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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连托卡(故事里的事)1 ...

  •   那晚与今夜相同,空气中凝结着充分的水汽,但漆黑夜幕禁锢下,无法飘离的云层依旧是点到为止,不叫人失望,也没有给人希望。

      连托卡走进一家街角的咖啡馆。左手拎着公事包,右手兜着他的西装。他沉默地选择了一个灯光最为昏暗的地方。

      这是他的习惯,每当思想受到冲击或是刚演出完,他都喜欢找一个人群中最为寂寥的地方,坐下来静静思考。这一晚,他刚好两样都占了,所以,再来杯苦涩的咖啡渲染一下气氛,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歌剧院外人潮涌动的景象仍旧挤满他的脑海。夹在各色公子名媛中,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三尊镶着金边的天使雕塑旁,一圈又一圈地舞动着高档名牌皮鞋,他们的脚步轻浮又凌乱,嘴里哼着的,却是罗西娜的《求爱神给我安慰》。

      为何要为如此庄重的咏叹调配以花里胡哨的步伐?连托卡是越来越搞不清这些上流人士的想法了——但他好像也没这资格。一个刚从路边商场走出的名不见经传的小指挥,比起莫扎特的歌剧,他挥的那些小型管弦乐又算的上什么?

      连托卡越想越觉得,刚才,他只是去充当一个自我陶醉的角色罢了。

      垂挂在歌剧院正前方的,是一幅巨型的宣传海报,足足遮盖了三扇窗户。海报上的人,连托卡认得,是一位杰出的青年指挥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龄,就已享誉全球,享誉音乐界。而他连托卡,早已年过三旬,却依旧只能在广场、商场、或是某些高级酒会上,挥挥他的手臂,动动他的灵感,过着平凡人的生活,做着指挥家的梦。

      对于今日的战果,连托卡不知是喜是悲,商场负责人对他无心插柳创造出的巨大的经济效益大喜过望,因此给了他两倍于原先约定好的酬劳。揣着几张大面额的钞票,连托卡心里沉甸甸的,一来,这是他有史以来得到的最高收入,二来,这与他当初所设想的,将会获得的人身价值大相径庭。三来,他害怕自己会就此满足。

      连托卡毕业于一所正规的音乐学院。是小时候拿着筷子,叮叮当当地敲击碗杯时,令人愉悦的感觉,让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指挥”这个专业。二十几年来,连托卡刻苦练习,成就了一双非凡的耳朵。当别的孩子还在看漫画,为言情小说伤感时,他就已经爱上了那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歌剧总谱。

      家人亲戚们自然对此大喜过望,盘算着这平凡的家庭总算能出一位音乐家,祖宗十八代也能跟着沾光了。哪知一毕业,连托卡就仿佛被打入了冷宫,不再有社会的过问,也没再接过任何正式的邀约,就连一些平常性的文艺活动,对他的需求也是少之又少。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是他的实力早已埋没于人海之中,还是一心沉醉于总谱,却让他忘了研究“现实”这门最重要的学问?

      “托卡啊,看看妈妈给你起的好名字!”

      每当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这个他用花体描绘了一遍又一遍的名字,连托卡都不禁怀疑,难道他的名字果真如母亲所说,是取于这位天才指挥家?难道呀呀作语前,母亲真的就预测到了他这一生的使命?

      连托卡曾就此事问过两位当事人,母亲一口咬定是她有先见之明,而他父亲却始终在一旁支支吾吾,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直到二十三岁的连托卡,无意中在母亲的抽屉里发现了两张托斯卡尼尼生平介绍和经典曲目的简报,以及父亲喝醉酒,吐露出当年其实是他们忘了给孩子取名字,直到时间快截止了,突然听到隔壁家的大婶“托卡,托卡”地叫着他们家的狗,夫妻俩觉着这名字好听又洋气,就火急火燎地把他的名字定了下来。

      连托卡绝望了。

      可想而知,现实的残酷与秘密的揭开,对他来说打击有多大。为此,很长一段时间里,连托卡庸碌、萎靡、万念俱灰。等到他再度觉醒,并想要挽回的时候,社会却早已在他这个饱受摧残的“老一辈”身上,套上了牢牢的枷锁。

