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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今(1) ...

  •   新年是伴着大雪而来。
      欢喜一早就爬起来跑到院子里玩雪,何幺把女儿叫回来,搓热了她冰冷的小手,又翻出一件厚披风给她披上:“别冻着。”
      外头传来小孩的欢笑声,欢喜的脸上露出艳羡,她看了一眼何幺,却什么也不说。
      隔壁的暗娼留香一早敲门,风情万种地依靠在门上:“今日街上热闹着呢,晚上还有舞狮,带孩子去玩玩?”
      何幺还没说话,欢喜倒是先开口了:“欢喜不去,欢喜喜欢待在家里。”
      留香说:“好吧,那等着姐姐晚上给你带桂花糕。”她又看了一眼何幺:“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何幺笑笑:“没什么,我晚上带欢喜出去,把想买的都买了。”
      欢喜的眼睛倏地亮了,拉了拉父亲的衣袖,有些害羞地把整个人往他身上靠。
      留香没再说些什么,关上门走了。
      何幺照例把一天的饭给欢喜做好,欢喜小声问他:“爹,你今天能早点回来么?”
      何幺摸摸女儿脑袋:“今晚带你去逛庙会,想看舞狮吗?”
      欢喜睁大眼睛,大声说:“想!”
      何幺走出家门,去了济和堂,那里的掌柜与他相识,见到他便说:“何幺,医师在里头等你。”
      何幺便撩了帘子走进去,医师是个白发老人,原本正抚着胡子看着药方,听见声响便抬头看向何幺:“快来同老夫说说,昨日那药感觉如何?”
      何幺没读过书,人又瘦小,不能干些体力活,只能早上赶集时去卖些野菜,给人跑腿送几封信,但这些都赚得不多,赚的多的只有两种,一是去做小倌卖皮肉,二是去医馆做药人。何幺自认为人虽已低/贱至极,但到底做不来卖皮肉的那些事,便只能到医馆里试药,拿命赚些钱,日子倒也过得去。
      又试过几副药,何幺便得了钱出去。他在心里暗暗盘算,欢喜今年也有三岁了,再过两年,便送她去学堂吧,总还是要多读些书,不能像他一样,什么也不懂。
      他又送了几封信,傍晚的时候回了家。
      欢喜在院子里同今早堆好的雪人说话,小脸冻得通红,可她显得很开心。何幺见此一幕心里一酸,这片儿不太平,他平时不在家,便不准女儿出去,怕她被人拐了,因此女儿身边没个伴,显得有些孤单。
      欢喜听见声音,转过头,瞧见是父亲,脸上便绽开笑容:“爹!”
      何幺微微弯腰,接住了跟小炮弹似的跑过来的女儿。欢喜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爹爹,欢喜好想你呀。”
      何幺摸摸女儿,心中一阵酸楚。
      父女两吃过晚饭便出门了,一路上欢喜很是开心,她看见小贩摊上的小物什,心里喜欢地紧,可她到底不敢开口,只能依依不舍地看着,然后跟着父亲走。
      何幺何尝看不出女儿眼底地渴望,只是掂量了手中的那些银子,便只得作罢。
      还要多攒一些,再多攒一些,要是自己那天不幸过世,也能给欢喜留下傍身的钱财。
      庙会热闹非凡,人群拥挤,何幺紧攥着女儿生怕她丢了,谁知一到舞狮,街道便变得拥挤不堪,何幺被人撞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女儿的手,再去找的时候,哪里还有女儿的身影。

      江齐慕并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面,可是身边人非吵着要来,他便只好跟过来。
      记忆里也曾带人来过,那人虽不说话,但亮晶晶的眸子却透露了他的喜悦。
      他曾在人潮拥挤的时候丢失那人的手,却总能在灯火阑珊处找到他。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怕你看不见我,便只好站在最亮的地方。”
      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可如今,不提也罢。
      夏藏难掩兴奋地在人群里穿梭,江齐慕却是兴致缺缺,他随意地走动,却忽然心生回头看的想法。他转过头,灯火阑珊处,有个小姑娘在哭。
      他走了过去,小姑娘约摸三四岁的样子,扎了两个包包头,身上穿着大红色袄子,袄子的领口有一圈白毛,映得小姑娘的脸蛋白里透红。
      小姑娘此刻一个人站在那里哭,边哭边喊:“爹爹,我要爹爹......”看起来怪让人心疼。
      江齐慕便走上前问道:“是跟父亲走丢了吗?”
      小姑娘听着声音抬起头,眼泪还挂在脸上,鼻头通红。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颠三倒四地解释:“舞狮...人好多...呜呜呜,爹爹不见了,欢喜要爹爹....”
      江齐慕瞧见这孩子心底便塌陷了一块,不忍心见她再哭,便道:“欢喜不哭,叔叔给你买糖好吗?”
