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号当铺》星深

8、欲望横生

　　假期，沈落直直睡到下午一点才起床。等她慢腾腾地梳妆打扮完毕，来到客厅，商作初正准备喝下午茶。她立即不客气地挤过去，拿起一块泡芙丢进嘴里，然后喝了一大口红茶：“爽！好久没有过这么惬意的生活了，学校食堂太难吃了！”
　　商作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干脆让仆人又端了一份茶点过来：“你是真惬意，难得周末不上学可以工作了，上午两个客人，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处理的。”
　　“啊？上午有预约啊？我都忘记看预约墙了！”沈落无辜地嘟起嘴，“老板，那你可以把我叫起来的嘛，反正我也不会困啊。”
　　“看你睡得……”他说了几个字，临时改口，“我才懒得叫你。”
　　沈落开心地抱住他胳膊：“我就知道老板还是疼我的。实在是上学太辛苦，否则我绝对是第八号当铺史上最敬业员工！”
　　商作初默默把手臂抽出来，喝了一小口茶：“功课是男同学帮你写的，考试就用读心术，你有什么好辛苦？”
　　“哎呀你没有经历过是不会明白的，二十一世纪的校园生活，简直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疲惫！我都这么累了，可想而知那些小朋友们有多惨，”她把红茶一饮而尽，“阿七，给我来杯奶。”
　　把原本属于商作初的点心吃了个精光，沈落舒服地躺在沙发上，修长的小腿胆大包天地搁在商作初腿上，裙摆皱到大腿根处，如果面对的不是她这位老板，这个姿势绝对会让任何一个喜好女色的人想入非非。
　　“啊，还是当铺好。不管吃多少美食都不会发胖，不管买多少东西钱都不会花光。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完美嘛！”
　　商作初弯起嘴角，嘲讽般地笑了笑：“如果这是完美的生活，那当铺以前的管理者们，也就不会背叛主人了。”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这情那情的嘛。人们总说，爱胜过一切，但我不怕，”她一个挺身坐起来，顺势扑进商作初怀里，搂着他的脖子，猫咪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因为我爱的人就在当铺里。我无需放弃什么，就可以守着你，生生世世。”
　　商作初抿着唇，许久才道：“有客人来了，快出去迎接。”
　　沈落嫣然一笑起身，娉娉婷婷地走开，商作初望着她的背影消失，终于收回目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也不知这个牛角尖可以钻到几时……但爱我，总好过爱别人。”

　　假期的最后两天，是育英中学一年一度的秋游。初中的课外活动往往枯燥，回来之后还得写小作文，因此学生的热情通常不高。但相比于初一去听科技讲座、初二去历史博物馆，初三年级这回被安排到临市刚落成的生态公园野营，还可以过夜，已经算是十分有趣味了。
　　出发当天，全体学生要在校门口集合，每个班级一辆大巴，由班主任带队，再配了几个体育老师。沈落在假期里又懒了回去，睡到整点才醒，姗姗来迟。等她到的时候，车上已经基本坐满了，只剩下一个人身旁还有空座。
　　她款款走到那人旁边，随手搭上前排人的椅背，浅笑道：“陈波，你能坐到外面来吗？我想靠窗坐。”
　　陈波刚要动，后排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突然站起来：“沈落，你别跟他坐。”
　　沈落看向他，稍稍歪了歪脑袋，一派天真：“怎么王绍诚，你想跟陈波坐吗？”
　　“呸！老、我才不要跟他坐呢。那个谁，”王绍诚环顾了一下车内，“张章，你去跟陈波坐。让沈落坐你那里。”