      终日混世无果,苦闷缠杂于心。没过两年,连托卡就带着悔恨与抱负,离开了那片他生活已久,却未能完全熟悉的土地,去往了另一个国家。

      临行时,连托卡只对爸妈说,想出去试试他的运气。成功则已,若闯荡个两三年还是未能出人头地,就证明他天生不是干这一行的料,到时,他便会罢休,乖乖回到家乡,一辈子甘于他平庸却不完整的生活。

      另一边,老两口纵有万般不舍,却也忍不下心,看着儿子对未尝试,又不得志的人生认命,只得说服自己,狠下心,放他走。

      机场等候区,连托卡记得母亲是所有来送别的家属中,哭得最伤心的一个。这也难怪,二十几年来,一家三口相依为命,不求人,只求己。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三个人抱成团,一块挺过去的。而今,为了成全自己,连托卡却离开了他们,连皮带血地撕裂了这个早已凝固成形的小团体,带着伤,带着痛。从今往后,他便是独自一人,无牵无挂,自由潇洒。而那老两口,却将失去他们的心脏,与全身上下,最赖以生存的躯干。

      想到这里,连托卡不是没有拖着行李,跟爸妈回家的冲动。可登机广播响起,妈妈泪眼婆娑地说了一句:“托卡啊,你可得努力,千万不能对不起妈妈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啊!”,连托卡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所有人的视线。就连飞机起飞时,他都没软下心再看看这片土地,看看这两位相拥而泣的老人。

      却怎知,这一走,竟成了永别。

      国外的日子并没有连托卡想得艰难。毕竟是有一技之长的人,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纵使没有好房住,好车开,但追求的道路上,连托卡还不至于让自己流离失所,露宿街头。他的腿从未有一天休息在家,他的琴也从未有一天停止过歌唱。

      可转眼三年过去了,连托卡并没有像自己当初保证过的那样,未成功便回到父母身边。长期的拼搏,让他已经对锲而不舍着了魔,在奔波中度日,在闯荡中生活。虽然有时,他也会在人群中最为寂寥的地方,抱怨自己的无能,怒斥苍天的不公,但时断时续的挫败感,并没能停止他对内心真实想法的渴望,也没有增添他对平凡生活的向往。

      三年里,连托卡与父母交谈的次数不是很多。特别是第三年,他从未提起过回家的念头,老两口也不便提起。就这样,三个人的话题越来越少,说话时间也越来越短。最后,只剩老两口在电话里对连托卡说:“出门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连托卡似听非听地“嗯”了两声,通话便不了了之。

      话筒的另一头,连托卡正在为自己晚上的演出整理服装。搁下听筒后,他将乐谱整整齐齐地塞入公事包中,又温柔地抚摸了一遍,确保没折到任何一个角。

      这是一首他非常喜欢的管弦乐曲,曲目虽小,连托卡却认认真真地研究过谱中的每条旋律,每个记号。这是他的作风,也是他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对于今晚的指挥,连托卡更是倾尽了自己对音乐的全部热情,与三年来虚心求得的所有技巧。他默默祈祷,一如往日,祈祷着能在一会儿的公演中改变命运,就算无法马上改变,能遇到一位识得他这匹千里马的伯乐也是好的!

      为此,连托卡早早就出门了。简单地解决完晚餐之后,他还得迅速赶到商场,与他的小乐团进行最后一次排练。

      所以,真的,当晚的一切都很好,节目进行得很顺利,吸引来了许多客人,连托卡和他的乐团也得到了无数的掌声与喝彩。只是,直到人潮散尽,连托卡都没等来那个能够改变他命运的人。

      揣着商场负责人塞给他的几张大钞,连托卡自己都觉得好笑。

      是啊,他凭什么认为付出了,就一定能得到相应的回报?还是在这一天,这个地方?若所有祈祷都能应验,若付出与回报都是毫无偏差的正比,他今晚怎么还会去那儿?!

      寒风萧瑟中,那些油光满面、财大气粗、胭脂俗粉、轻佻娇媚的身影,指叫连托卡恶心。恰好路过歌剧院广场时,又看到了著名青年指挥家与《费加罗的婚礼》的巨型海报,连托卡只觉得双眼模糊,一股热血往头顶上冒。

      他需要冷静!