      正好旁边就有卖糖画的,江齐慕走上前去买了一个凤凰的糖画,递到欢喜跟前,欢喜一看到这个糖画,顿时就不哭了,只愣愣地看着,然后又看了眼江齐慕,眼底有些渴望。
      江齐慕笑道:“给你的,拿着。”
      欢喜却犹豫了:“爹爹说,不让我随便拿人的东西。”
      江齐慕好生哄她:“你瞧,我刚刚从那个老爷爷的手里拿到的......”
      欢喜仍坚定地摇头。
      忽然,一声声呼唤“欢喜”的声音落入江齐慕的耳中,面前的小姑娘不知看到了什么,眼中迸出喜悦的光,忙跑过去:“爹---”
      何幺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心中石块落了地,多亏他平时教的好,告诉女儿哪日走丢了边去显眼地地方等着自己,今日才不至于盲寻。
      欢喜指着刚站在旁边的人道:“刚刚这个叔叔说要请我吃糖。”
      何幺用袖子擦尽女儿脸上的泪珠,才抬眼看去,却见那人愣愣地看着自己,眼底满是震惊。
      何幺手一抖,把女儿搂的紧了些。
      江齐慕眼神复杂地看着何幺,三年了,这人已离开他三年了,可他依然不能把他在心里放逐。
      记忆里本就薄瘦的人此刻单薄地像是一张随时就会被吹走的纸片,粗糙破旧的衣服松垮地挂在他身上,脸也瘦了,就连那双灵动的眼,也蒙上了世俗的尘灰。
      可即便是这样的何幺,在看到他的那刻起,涌上心头的不是万千怨愤,而是千般柔情。他想,何幺真的瘦了太多。
      何幺自知没脸见他,便拉着女儿走,却被江齐慕叫住。
      “何幺。”
      何幺僵着身子转过去,江齐慕看着他冷笑:“原以为你这些年过上了好日子,谁知混的这般糟糕。我当年的给你的那些钱,你都用去哪里了?”
      明明心里还有喜欢,还有柔情,明明想说的是这三年来的辗转反侧,万般思念,可话一出口,便成了刻薄尖酸的讽刺,非要刺得对面人无地自容,心里才能得到一丝扭曲的快意。
      何幺低着头:“钱给了我便是我的了,我爱怎么花怎么花,花光了也是我的事。”
      正巧夏藏走了过来:“齐慕哥,你在这做什么?”他看了眼对面的何幺,打满补丁的衣服松垮地挂在身上,整个人透着病态的消瘦,那张脸倒是不错,只可惜面色发黄,双眼无神,没有半分风情。
      “没什么,这人的孩子丢了,正好我瞧见了。”江齐慕一脸轻描淡写,“走吧。”
      何幺死死盯着夏藏,眼里满是妒忌,夏藏一身华服,面如冠玉,端的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与俊逸非凡的江齐慕站在一起,当真是极为相配。
      就算是几年前的自己,也没有这份气质。
      他垂下眼,看看面前的女儿,心里又释然了些,他问欢喜:“你想吃糖画吗?”
      欢喜有些犹豫地看着他:“可以吗?”
      何幺点头,拉着她过去:“你喜欢哪个?”
      欢喜在小摊看了许久,目光在那只凤凰上停了好久,才把手指向最便宜的形状:“欢喜要这个。”
      何幺便指着那只凤凰道:“要一个凤凰。”
      欢喜看了一眼父亲,何幺笑着说:“这是新年礼物,喜欢吗?”
      欢喜用力点头,咧开嘴笑:“喜欢!”
      江齐慕回头看了一眼,何幺冲女儿笑得开心,他心里不由一紧,这人离开自己虽过得窘迫,却已娶妻生子,而自己,这三年还在心里抱有再见他一面的幻想,谁知真见到了,还不如不见。
      夏藏与他走了一段路,见他频频回头,便有些疑惑:“江老爷,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江齐慕说,“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了。”
      “成。”夏藏挥挥手,“我去买点吃食。”
      江齐慕穿过人群,在何幺不远处跟着,难为他那样瘦小的身子,却稳稳地抱着白胖的女儿。他跟着何幺穿过喧闹的人群,走进了一条小巷。
      穿过破旧的巷子,就是一条破败的胡同路,何幺抱着女儿进了一扇摇摇欲坠的大门,江齐慕在一旁看着他们进去,然后走到门口,却没有勇气敲门。
      “小娘子,今晚.....”男子猥/琐的笑声从旁传来,浓妆艳抹的女子挥开他:“讨厌~今晚我不接客的,你过几天来~”
      男子不依不饶地抱过来:“婊/子装什么装,老子给你钱!”
      留香厌恶地推开他:“滚/犊子,再缠着老娘,老娘回头告诉你家母老虎!”
      男子到底怂了,但还要放狠话:“小/婊/子你给老子等着,迟早干/死你!”