　　张章是班上一个也较为懦弱的男孩子，他嗫嚅着反抗：“我不要跟他坐……”大家都知道，陈波跟他妈妈都在卖客饭的餐馆里打工，因此他身上总有一股不清爽的厨房味道。原本这种味道很淡，几乎不会引人注意，但建立在大家都知道他家条件的这一前提下，每个人就都觉得那股味道特别明显、特别刺鼻，也特别肮脏。
　　朱老师惶然地看着后排的男生们突然有了矛盾，强板着脸，但仍弱声弱气地叫道：“你们别闹了，就按照一开始的座位坐吧。沈落，你快坐下，就要开车了。”
　　但王绍诚根本不理她，冲着张章骂骂咧咧：“老子叫你换你敢不换？快给我麻溜地站起来坐过去！”
　　“行了行了沈落才不要跟谁坐呢！”方穗穗突然站起来，她人长得斯文，但毕竟是班长，性格还是颇为强势，“沈落，你来坐我的位置，我跟陈波坐。”
　　王绍诚撇了撇嘴，刚要说什么，被方穗穗一瞪，便只是干笑了几声：“还是班长牛。”
　　朱老师见自己身为班主任还没班长说话管用，神情也颇为尴尬，没再指挥大家，自己坐了回去。她隔壁是育英唯一的单身汉郑老师，不过这位体育老师从头到尾没说过话，一直在打游戏。
　　车子震动一下，缓缓加速至平稳，跟着前面的大巴出发了。男生女生们互相传递零食，有人拿出扑克牌来打，每次刹车都要掉个满地，那个倒霉的家伙只得趴在地上捡，如此这般来了三次他就气呼呼地把牌给收起来了。最后就是打游戏的打游戏，聊天的聊天。沈落坐在靠窗，脑袋贴着玻璃，身旁王若涵的侧脸倒映在窗上。
　　王若涵从后座的人手里接过一袋薯片，她轻轻戳了戳沈落的肩膀：“吃吗？”
　　“谢谢！”沈落把手伸进袋子，捏了一片丢进嘴里，“芥末味的，真好吃。”还舔干净了手指。薯片的原主人从座位上伸出脖子：“沈落，你喜欢吃薯片啊？”
　　“嘻嘻，我什么都爱吃。不挑食。”她又拿了一片，王若涵就把薯片传到了前面。沈落捏着薯片没吃：“涵涵，你不吃一口？不会胖的。”
　　她摇了摇头：“我没胃口。其实我跟你说，饿久了就麻木了，也就不那么想吃零食了。”
　　“那多没劲呀。”说着，她像只小仓鼠一样细细地啃啮着薯片的边缘，眯起双眼，露出快乐的神情。
　　王若涵看着她，不由道：“真羡慕你，那么喜欢吃还那么瘦。”
　　“我呀，是吃不胖的体质，”沈落把手指搭在王若涵的手背上，凑近她耳边，轻声道，“你也可以拥有哦。”
　　她抽出左手，羞涩地低下头：“不，谢谢你。”
　　方穗穗拆开一包巧克力棒，先在四周分发了一圈，又转过头：“陈波，尝尝看。”
　　陈波木讷地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根，然后迅速贴近胸口，声音微不可闻：“谢谢班长。”
　　“哎呀都认识这么久了，还叫我班长啊？你可别学王绍诚那种阴阳怪气的。”
　　“我没有！”陈波连忙辩解。
　　“随口一说你别紧张，”方穗穗说着咬下半根巧克力棒，“这个特别好吃，有坚果碎屑的，你尝尝，喜欢我还有好多呢。”
　　陈波咬了一口，真的很好吃：“谢谢你，班、方穗穗。你……很喜欢吃巧克力棒吗？”
　　方穗穗扶着眼镜笑起来：“也不是，但是这个零食是我爱豆代言的，所以我买了好多。你知道什么是爱豆吗？”
　　“就是……是明星吗？”
　　“对对对，我看你从来不玩手机，还以为你不上网呢。”
　　“学校里不让带手机。”陈波始终低着头：他确实没有手机，但打工的店里有一台电视机，进进出出的时候，他偶尔会慢下脚步看一眼听几句。
　　方穗穗吃完一盒，又拿出一整盒全都递给陈波，自己打开手机刷起了微博，嘴上却还聊着天：“陈波，以前很少跟你说话，只觉得你学习还挺努力的。今天聊了聊发现你人挺好的呀。”
　　陈波苦涩地勾了勾嘴角：“大家……不喜欢我。”
　　班长的笑容微微愣怔了片刻，随即道：“你别误会，没有人讨厌你。只是你不主动跟别人做朋友，别人也很难了解你呀。至于……那些男生嘛，他们只是贪玩，你不应该太介意。同学之间哪有什么真的欺负呀，都是闹着玩的，你不要小心眼嘛。”
　　“我，我小心眼？”陈波喃喃自语，方穗穗没听清：“你说什么？”华芸拉着杨珺菲凑过来：“穗穗我们来自拍！”
　　“好呀好呀！”三个女生摆着同样的姿势用不同的滤镜拍了半天，又各自坐回位子上修图。方穗穗突然转过身：“陈波，我们也来拍一张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咔嚓一下，递到他眼皮底下：“哈哈哈，陈波你看你好呆呀。再来一张，给你加个猪头！”
