默地服侍着。
      沈落蹦蹦跳跳地走进餐厅,秀发飘飘,耳旁别一颗樱桃发夹,一袭水红吊带长裙,裙摆开叉很高,走动起来,纤细匀称的长腿若隐若现。她走到商作初面前,展示礼物般转了一圈:“今天我们毕业典礼,不用穿校服。老板,你看我穿这一身,能不能艳压群芳?”
      商作初抿了一口红茶:“既然以后不玩上学游戏了,临走前就别太招摇。”
      “哼,你就不能夸夸我嘛,”沈落撩起裙子坐下,咬了一大口松饼,“要是换了小白,肯定会说,我就算穿校服,也照样能艳压群芳。”
      啪——银质餐刀重重搁在白瓷盘上:“光明使者的花言巧语,你也敢听?”
      “听听也没害处嘛,难道你吃醋呀?”
      “既然今后不用去学校了,”商作初生硬地转了话题,“明天开始一起清点货品,大盘点迫在眉睫了,可不能耽搁。”
      沈落一时愣怔住:“货品……”
      老板大人一抬眉:“怎么,有问题?”
      “没有没有,怎么会有问题呢。”

      小天才日托中心外的停车场。
      一辆低调的黑色桑塔纳停在一排排轿车中间,后座是一个浑身污浊的瘦弱女人,仔细看她眉眼还有几分清秀,可她头发又长又乱,挡住了大半张脸,也挡住了她空洞的双眼,身上的衣服像五百年没洗那么脏,还散发出阵阵酸臭,但前排的司机却仿佛闻不到似的,一动不动。
      一个年轻女孩儿抱着一个婴儿走到这片监控死角,打开车门,拍了拍女人的肩膀,然后把孩子放进了她的臂弯中。女人抱着孩子,顿时热泪盈眶,在额头上亲了又亲。小婴儿哇哇哭着挣扎起来。
      “孩子孩子,你乱动什么?是不是妈妈弄疼你了?”
      甄橙站在车外,捏着鼻子,心想这孩子分明是快被熏吐了,可你自己闻不到呀。
      爱因斯坦说,时间的流逝是相对的。对于甄橙而言,这半个小时跟半个世纪一样漫长,可对严桐芳来说,幸福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她抱着孩子,清澈的泪水从眼眶里流下来,在她满是污泥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泪痕:“恩人,求求你,让让再抱一会儿我的女儿吧,就几分钟。”
      “不行,我还需要时间帮她清理一下才能送去日托中心呢,再说老板只给你这么多时间,被人看到就糟了。”甄橙说了一大通,才想起来这个乞丐根本听不见,只能不停地拉扯她的手臂示意她松开。严桐芳一边哭一边亲吻孩子,那婴儿也哭得更大声了,甄橙心一软:“好吧好吧,就给你多抱五分钟。”说完又想起她听不见,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手背上写了一个数字五,严桐芳会意,感激地连连点头:“五分钟好,就五分钟,我保证!”

