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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32话 ...

  •   在入院的头一个月里,杨希雨的每次治疗都是闷头作画,几乎不开口。说几乎是因为在第四个星期天,他忽然停下笔,认真地看着时桥南,道:“我是不是再也不用回学校了?”神情完全不似孩子,倒像是跋涉千里的旅人,历尽沧桑。
      时桥南心里一动,却没有急着追问。
      下周再见时,看到杨希雨渐渐进入状态,时桥南便试探着问:“你为什么不想回学校?”
      杨希雨咬了咬唇,没有开口。
      时桥南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催促,引导性地问:“是因为陈松陵、唐徵熙他们?”
      杨希雨的头埋得更深了,过了许久才缓缓点了一下头。这一下重如泰山压顶,时桥南顿时哽咽了,胃里翻江倒海。他看着面前这个被贴上“杀人凶手”标签的孩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杨希雨是因为遭到校园暴力才病情加重,以致铸成大错,这是司法部门各方面证据显示的真相,时桥南也曾在杨希雨口中亲自验证了这一事实。可一旦撕开这个十四岁少年短暂的人生过往,真相让人痛心疾首。
      在时桥南的引导下,杨希雨一点点透露了支离破碎的记忆,而时桥南凭借这些记忆碎片迅速拼出了一幅完整的沉沦画卷。
      在杨希雨上小学二年级时,学校按照惯例在元旦组织了文艺汇演,杨希雨被安排了小提琴独奏节目,节目承接在陈松陵、唐徵熙等十人合演的一出《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话剧之后。表演中,话剧状况百出,不是忘记了台词,就是在表演中不小心踩了脚,结果陈松陵和唐徵熙直接在舞台上打了起来,节目被迫终止。而杨希雨的小提琴独奏博得掌声如雷。这本来没什么,问题在于这次活动是亲子活动,所有同学的家长都在,当晚回家以后,话剧小组的同学有一大半都遭到了批评,更有父母拿着杨希雨当例子,对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大肆表扬,将自己的孩子贬得一文不值。
      “你看看人家杨希雨……”
      “人家杨希雨跟你一样大,哦不,人家还比你小几个月呢,小提琴拉得那么好,都能在全校师生面前独奏了,你呢?你不就是什么都不行,才被迫跟人组团演话剧吗?”
      “杨希雨学习比你好,小提琴拉得比你好,他爸爸妈妈也没比我们多交钱,怎么你就比人家差这么多?”
      父母一句句爱之切责之深的话语原本只是恨铁不成钢,谁也想不到这些被宠坏的小孩不但没有体会到父母的用心良苦,反而将自己受的委屈归咎于杨希雨。
      第二天,以陈松陵、唐徵熙为首的十人将杨希雨骗出教室,在厕所里对其进行了史无前例的群殴和谩骂,随后将其关在了厕所隔间里。若不是晚上保安人员巡视时意外听到厕所里传来哭声,杨希雨大概要被困在那又冷又黑的地方一整夜。
      从这一天开始,在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杨希雨的人生就迎来了漫长的黑暗。他上课回答问题太好要遭到捉弄,作业写得工整要被打骂,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回来时就会成为“告密者”,走在路上明明极其靠边也会因挡了路被狠狠推开,就连做值日打扫卫生他都不能比其他人打扫得干净、快速……
      他曾几度试图跟父母坦白这些遭遇,但不是被父母无视,就是被父母教育“要跟同学好好相处,一点小矛盾不要斤斤计较”。父母很忙,忙于给儿子创造更好的生活、学习条件,忙于为儿子打造一个更好的未来。殊不知,他们的殷殷厚望正在他们的赴汤蹈火里毁灭。
      杨希雨渐渐变得乖僻、胆小,不再爱说说笑笑,也不再跟同学聚众玩耍。他看世界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昔日的跳跃光芒,宛如被囚禁的犯人,他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这片黑暗里独自前行,渐行渐远。
      父母并没有发现杨希雨的变化,反而以为这个爱玩的儿子终于收了心,懂得自己学习,不再需要父母督促了。他们不知道曾经乖巧的儿子正在渐渐变成恶魔,他把对陈松陵、唐徵熙们的痛恨化作笔端的黑白影画。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他与他的朋友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快意恩仇。
      人们很少会以恶意去揣测孩子,好像“孩子”这个词本身就是天真、纯洁的代名词,神圣不可亵渎。然而,正是由于他们的纯真无邪,反而让人更加细思恐极。他们并非不识好歹,只是善于利用自身的优势肆意妄为,不计后果。他们不需要为任何人的人生负责,也正因此,陈松陵、唐徵熙才毁灭了杨希雨的人生,最终导致自身的灭亡。
      见过如此多精神病凶犯和变态,时桥南第一次感到脊背发凉,寒毛直竖。
      他不知道该痛惜死去的人还是被关在精神囹圄中的人。
      当他把这些告知杨希雨的父母,夫妻二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时桥南,许久,一腔悲鸣从各自的胸腔里发出,他们抱头痛哭。

      相对于时桥南的顺利,林寂却开始触礁。
      白石并不反对她多行善举,只是觉得应该适可而止。林寂一周三次对杨希雨进行义务陪护,自然就减少了陪伴白石的时间。
      第一周,白石十分理解并支持,会因为这件事给予林寂诸多安抚和奖励。
      第二周,白石还勉强能接受林寂对自己的忽视。
      第三周,白石就有些暴躁了。原本他是林寂的全世界,但现在他的世界被一个小鬼挖走了接近一半。林寂要陪护,工作就只能占用额外的时间,留给白石的时间自然相对减少很多。
      第四周,白石已经有了抱怨。他直言不讳地询问林寂:“那个小鬼真的那么重要吗,比我还重要?”