　　陈波捏着方穗穗给他的巧克力棒，呆呆地任由她展示一张张照片。他很久没有拍过照了，更没有用手机自拍过，相机里的自己看上去傻乎乎的，但配上朦胧的光影效果，还有那些五彩缤纷的卡通贴画，居然显得有些可爱。他转动着眼珠偷觑身旁专心玩手机的方穗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眼睛大鼻子也大的女孩，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半张脸上，是那么温馨。
　　大巴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目的地，众人一窝蜂下了车，朱老师扯着嗓子叫道：“方穗穗，过来组织同学们排个队。”
　　隔壁车子上下来的胡老师板着张脸——她本来就不赞成秋游搞野营这种又危险又毫无营养的活动。在她眼中，七班的这个小班主任实在是废物，说话做事矫情兮兮，半点没老师的威严，根本管不住学生，七班原本就散漫，被她接管后更加拖年级的后腿。“朱老师啊，你怎么不带个喇叭出来的啦？你这样讲话谁听得见哦？”
　　朱老师被她臊得涨红了脸：“胡老师，我、我只是不想对同学们太凶。否则学生们成绩上去了，私底下天天骂老师，也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吧。”
　　旁边的几个老师们纷纷偷笑起来：也不知道这个朱老师是情商低还是故意的，居然讽刺起胡老师来了，还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
　　高三的班主任大多是女性，只有两个男性，都是数学老师。女老师中，除了胡、朱两位，五班的英语柳老师长得颇为漂亮，又白又高，穿了一条亮黄色的低胸吊带裙，好身材显露无疑。胡老师对这样的为人师表显然也是不欣赏的，但柳老师教学成绩很好，性格人缘也都不错，她便把轻视藏在眼底，没有表露出来。
　　男老师带着男同学们搭帐篷，女生们从旁协助。体育老师唯一的女老师姓高，她也是唯一参与体力活的女性。高老师身材矮小，手臂不粗，但小腿肌肉发达，小麦色肌肤，干起活来又麻利又爽朗，边做事边大声说笑。
　　“喂喂高老师，来我们这边搭把手好吧！”
　　高老师跑到二班的营地帮忙，这里只剩下那位单身的郑老师，男生们力气虽大，可没用搭帐篷的经验，郑老师一个人要做大部分工作，累得够呛：“那个……谁来帮忙扶一下。”
　　朱老师小跑着上前，蹲在地上扶住一侧的支架：“郑老师，你慢慢来，安全第一。”
　　郑老师搭好帐篷，呼哧呼哧喘了会儿，笑道：“谢谢你啊朱老师，想不到你做事挺细致的。多亏你帮忙了。”
　　朱老师脸又红了，声音更轻：“哪有，比不上高老师呀，她干活才厉害呢。”
　　“高老师？嗨呀她是体育老师，跟你怎么一样呢。”
　　“也对，”朱老师点点头，仰起脸笑着看郑老师，“高老师她那么强壮又那么有冲劲，比男人还厉害，我有时候看她都不像是个女老师呢。不过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就很需要高老师这样的人才了，要是穿着裙子高跟鞋，根本没办法帮忙的嘛。”
　　沈落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还真看不出来，他们这位人畜无害的朱老师，也不是个小白兔角色呢。可惜呀，说话说的动听，人郑老师压根没往心里去，只知道偷看远处穿着裙子踩着高跟鞋的柳老师呢。
　　说来也挺奇怪，朱老师长得不丑，瘦瘦小小柔柔弱弱，说话又这么千回百转的，应该很讨人异性喜欢才是。可据沈落的观察，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学生还是同事，对朱老师的态度都很敷衍。看来荷尔蒙果然是一门玄学。