      留香不搭理他,自顾走到何幺家门前,却瞧见一个衣着华丽,模样俊朗的男子站在门口,也不知干什么。
      “公子,你来这干什么?”留香媚眼如丝,一只柔荑顺势摸向江齐慕的胸前,却被江齐慕躲开:“姑娘,请自重。”
      留香撇嘴:“切,呆子,真无趣。”
      她敲了敲何幺家的门:“何幺你个短命的给老娘出来,看看老娘给我闺女买了什么好东西。”
      江齐慕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衣着大胆,刚刚还与别的男子搂搂抱抱的女人,实在不敢相信何幺竟已堕落至此。
      他心里倒不觉得松气,只觉得气愤,气何幺作/践自己,愤这个女子如此不尊重何幺。
      门被何幺打开,留香一瞧见他便道:“老陈家的桂花糕,给多了,我便分你一些。”又摸出一个油纸包:“碰到我之前的一个食客,请我吃东西,我见桌上剩了那么多,就带回来一个猪蹄。顶好的菜,是镇上有名的翠香居做的呢。”
      何幺接过来:“谢谢留香姐,明天到我这儿吃饭?”
      “不来不来。”留香挥手,“我先走了。”
      她一转头便看见还在旁边站着的江齐慕,便指着他道:“何幺,我看这人在你家门口傻站着,你什么时候认得这种公子的?”
      何幺有些困惑地走出去:“没啊。”当他看见那人的时候,愣住了。
      江齐慕一脸镇定:“随处走走,就走到这里了。没想到你住在这里,你家不是在别处吗?”他记得何幺之前的家虽然贫寒,但绝没有这么寒酸,而且他分明记得何幺家中还有父母兄嫂。
      何幺心里的希冀落空,不由在心底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分家了,便出来了。”又指着旁边的小巷道:“穿过去就能到街上。”
      江齐慕点头:“多谢。”便转身离开。
      留香看他两之间暗潮汹涌,没有多问,只道:“你近日还咳得厉害吗?”
      何幺说:“好些了,劳你费心。”
      留香“啧”了一声,“注意身体啊何幺小老弟。”说完便转身离开,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
      何幺叫住她:“留香姐,你.....”
      留香挑挑眉:“没什么,那个姓王的挨千刀的,就喜欢玩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要紧......”
      何幺咬咬唇,到底只能说一句:“你保重。”
      留香无谓道:“我活在这世上,反正无牵无挂,有什么要紧的。”后面的话她没再说,打开家门走进去。
      正如暗娼卖不了几年,当药人也赚不了几年。何幺关上门叹气,他心里实在害怕,若是自己将来去了,欢喜走上了留香姐的路怎么办,思来想去,便只有把女儿托付给江齐慕,才是最好。
      原本他是最不敢抱有这种幻想,可如今再次碰见了江齐慕,他便有些动心。
      就算得不到什么宠爱,但只要是江家的女儿,就不会少她的吃食。怕只怕江齐慕不肯认这个女儿......
      欢喜早已躺在床上睡了,她虽比其他孩子早熟,但到底还只是个孩子,何幺看着她的睡容,心里满是柔情。真希望能这样看着她一辈子啊。
      他记得无数个晚上醒来,借着月光看着躺在床上的江齐慕,在心里默默祈求自己可以看一辈子。
      果然他太过贪心,一辈子太长,但只要想起那短暂的岁月,他到底还是知足的。
      他翻出一套新郎服,这衣服是他当年有了欢喜的时候去做的。他那时候想着好好珍惜身边人,便大着胆子做了一套,因为怀着欢喜,所以特意把他的那件腰做大了一些。谁知道拿回来了他便再没有勇气给江齐慕,只能黯然离开。
      果然,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来都不属于他何幺。
      他轻轻叹气,把衣服铺在床上。料子是顶好的料子,花纹刺绣都是好看的,这些年他把从江家带出来的衣服,不是当了就是裁了给欢喜做衣裳,唯独这一套,他总是舍不得。
      但想到今日跟在江齐慕身边的少年,他便突然觉得无所谓了,江齐慕总会娶妻,这衣服他再留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把衣服卷起来搁在一旁,打算明天起来去给当了。
      三年前的那一场露水情缘就像是一场美梦,他早该醒了。

      江齐慕回了府里还有些恍惚。不知为何,他走去了当年何幺待的小院,院里杂草荒芜,下人同他道:“老爷,您要不明天再过来,这地儿好久没收拾了。”
      江齐慕摆手:“不用,我只是来看看。”
      他推开斑驳的木门,屋里一阵尘土飞扬,他捂住口鼻,低咳了几声。
      房里的摆设还似从前般简单,他以前从来不会短了何幺的钱,何幺也从不推拒,都收了。也不知何幺都花在了哪里,衣服总是那一套,房里摆件也不见多,只偶尔自己会收到何幺做的新衣。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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