      林寂被他问住了,倒不是难以回答,而是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她想了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怎么,你觉得自己成了情感孤儿?留守儿童,乖乖,快过来让小姐姐抱抱。”
      白石甩给她一副死鱼眼。
      林寂主动蹭上去抱住他,柔声道:“你是我男神,你怎么能算情感孤儿呢?”她不自觉地套用了时桥南的话,“你喜欢一个人,也被不止一个人喜欢着,有人陪伴着你,有人守候着你,有人祝福着你。别跟那个真正可怜的孩子争宠了,嗯?”
      白石呵呵笑了一声:“林寂,你学会套路我了啊。”
      “哦?是吗?”林寂一脸无辜。
      白石揽住她,道:“留下来陪我。”
      周末天气很好,原本白石计划陪林寂在家看网球比赛半决赛、决赛,但林寂周五答应了要陪杨希雨。
      杨太太希望跟儿子多建立交流,也担心他整天闷在病房里不利于恢复,便找时桥南商量,想带杨希雨去无锡拈花湾过周末,并邀请时桥南和林寂同行。时桥南欣然同意。林寂周五去见了时桥南,临走之际又去探望了一下杨希雨,在少年殷切的目光下,她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拈花湾是太湖畔一处颇具禅意的园林景观,内里客栈、商店、餐厅甚至租用民居一应俱全,俨然一个桃花源。杨太太租下来一处位于湖岛的宅院,打算以后经常带儿子过来散心。林寂在前年冬天曾跟朋友一起去过,正值大雪初霁,每栋和风建筑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歇山顶,深挑檐,矮墙修竹,石桥青板,禅铃斗笠,茶盏木藤,一走进去就会瞬间静下心来,仿佛被洗涤过灵魂一般。
      林寂轻轻吻了白石一下,在他耳边低语:“我知道你不会的。”
      白石心有百般不愿,但还是放她走了。
      可是她一走他就后悔了。
      在林寂一行人前往无锡的路上,他就开始打电话。
      然而,周末出行的人太多,路上比较堵,林寂一堵车就容易晕车。她靠在座位上闭眼昏睡过去,根本没听到白石的电话。等到了拈花湾,一拿出手机来,看到十几通未接电话,都是来自白石,她吓了一跳,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慌忙打回去。
      过了许久,那头才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喂?”一听就是在闹别扭。
      林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寂,有那么好笑吗?”
      “嗯。”在白石开口之前,林寂抢先道,“一想到我那么喜欢的人现在如此惦念我,我就忍不住笑。现在,给我金山、银山、万里江山,我都不会换的。”
      白石顿时没了脾气,但语气仍然有些烦躁:“等着看吧。”
      “你知道我不会换的。”林寂强调。
      白石淡淡地道:“我也以为我们不会放弃原则在一起。”
      “……”
      这时,时桥南过来让林寂去办入园,看到林寂受伤的表情,担心地问她怎么了。
      林寂简单概括:“白石在吃醋,最近陪他少了,今天他好心要陪我看网球比赛,我却临时改变计划放了他鸽子。”
      “还以为他不愿意你跟其他人接触呢,可不要上演《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时桥南开玩笑。
      经他一提醒,林寂神色微变,想到最近白石的态度,便道:“是不是所有男的都希望女朋友二十四小时围着自己转,最好眼睛绝对不看别人,把他当成自己的全世界?”
      “据我所知,正常人不会如此,除非这个男的占有欲、嫉妒心旺盛。怎么,你跟白石……”
      林寂顿时有些尴尬,她竟然在跟外人讨论白石的……问题?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竟然觉得这是白石身上存在的问题。
      两人说着走进办理大厅,林寂佯装翻找身份证,掩过了这一节。
      也不知怎么回事,前台搞了半天,也没弄好。林寂看着她,额头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心里一阵急躁,忽然一把夺过自己的身份证,转身往外走。走出几步,瞥见杨氏母子,她叹了一口气,走过去,道:“不好意思啊,我家里有点急事,得马上赶回去。”
      杨希雨眼睛里露出失望。
      杨太太倒还好,十分理解,立即让司机送林寂回去。
      时桥南追着林寂出去,问:“你没事吧?”
      林寂已经打开了车门,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她摇摇头,终于把五味杂陈咽回肚子里,无声地上了车。车子走到景区大门口,排队外出,林寂看到时桥南站在原地目送他们,心里一紧,探出头来,道:“时医生……再见。”
      千言万语,化作简短二字。
      她心里有些恐慌,那是由现实与梦想的差距所带来的失望汇聚而成的。她心目中的人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见之应有清风投座之意,是天地间难得的一幅春风画卷;而事实上,她爱上的人只是一个普通人,有优点,必有缺点。她不应该心怀不满,她应该爱屋及乌,连同他身上所有的瑕疵一并包容接纳。
      她怕时桥南的眼神,那般温煦,总是让她忍不住想倾吐。
      他的存在就像是一个放大镜,在他的眼里,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放大白石所有的不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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