      育英中学2018学年毕业典礼。
      谭校长意气风发地宣布着今年的中考成绩,有多少人挤进了市前十名,有多少人考上了重点高中,然后他温和地微笑着,有请教师代表,朱绮婷老师上台讲话。
      朱老师穿着一身藕粉色的修身套装裙,款款走上台去,矜持地笑了笑:“非常荣幸,身为一个经验很浅的新园丁,能够作为教师代表为今年毕业的学子们送上寄语。”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不知道哪个班的男生扯着嗓子叫道;“朱老师我爱你!”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鼓掌得更加起劲。
      “我坐在这里,看着初三年级即将毕业的你们,这种感觉很奇妙。老师从小就是个平凡的女孩子,没有上过好的学校,中考几分也早忘了,但是你们这群无比优秀的孩子,是我的学生,有些上过我的课,有些只是在走廊上和我打过招呼,在我们短暂的相处中,我希望给你们留下的是一个温暖、友好、相互尊重的记忆。时代不同,成功不再是只有一条路。你们之中,有的人努力念书回回年级前十,也有一看课本就打瞌睡的;有的人很受欢迎朋友一大堆,也有人喜欢安静独来独往;有的人家境优越衣食富足,也有人每天走路上学就为了省两块钱的公交费;有的人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遇到过大的挫折,也有人跌跌撞撞,受过伤、犯过错;有的人还在迷茫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有的人已经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转折……我想说,无论你是谁,无论曾经的你是什么样子,无论生活对你是宽容还是残酷,老师都真诚地相信,你们每一个人,都有无限的可能;老师也衷心地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够热爱自己,胜过爱这个世界。”
      谭校长春风得意的脸上突然困惑地皱了皱眉:朱老师这最后一句话好像有哪里不对?还没来得及消化过来,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礼堂大屏幕上的PPT突然一黑,跳出一个视频窗口,放大全屏,两具不着寸缕的身体交织在一起,虽然没有声音,但也足够让全场瞬间陷入尴尬。
      “这怎么回事?”谭校长惊慌地左顾右盼,“电脑老师呢?快把投影关掉!”
      原本这一段PPT就是个背景图片,哪有人在控制室守着,等到校长发号施令,影片里的两个人已经转过身来,从摄像头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女方的大半张脸,赫然竟是讲台上的朱老师!下一秒,明显经过剪辑的影片直接跳到男主角的脸转向了镜头,如果说几个月前,很多人可能根本就认不出他,可现在,全校都立刻认出来,他是陈波!
      朱老师后知后觉地转过头看到屏幕上的东西,猛地站起身来,摇晃了几下,勉强站住了,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僵僵地扭过身子,望着台下的老师和学生们齐刷刷盯着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脸色煞白,突然血气上涌,拔腿抢出了礼堂。
      人群里噌地站起来一个少年,就要往外挤,有学生大叫着“是陈波”,谭校长慌忙地叫在场的老师们去围住他。沈落坐在靠过道的地方,冲周围的人道:“我们躲到外面去,可不要被殃及池鱼了。”便笑眯眯地站到角落里,看这一场意外的闹剧。
      陈波推搡着身旁的同学们,怒气冲冲地想挤出去,但礼堂的座位安排就和廉价航空一样,伸条腿也嫌腿长,他挤得艰难,就愈发愤怒,简直目眦欲裂。一个女孩子哎呦了一声,被骚乱的人群挤到了地上,正摔在陈波面前。他低下头,对上那女孩的眼睛——方穗穗惊恐地抱住双臂,阴沉的眼眶里挤出两颗硕大的眼泪,声音颤抖着:“陈波……”这双大眼睛原本是那么灵动活泼,这个女孩子,曾在阳光下灿烂地笑着,曾在他最落魄的时候释放出善意,也曾、背弃了他。陈波缄默着,伸手揪住方穗穗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她提起,放在了邻近的空座上,继续向前蹒跚,再没有看她一眼。