　　搭完帐篷，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自由活动。生态公园里有烧烤摊子、垂钓体验区、野生鸟类观察点等不同的分区。现在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大家都不愿意动弹，都聚在阴凉地方聊天。陈波环顾四周，看见方穗穗跟着几个女生钻进了帐篷，眼底不由暗下来。他张了张嘴，感到喉咙很干，到处都是说笑声，但他无所适从的感觉突然无比强烈。陈波默默远离了人群，谁也没发现，他走着走着，绕过一座小山包，后面居然是一片湖泊。他坐在小山的阴影下，沈落悄无声息地出现：“刚才车上你跟方穗穗聊得不错呀。”
　　陈波垂着眼：“对、对啊，班长，方穗穗她人很好。”
　　“那是当然的咯。你别看穗穗长得一般般，但是她开朗大方，我刚来没多久都知道了，”沈落意有所指，“她可是非常受欢迎的。”
　　“是，是啊。她，”在陈波心目中，沈落是一个神秘的形象，超脱了同学的存在，因此在她面前表达自己似乎变得容易了很多，“有人喜欢她吗，方穗穗？”
　　“当然啦，穗穗这样的女孩子，是很讨人喜欢的。不过我想，要吸引她的注意，也必须是和她一样闪闪发光的人吧。”沈落眯起双眼看他：“喂，上次给你的东西，一直带在身上吧？”
　　陈波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黑色卡片——很奇怪，这张卡片永远都是那么崭新，更无法划损折断：“你说第八号当铺的名片？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落坐到他身边，修长的双腿像嫩藕一般折起，她看着自己的足尖，声音压低：“你想不想改变自己？从备受欺负，到左右逢源，从人人厌恶，到魅力无穷。就像我这样。”
　　“我……可以变成你这样吗？会像你一样受欢迎？”陈波下意识摸了一把口袋里的零食，“会成为闪闪发光的人，会，会被人喜欢？”
　　沈落转过脸，专注地看着他，微笑：“可以哦。只要你付出一点点东西，第八号当铺，就能给你想要的。”
　　“第八号当铺？究竟是什么？”
　　“等你看见那顶红色的轿子，你就会明白了。”
　　沈落站起身，拍掉裙子上沾的草屑，轻快地离开。陈波拿着黑色名片，头顶蓦然投下一片阴影，他赶紧把名片塞到屁股底下：“你们要干嘛？”
　　王绍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刚才沈落跟你说什么了？她为什么跟你很熟的样子？”
　　“她，我们没说什么，”陈波在包围下，连站都不敢站起来，“沈落她不是跟谁都很好吗？”
　　“但你不行！你这种臭虫，怎么能跟沈落做朋友？给我打！”
　　陈波下意识地趴在地上护住头，拳打脚踢如期而至，伴随着青少年们拙劣的粗口。他原本对痛感已经麻木，但这一回，那种疼痛似乎更深、更锐利。因为他有了希望，尽管是那样的虚无缥缈，可一丁点美好的愿景，就足以将现实衬托得更加悲惨不堪。
　　“呸！”王绍诚吐了口唾沫，“不许再跟沈落说话，识相点。”
　　陈波趴在地上，双手抓住泥土里冒出的小草，紧紧攥住。最柔弱的草也是最坚韧的，只能连根拔起，无法折断。带着腥味的汁液渗进掌纹，那是希望的味道。
　　希望，是欲望之源。
　　他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手掌里凌乱的杂草，一道红光闪烁，隐约显露出八字记号。
　　刚才那是什么？
　　陈波丢掉杂草，使劲擦了擦手掌，却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湖面，恍惚间，一辆血红的轿子从湖对岸悬空而来，由慢及快。
　　“陈波！陈波！”方穗穗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在哪里啊？我们来拍大合照了！”
　　幻景消失，湖面平静，空无一物。陈波匆忙地转身向营地跑去。
　　一个人影从小山坡后面转出，拾起地上的黑色卡片：“第八号当铺？究竟是哪里？”她抬起头，只见红色轿子迎面而来，只一刹那，就将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