      去往咖啡馆的路上,连托卡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四肢,不让他们去招惹那些花花草草。身在异国他乡,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因为损坏公共财物而被关进大牢。

      柜台前,连托卡花了今晚收入的十分之一,为自己点了一杯味道极苦的咖啡。他谨慎地选了个昏暗的地方坐下,他要开始沉思,开始自省,在人潮最为拥挤的地方,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净土。

      画面从离开家的那一天定格到眼前的咖啡上——它是什么时候送上来的?

      连托卡喝了一口,猛一回神,又将视线转回咖啡杯的图案上。

      “这......”

      可在这里,他不认识任何人——他真的谁都不认识吧?连托卡紧张地朝周围看了看。而且看上去,也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可这图案中的五线谱作何解,又怎会如此恰好就落在他眼前?

      “f-b-#d-#g。”连托卡读着谱上的几个音名,读得小心仔细。这是干他们这行的人必知的和弦,见到了,就像暗号一样,心照不宣。“难以抑制的欲望,对未知未来的焦虑。”

      如果这真是巧合,那一定是上天给他的启示。如果不是,事情就麻烦了。

      “Tristan Chord。”说话的是一个年龄绝对不超过二十的黄毛丫头,语调犀利,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看来,这就是她的脾气。“你一定看出来了,从你的表情我就知道!”

      她说得对!

      并且要是以前,连托卡绝对马上就能反应出来,可是刚刚,他却用了三倍于从前的时间!其实,他大可以坦然面对这个事实:多出的两秒,他是用来震惊和疑惑了。可他没有这么做,今夜的挫败让他把它归结为了“专业是否扎实,基础是否牢固”的自我揣测。

      “同行?”连托卡懒得多抬一下眼皮。如果杯子是这个女孩故意而为之,她又能对他有什么想法?显然,是他多虑了。

      “这是我的副业。”女孩说。

      “主业呢?”连托卡抿了一口咖啡说。现在的孩子可真不得了,小小年纪居然身兼二职。而他连托卡竟连一份职业都做得磕磕绊绊。

      “味道怎么样?”女孩凑近他的脸问。连托卡尴尬地把身子往后移了些。

      “不错。”他说,这才给女孩一个正眼。

      她不像在场的大部分女性一般,留着累赘的长发。齐肩的短发恰到好处地将她的面庞修饰得干净又清爽。她脸上的所有器官都跟下巴上的黑痣一样,小巧而精致。唯一让连托卡感到亲近的,就是两人同样拥有的,炎黄子孙的黄色皮肤。

      女孩捧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连托卡,似乎满心期待着他的下文。从她灵动的眼睛里,他终于找到了这个年纪,女生该有的天真与浪漫。不过她接下来的话,又让连托卡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是极为少数,不奉承我的人中的一个!”

      连托卡本想问他,除了他以外,还有谁?女孩却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

      “还有我的爸爸妈妈,不过妈妈前几年就去世了。”女孩迅速将脸侧到一边,连托卡听到了她吸鼻子的声音。“希望我的咖啡没起到什么反效果。但愿今晚,它能成为你的灵魂伴侣!”

      “灵魂伴侣?”连托卡轻蔑一笑,“这可不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会说的话!”他说,女孩的话正不停地刺激着他的兴趣。而且就像她说的,她调制的咖啡,其中的苦,确实恰到好处地掩盖住了他心里的苦闷。

      女孩似笑非笑地回给连托卡一个表情。

      从接下来的交谈中,连托卡得知女孩名叫卞唯一。她跟连托卡一样,也是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定居到了国外。唯一的母亲是在她九岁的时候过世的,由于操劳过度,不幸患上癌症。他的父亲从前是一名忙碌的公司职员,自从唯一的母亲死了后,他便辞职开起了这家咖啡店。

      对于父亲,唯一不知是爱是恨,在她幼小的心里,她总认为母亲的死与父亲有着很大关系。但自从母亲离开后,她的父亲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宁可推迟营业,也不愿错过唯一每天清晨的第一声“早安”。唯一打心眼里明白,父亲是后悔了,后悔从前为了工作,没有好好善待他们母女俩,没有好好珍惜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光。但后悔有什么用?一切都回不去了。就算他再用心弥补,母亲的死也已经成为了唯一一个无法磨灭的记忆。

      听了唯一的故事,连托卡忽然痛恨起自己。他不该用如此轻率的口吻与她交谈的,更不该在不知道她过去的情况下,就妄加评论她的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唯一的成熟或许不是刻意,而是被逼无奈。这个小小身体中埋藏的经历,或许比他这个叔叔的还要多得多。