      朱老师冲到心理咨询室,果然看到郑老师正端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把玩着一个微型摄像头,见她进来,呵呵冷笑:“怎么样?万众瞩目的感觉不错吧?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朱绮婷气得胸脯剧烈起伏:“你这个混蛋!我知道你贱,但没想过你会这么贱!居然偷拍我?你知不知道我可以告你的!”
      “哈哈哈,你好意思说我贱?”郑老师站了起来,小眼睛里闪现出动物般的凶光,“谁能有你贱?这么喜欢被男人上,现在全世界都看过你发骚的样子了,你应该很兴奋才对啊。”
      “狗嘴想喷粪就喷吧,你羞辱不到我,等着坐牢吧。”朱绮婷红着眼冷哼一声,转身往门外走去。郑老师猛然间变了脸色,拦在她身前,苦着脸央求道:“婷婷,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只是太爱你了!我一想到你和其他男人上床,我、我就嫉妒得发疯!原谅我吧,和我结婚,只要你答应我,从此只跟我睡,我不会介意的。”
      朱绮婷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哼,可笑,我的生活,需要你来介意?”说着推开他继续往外走。郑老师抓住她的双手放在胸口,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算卑微了:“不不,我不介意了,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你想跟谁睡,我都不管,好不好?”
      “太迟了,”朱绮婷讥笑着缓缓摇了摇头,“我早就看不上你了,你只是我在学校里的一个玩具罢了。我要结婚,自然有大把的有钱人排着队给我选,你算哪根葱?我告诉你吧,你连初中生都比不上。放手!”
      郑老师卑躬屈膝的脸色又瞬间变得狰狞起来,他哇地大叫一声,突然把朱绮婷推倒在地,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贱人!你这个贱人!贱人!”
      朱绮婷痛苦地张大了嘴巴,喉咙发出干呕般的闷哼,纤弱的手脚挣扎踢打着,“放……放开……放……”一片青红色蔓延上她的脸庞,眼珠子缓缓凸了出来,爆出根根血丝,终于,她的双手疲软了,身体也不动弹了。郑老师茫然地松开手,那头颅竟直接一歪,像脖子没骨头似的转到了一边。她的眼睛,凸出大半的红色眼球,仍生动地望着他。郑老师踉跄地站起来,落荒而逃。
      数分钟后,陈波缓缓步入了这个小房间,他看见了地上的尸体,心底一时间麻木了,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朱老师的死亡并不能使他感到痛苦,因为他已不知仁慈为何物,但他逐渐感知到了愤怒,这是他最习惯的情绪,然后他做了某种决定,转身向门外走去。一班师生正巧追了过来,他们堵在门口,看到的只有朱老师狼狈的尸体,和一脸冷漠的陈波。有人发出了尖叫,伴随着闪光灯的迸发——得到消息的记者不知道怎么混进了老师队伍,眼看着一场校园桃色新闻进阶成了刑事案件,立即顾不得伪装,团团围了上去,拍个不停。
      闪光灯射在陈波眼睛上,他不耐烦地眯了眯眼,伸手抓住最前面那个记者的手机,硬生生捏成了葫芦形状,丢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向外走去:他要去杀人。
      面对杀人犯,没有人胆敢阻拦,纷纷让开道路供他经过,不知道谁先回过神来,又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陈波只是走路,但步伐很大,脚下带着火,在校园里轰轰烈烈地乱撞,一群人跟在他身后,既不肯远离,又不敢靠近,那场面倒十分滑稽。
      警车呼啸着来到育英高中的大门口,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刑警冲进校园,轻而易举地锁定了那显眼的人群。老师们招着手大喊:“就是他!他就是杀人犯!快把他抓起来!”
      警察们将陈波团团围住,为首的队长高喊:“举起手来!”陈波停下脚步,平静地盯着他,说:“你们可以等一会再抓我,我还要杀一个人。”说着径直向前走去。两个刑警扑上去,被他闪身躲开,下一秒四五个人便扭打了在一起。陈波年纪小,个子又瘦小,谁想到他的力量和速度会是那样厉害,三四个警察被他打地飞了出去,鼻青脸肿地摔在地上,不知谁急中生智,掏出一根电棍,往他腰眼一杵,陈波猛地一阵抽搐,双膝一软,被两个警察按倒在地,扣上了手铐。
      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的闹剧终于落幕,警察们都不由松了口气,押着陈波往外走。他也沉默着,不再反抗,似乎是放弃了。这时,另一波警员托着担架往大门走去,朱老师的尸体就躺在上面。陈波蓦地看见了,再次被电击了一次似的,浑身一震,甩开押着他的警察就冲了过去,运送尸体的两个警察吓了一跳,只见这其貌不扬的少年双手一挣,钢制的手铐竟生生断了。他飞扑上去,抓住尸体的两条胳膊,将她负到了背上,在众人震惊到呆滞的目光中,冲出了校园。
      “快追!”
      一声令下,警官们钻入警车追了上去。育英中学在市中心,车来车往很是繁华。警灯一路呼啸,陈波背着朱老师的尸体,没命地跑,连转弯都忘记了,遇到行人,就撞开,遇到车子,就踩着车头跑过去,丝毫没慢下来。没有人知道他要跑到哪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跑了多久、追了多久,警车在外白渡桥停了下来,警察们钻出来,看见那少年背着尸体,爬上了桁架,就那样站着。桥上风很大,尸体的长发呼呼地飞扬着,少年却岿然地屹立着,好像天生是这桥梁的一部分。
      “同学,不要冲动!你快下来!”
      陈波抬起脚——众人心吊了起来——他稳稳地转了个身——众人的心又沉下去。他站在桁架的交叉处,俯视着地面上的人们,许久,再次背过了身。

      小天才日托中心外。
      甄橙快要急死了:“你别抱了,快把孩子给我吧,这都半个多小时了,真不能再拖了!”严桐芳听不见她说话,被她不停地推搡着,也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就是不愿松手,抱着孩子,眼泪就没有停下过:“不要,我不给你,我的孩子,我不给你……”
      “你这人怎么这样的!我一开始就不该心软!我看你可怜,五分钟之后又五分钟,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嗨!我,我说这么一大堆,她也听不见呀。”甄橙丧气地转过身,准备随她想抱多久就多久了,气得骂道:“这算什么妈,明知道自己养不了女儿,却又不肯放手,这可不是又当又立嘛。”说着,倒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眼神不由黯淡下来,思绪一时沉寂下来。直到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小爱!”才猛地惊醒,只见不远处停了一辆车,黄昕然和一个男人冲下车,满脸惊恐和愤怒,刚才那声就是她喊的。
      黄昕然接到日托中心的电话,问小爱怎么还没有来,她才知道这段时间一直有人自称小爱的新保姆,每天都比从前晚一小时才把孩子送来,而且一次比一次迟,这回直接晚了半个多钟,为了以防万一,就给家长打了电话。黄昕然一听这怎么得了,连忙通知丈夫,二人驱车赶到日托中心。谁知才刚到停车场外,就听见小孩子和女人的哭叫,一掉头,那辆不起眼的小黑车外面有个年轻女孩子和车里的人拉拉扯扯,车里那哭哭啼啼的声音听着熟悉,可不是小严嘛!
      甄橙惊吓地看着不远处的黄昕然夫妇,脑子一空,转身把人往车里一推,对司机道:“快开车!”甩上车门,自己飞快地跑走了。
      钟家夫妇不认得她,虽然想追,但只开了一辆车来,只能先把孩子抢回来,只能钻回汽车里,发动引擎,加速追了上去。
      严桐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甄橙关上了门,车子飞快地开了起来,重要的是孩子还在自己怀里。她以为甄橙要让她把孩子带走,嘴角抽搐着笑了,但眼泪更快地流淌,她吻着女儿的额头:“宝宝,妈妈该怎么办呢?”那孩子不懂回答,只管跟着哭。
      司机车技极好,但今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路况差得一塌糊涂,他只能东绕西绕地。钟先生爱女心切,也将车子开到极限,两辆车紧紧咬着,一会儿近些,一会儿远些,黄昕然报了警,但电话背景音里警察局也是一片乱,接电话的女警说会派车来,让他们不要往外白渡桥方向去。刚放下电话,就发现前面那辆车可不正往最堵的地方开呢嘛,钟先生问警察怎么说,她摇摇头:“我们只管追!”
      严桐芳抱着孩子,没有人叫她松手,她反倒渐渐冷静下来。她动了动嘴唇,对司机道:“大哥,停下吧,我要把孩子还回去。”
      司机沉默不语,猛地调转车头停了下来,岂料这一停,后面的车始料不及,直冲冲撞了上来,轰隆一声,推着小黑车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刹那大火熊熊。

      商作初坐在当铺里,看着沈落给他发回来的毕业照片,嘴角不可察地弯了弯,又嫌弃地撇撇嘴,轻声喃喃道:“这样还差不多看。”他放起手机,恢复冷漠的神色,看着严桐芳闯了进来,扑到他脚边:“商老板,救救我的孩子!她不能死!我不能害死她!”
      商作初冷漠地俯视着她,语调却是温和:“如你所愿,请给我,你最珍贵的东西吧。”
      “给你!都给你!我的灵魂你拿去!只要你救我的孩子!”
      消防员熄灭大火,看见四具焦黑的骸骨,只有那个被无名女人紧紧箍在怀中的婴儿,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没有人看见,烈火中,一道金色的光芒缓缓升起,消散在了天际。

      外白渡桥上,少年背着女人的尸体,跳进了苏州河。

      沈落坐在桥头,摇晃着双腿,娇俏地笑:“真是悲壮。我最喜欢,有人死掉的故事了。”
      “我正相反,”商作初的身影浮现在她身边,“还没拿到灵魂就让客人死掉,真是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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