      “所以,”唯一不自然地沉默了一阵说,“我给你挑了这个杯子,希望它能为你解忧!”话中依旧带着无限的神秘,耐人寻味。

      一晚上,又是和弦,又是灵魂伴侣的,看来唯一早就知道他,并且是故意找机会与他接近。

      “你认识我?”连托卡试探性地问。

      “三年前我就关注你了,只是你一直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唯一说,又低下头摆弄起自己的衣角。

      连托卡顿时感到脊柱一阵僵硬。三年了,他竟没有察觉到自己一直被人偷偷关注着。

      “可是为什么?”他既不是名人,又与她毫无瓜葛,她为什么要暗中观察他?

      “三年前的那个周六,你去拜访玛卡先生的时候,恰好我也在。”唯一淡淡地说。当下,就算连托卡再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当时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还有谁。“他是我爸爸的朋友,也是我的音乐老师。”

      “所以你知道特里斯坦和弦!”连托卡恍然大悟,同时也对唯一的幸运羡慕不已。

      玛卡是当地鼎鼎有名的指挥家,为人和善又满腹经纶。他是连托卡来到这个国家后,第一个拜访的人。纵使无缘深交,但能得到他的指点,也算是三生有幸。

      “但这跟你注意我又有什么关系?”

      “关注你,开始只是因为好奇。”唯一毫不掩饰地说,“从玛卡老师那里得知你的来意后,我就很想从你身上找出答案,究竟是为什么,男人可以不惜舍弃他的家庭,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她说着,目光又变得犀利起来。

      “三年来,我几乎看遍了你所有的演出,大的小的。很幸运,这座城市就这么大,你印在海报上的名字,总会那么刚好落到我的眼睛里。说实话,起初看你在台上的样子,我觉得很可笑,为了那星星点点的观众,也值得你那么拼命?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我竟然被你感染到了,被你的情绪带动,甚至演出结束,我的脑袋还会贪婪地记下你的每一个动作。

      “我以为我疯了。我很矛盾,明明只是想从你身上找出答案的,只是这么简单,可我的内心却告诉我,那早就不是我的目的了。我不安,我想控制我自己,我甚至绑住我的脚,不让它门在你演出的时候踏出房间半步……可是,我屈服了,因为我发现,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连托卡惊愕地听着,以至于唯一说到“爱”字的时候,也变得那么理所当然。

      “但我意识到这点时,我也伤心了,因为从头到尾,一直都是我在仰视你,而你的视线里从来没有我,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等了一晚又一晚,总希望有一天,你会发现那个永远站在舞台右侧的我。但我也知道,你的兴趣并不在此,每次鞠躬后,你眼里迫切渴望的,只有你的伯乐,那个能带你走向成功的人。

      “所以我希望,又失望,失望,又希望,总在这样的轮回中徘徊。可是今晚,我眼睁睁看你走进这家咖啡店,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不停地在心里喊,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即便点单、找座位的时候,你的目光从未有一刻在我身上停留。”

      “所以,你就主动来找我了?”或许,这并不是连托卡想问的,当下,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来面对着这番发自肺腑的表白。

      “这并非我本意!”唯一说。连托卡的话显然让她觉得,她是将自己的自尊放在了他的脚下,恬不知耻,任他践踏。“从你下台,我就发现了你的焦虑。穿过歌剧院广场,我又看到了你的欲望,当然,我也知道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看到你沉思,看到你苦恼,所以我想把这杯咖啡送到你面前,希望它能代替我,了解你的心声,倾听你的烦恼。可当我发现你的疑虑时,我才知道,我错了,我所做的,只是在增加你的苦恼,让你不安。所以,我只好出现,为我的错误埋单。”

      错误?埋单?这的确像是个受过良好家教的孩子会做的事。只是唯一不知道,连托卡纵然不安,也绝不会为了这种无聊的事多费一点神。

      但从唯一方才的话中,连托卡还是感到了强烈的震撼:能从抑制得完美无缺的灵魂中,看出他的焦虑,读出他的渴望,再通过他最容易接受的方式,一针见血地表达出来,这绝对不是一个“不在乎”或是“有点在乎”的人做得到的。想来,这三年里,唯一对他也是用心至极了。

      这是连托卡和唯一第一次正式认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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